彭野走进203房间,兄弟们个个表情严肃,石头一脸愤怒和懊恼。
计云死了。
他仰面倒在地板上,身下一摊血,血迹干涸,死去好几个小时了。彭野过去蹲下,检查死者的伤口和手掌。
尼玛说:“有人一刀刺中他的心脏,又狠又准。”
彭野放下死者的手,说:“没有防衞伤,对方袭击时,他没有反抗。”
石头说:“很可能是熟人了,会不会是窝里斗?”
彭野问:“报警没?”
“报了。”
彭野点了下头,说:“十六。”他下巴往床头柜方向指了一下,那里放着一个圆鼓鼓的铁皮闹钟。
十六在队内的绰号叫十六郎,爱说话,脑子灵光,手脚灵活,对机械零件十分精通。撬锁啊、拆分组装机械啊、检查某个物件有没有暗格之类,他最拿手。
彭野招呼一声,十六就知道他的意思,立刻检查闹钟。
“桑央,你去楼下找老板娘,查清楚今天所有进出客栈的人员信息。”
“好。”
不过一会儿,桑央尼玛上来了。
老板娘说客栈这几天没生意,昨天201住进来一个男人,可前几天风雪大,人遮着脸,没看清模样。当时,那人没主动交身份证,老板娘一时大意,也没登记。
对方没要押金,什么时候离开的也不清楚。
十六不解道:“咱们找到计云这条线后,没轻举妄动,也没打草惊蛇,计云只是个小人物,不至于被灭口啊。”
“我们想错了。”彭野拧眉看了尸体半刻,说,“计云不是小角色,他的上一级就是黑狐。”
石头一愣,“什么?!”
他追了那么久,一路追到羌塘来,竟是……
“黑狐”是近五六年来可可西里无人区最为活跃的盗猎团队头目,是所有巡查员痛恨的名字。
这些年来,巡查队和黑狐他们展开过无数次激烈交战,数十名队员牺牲。
他们也曾俘获过多名盗猎者,可从未抓到黑狐。他每逃走一次,都能组织更多新成员进行下一次盗猎。
且黑狐十分谨慎,总戴着面罩,大家与他交手多年,却不知他的真面目。
尼玛同意彭野的观点,“对。之前我们以为计云是小人物,想留着他引出黑狐团队的上一员。但很可能他的上一层就是黑狐,黑狐担心计云被抓后自己会暴露,所以灭口。”
石头更加懊恼,气得直跺脚。
他和十六追这条线,跑了几千公里,从可可西里跑去阿尔金,又来到羌塘,没想到后边有这么大条鱼。
蹲在床头柜旁边的十六轻呼道:“有发现!”
他拆开闹钟,从后壳里拿出一把钥匙,上边贴着标签:“仓嘉客栈,314。”
众人马上动身。
十六很兴奋,“哥,你怎么想到让我检查闹钟?”
“刚才202房间里没有闹钟,这锺不是客栈的。”彭野说。
他不经意地想起202房间床头柜上的白色万宝路和红色Zippo,还有那女人握烟的纤细手指,和烟雾背后那双不冷不热的眼睛。
彭野皱眉,下意识捻了捻手指,想把那种感觉搓掉,结果是徒劳。
仓嘉客栈的小妹说,314的客人在一个月前就租了那间房,从不许人打扫。
彭野等人一进去就闻出不对劲。他们再熟悉不过,腥膻味混杂着药水味,房间里还烧过檀香。地上摆满麻布袋,打开看,全是藏羚羊的皮,偶尔掺杂几只白唇鹿和棕熊。每一张皮都曾是在原野上肆意奔跑的生命。
尼玛看了几袋,道:“这些都是母羊,妈妈死了,羔子就会活活饿死。”
十六拿起一片小羊羔皮,“连这都没放过。”
彭野翻出几只羊头,羊脸上的毛还是柔顺的,头顶长长的羊角坚硬而威风凛凛,眼睛和脑髓被挖掉了,很空洞。
没了眼睛,就不能讲述。他曾见过死去的羊的眼睛,晶晶亮亮地盯着你,能穿透你的头颅。
另一个袋子里有三只毛茸茸的熊掌,肉垫软而有质感,断口处看得到干枯的血管。
他把东西放回袋子。意外找到这些,接下来的路变得不可预测。
他们要跨越羌塘返回可可西里,一路荒无人烟,黑狐的人很可能会来抢这批“货”。
彭野回头看一眼他的同伴们,他得带所有人安全回去,还有这个房间里所有的死魂灵。
程迦算是见识到了高原上的气候多变,昨天还下着大雪,今天就放晴了。天空湛蓝湛蓝的,日头又晒,阳光白花花的晃眼睛。
一大早,她就戴了墨镜和相机出门。
她后半夜没睡好,彭野的那一记耳光让她失眠了。她也就嘴上说说,谁知道他真打呀。算了,皮糙肉厚的,打了就打了吧。程迦想。
镇子很小,一条街就能走完。早晨,路边走几步就是卖菜的地摊,买菜的人三三两两,讨价还价。
路过一扇开着门的民居,程迦探头看,外头阳光灿烂,屋内阴阴凉凉,穿着袍子的妇人坐在地上煮茶,奶香四溢。
妇人见了她咧嘴笑,黝黑的脸庞像泛起褶皱的湖水。她冲程迦招手,示意她进去喝杯茶。
程迦颔首致谢,摇了摇头,又指指相机,意思是可不可以给她拍照。
妇人点头。
黑暗的室内,一道光从屋顶的毛玻璃上漏下来,妇人坐在光与黑的边缘为家人煮早茶,蒸腾的烟雾似乎弥漫出奶香。妇人目色温柔,轻轻搅动着木勺,她粗糙的嘴角挂着淡淡的满足的笑。
程迦坐到门槛上,给她拍了几张,但多少有些失望。妇人最美的笑容是刚才抬头那一瞬,有股冲击到心裏的力量。
可现在镜头上的笑容……少了点说不清的味道。
程迦拿下相机,对妇人摆了个谢谢和再见的手势。
小街道上。
“阿姐,这茄子小得跟鹌鹑蛋一样,便宜点嘛……”
石头还蹲在地上和菜贩子讨价还价时,尼玛杵了杵彭野,低声说:“七哥,你看,那个……计生用品贩子。”
彭野看过去,程迦坐在一户人家的门槛上,托着相机对着里屋拍照。
十六道:“尼玛眼很尖的嘛,昨晚就一直盯着她看,春心荡漾了啰。”
“我奇怪她怎么那么白,你还不是也看了?”
“我看不要紧呀,我又不喜欢小卖部的麦朵。”
尼玛急了,“你不要乱说!”
“不喜欢啊,那我买个发卡送给麦朵去。”
“你敢!”
尼玛推了他一把,十六差点儿扑到茄子堆上。
十六笑嘻嘻站好,问:“她是背包客,来旅游的吧?”
彭野不感兴趣道:“不知道。”
尼玛说:“这几年来羌塘旅游的人多得跟小羊羔子一样。不过,一个人走危险咧,特别是女的。咱们一路上看到多少寻人启事,失踪的,连骨头都找不着。怎么这么多人跑来?”
石头把茄子装进布袋,哧了一声:“你不晓得,现在流行‘文艺女青年’。跑来无人区拍几张特色风景,配点儿文字什么的,一群人羡慕。”
尼玛费解地摇头,“这儿不是山就是土,不是牛就是羊,有什么好看的?”
十六勾着彭野的肩膀,“旅游就是从自己待腻的地方跑去别人待腻的地方。不过……”
彭野说:“我还没待腻。”
尼玛说:“我也是。”
“十三块九,四舍五入算十块好啦。”石头抬起头,“我也是啊。哎,买了这么多,送一块牛肉嘛。不行啊,那送一颗大蒜好吧。”
程迦拿出手机看一眼,信号很弱。她试着拨了下电话,结果信号断了……
程迦来这之前通过摄影协会联系了可可西里保护区,宣传科的工作人员给了她一个电话,说是南杰保护站三号巡查队的队长,让她直接联系。
照理说,从西宁往格尔木走是最近的路线,但程迦想来羌塘看看,于是绕了远路。她与宣传科达成一致,对方提供保护和便利,她拍摄照片做宣传,在大城市进行巡回展览的收入交给对方用于保护区工作建设。
程迦想要的,只是一张好照片。
江郎才尽这个词,太恐怖,是所有创意工作者的噩梦。
她的经纪人上星期还打电话,说她快一年不拿照片参赛了。那位经纪人说:“亲爱的,拍张照而已,别想那么多有的没的,你专业技术不用说,别太理想主义,拿奖赚名气才是硬道理。对你来说,拿奖还不简单,沾上贫穷,这才显得普世,忧国忧民,因为富裕是自私自利的;得贴近底层,这才有层次、有深度,因为上层是肤浅浮夸的;最好是偏僻地区,这才有思想,因为城市是没有内涵的;如果边缘自然就更棒了,这才能让人深思,获得内心安宁,因为社会是让人浮躁的。”
得知她要来可可西里,经纪人乐了,“亲爱的,你终于开窍了。”
程迦呵呵而过。
程迦捧着手机在路上找信号,走了几十米,居然连一格都没有。她扭头看到一家小卖部。木牌子上写了一串藏文和一串歪歪扭扭的汉字“麦朵的小卖部”,柜台上有部公用电话。
小卖部售货员是一个藏族女孩,头发拿彩绳编成小辫儿,二十岁左右,浓眉大眼,笑起来一口白牙,还有深深的酒窝。
“我打个电话。”程迦拨了号码。
“嘟,嘟,嘟……”程迦等着,手指无意识地敲柜台。
路的另一端,一队男人在早晨的人群里穿梭。
彭野低声对十六说:“过会儿清点一下车上的枪支弹药。”
十六心裏瓦亮,这次返程,路途凶险。
走在前边的尼玛忽然停下脚步,静了静,回头说:“七哥,你手机在响。”
是麦朵的小卖部打来的。彭野接起电话:“喂?”
“嘟……嘟……”对方挂了。
彭野打过去,占线。他收了手机。
程迦等得不耐烦,挂了电话,等几秒钟后又打过去,那边却占线了。
她问:“多少钱?”
售货姑娘摆摆手,“没打通就不用钱啦。”
程迦不说话了,斜靠在门边,掏出烟来抽。女孩见了,有些好奇地瞅着她,不小心撞见程迦淡淡的目光,窘迫地吐吐舌头,笑嘻嘻地扭过头去了。
程迦问:“你这儿卖烟吗?”
她身上的烟只剩几支了,虽然行李箱里还有几包,但撑不了多久。这裏比她想象中的更物资匮乏。
“卖呀。”女孩指着旁边的玻璃柜。
程迦走过去,把手里的万宝路推到她面前,“有这种吗?”
“没有哎,不过,这些你都可以看看啊。”女孩热情地给她介绍,“这个八块,那个十四,那个……”
程迦瞧着,不发声。
女孩讲了一大串,见她不说话,也安静下来。
程迦看了一会儿,想拿手指,刚要点玻璃,看见一截烟灰,又收回手来,问:“玉溪的多少钱?”
“软的二十三,硬的二十一。”
“味道怎么样?”
“嗯……很浓烈。”
程迦抬眼瞧她,“你抽过?”
“……没……我听人说的。”女孩揉揉脑袋,笑得自得其所。
“哦。”程迦不说话了,看着玻璃柜下的烟,有些漫不经心。
女孩看出她没什么兴趣,要锁柜子时,程迦说:“拿一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