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没有人和你说过,你双唇性感?”
程迦指肚抚摸他的嘴唇,浅浅一笑,“原来,柔软的不止你的头发。”
她捧着他的脸,凑近他的唇。
彭野没躲也没闪,一言不发,手上微微用力。
程迦叫道:“嘶——”
她瞬间松开他。
彭野淡淡地斥她:“别找事儿。”
他站起身,一手拎着她脖子上的白纱布,跟牵羊儿似的,一手拿来剪子,咔嚓剪断。
彭野剪完,回头才见程迦额头上早已冷汗涔涔。
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刚才整个过程她都在忍,那些言语调戏不过是她分散注意力的方法。
他一瞬间觉得自己很浑蛋。
可看到程迦手上的割伤,他觉得自己更浑蛋了。
他在不恰当的时机问她事情经过,却没问她一句疼不疼。直到她现在脸色惨白,冒虚汗。
彭野轻声说:“对不起。”
程迦微微愣了愣,说:“你刚碰的不疼。”
彭野说:“我不只是说刚才。”
程迦说:“那就更没必要。”
彭野没说什么了,坐下来给她手上的伤口消毒,她表情依旧平静,手却不受控制地颤抖,意志已克制不住机体的本能反射。
彭野时不时和她说着话,想分散她的注意力,但这招没什么效果了。
她严肃着脸,抿着唇,脸色惨白。彭野知道她疼得连说话的心思都没了。涂完药,手指一根根用纱布绑好,她脸上全是汗,几近虚脱。
彭野扶她躺下,给她拉上被子,说:“你休息一会儿。饭好了叫你。”
程迦没应,闭着眼睛似乎睡了。
可她太疼了,根本睡不着。
彭野一走,她就睁开眼,望着天花板出神,想抽烟,忽而听到隔壁房间有声音。
安安问道:“你拉我过来干什么,我要收拾行李。”
肖玲的声音在哀求,“安安……”
“怎么?过会儿出发前吃饭,你没脸面一个人先下去?”
肖玲道:“我想向程迦道歉,来问问你怎么做合适。”
安安语气缓了一点儿,说:“诚心。”
肖玲道:“我当时只是想自保,现在,她被那些男人……也很可怜。”
安安说:“她没有发生任何事。那是这裏的村民,都是好人,救了她。婆婆晚上说那些话是为了吓唬你别出门,是你误会好人,把程迦抛下。”
肖玲道:“既然她没出事,你就别生我气了好不好?咱们俩别闹了,平安回学校,这裏的事都忘掉行不行?”
程迦听着她们的对话,闭了闭眼。
这时,手机响了。她分明记得今早怎么搜都没有信号。
程迦忍着手疼摸来手机,居然又是方妍。
程迦想摁拒接,可手上包着纱布,戳了半天都没反应,铃声一直在吵。
隔壁还有肖玲的声音。
程迦不自觉想起打她的那一巴掌,想起在雪坑底看她捡走打火机时恨不得亲手杀死她的心情。
脑海中这些画面夹杂着画外音:
程迦,你最近有没有空虚无力,有没有害怕恐惧,有没有心情烦躁想打人,有没有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有没有想寻求刺|激,有没有想伤害自己,有没有想自……
魔音穿耳,阴魂不散。
程迦突然就把手机往墙上砸。
哐当一声,手机摔得自动关机,世界清静了。
她躺回床上,闭上眼睛,表情回归冷静。
彭野下了楼,十六接过他手中的袋子,看一眼,骇道:“用了这么多纱布?”
彭野说:“伤口很多。”
石头再一看,“为什么都没用鸡蛋?”
“她说不用。”
“这都煮了。”
“你们吃吧。”
“还是留给她吃吧。”
尼玛问:“哥,到底怎么回事啊?谁弄的?”
彭野把前因后果说了一遍。
十六说:“程迦挺勇敢的。”
彭野沉默了一秒钟,说:“都是被逼的。”
尼玛问:“刚才清伤口涂药的时候,迦姐有没有哭?”
彭野说:“没有。”
尼玛小声说:“她好坚强。”
彭野没吭声。
隔了几秒钟,他道:“那个疯子很可疑。”
十六说:“这村里的人咱们都熟悉,没有哪家有疯子。难道真有人盯上程迦?难道她真看到了黑狐的长相?”
“过一会儿问她。”彭野说,“让她休息一会儿。我们尽快离开这裏,天黑之前赶到那底岗日。”
石头说:“好,我赶紧做饭。”
“都记住了,”彭野说,“这一路,不能再让她离开我们的视线。”
安安下楼见到了程迦,还是坐在她的位置上,等人齐了吃饭。这次她同样在抽烟,手掌手指都绑了绷带,像戴着双厚厚的白手套。
两根胖手指夹着烟,看上去憨憨的,对比她冷静淡漠的表情,有种滑稽的反差萌。
安安轻轻地笑了。
程迦眼睛斜过来,没开口,拿眼神问话。
安安说:“你这样子很可爱。”
程迦冷冷地哼出一声。
安安坐下,刚要说什么。
“别套近乎。”程迦有些烦躁,说,“到下个落脚的地方,他们——我们就会把你们扔掉。”
安安心一沉,察觉现在不适合聊天。
肖玲对程迦说:“对不起啊,我不该丢下你……”
程迦转过眼眸,冷而静,肖玲不敢直视。
“如果我是你,我也会跑。保护自己,是人的本能。”烟雾背后,程迦的脸很冰凉,“你不需要道歉。”
她这么说,肖玲反倒忐忑不安。
程迦说:“你该道歉的是另一件事。”
肖玲才明白过来,红了脸,“对不起,我不该拿走你的打火机。”
程迦没说话,转回头去了。
彭野过来,看见程迦在抽烟,嘴上没说什么,但禁令的眼神说明了一切。
程迦低了低眼帘,淡淡道:“疼。”
彭野顿时无言。
她还是淡漠的样子,但整个人隐隐透着消极和低沉。
一时间,什么话都出不了口了。
程迦手指不方便拿筷子,石头给她准备了木勺。
她抓着木勺吃饭,不太自如,那勺子形状古怪,厚而笨重,不是米粒粘到嘴巴上,就是饭菜洒出碗来。才吃几口程迦就没了耐心,敷衍地说吃饱了。
一顿迟来的下午饭后,要出发了。
众人或在清理车上的积雪,或来来往往搬行李,程迦站在院子外的篱笆边看雪。尼玛抽空跑过来,说:“程迦姐,我拿了衣服给你垫着,过一会儿上车你就睡觉吧。睡着了就不疼了。”
程迦看他,说:“万一疼得睡不着呢?”
“……”尼玛抓脑袋,“对哦,我怎么没想到?”
程迦淡淡一笑,“逗你的……”
尼玛咧嘴笑了,又见程迦无意识地戳着篱笆上的积雪,紧张道:“你别碰,雪化了会把纱布打湿的。”
“哦。”程迦收回手。
尼玛见她没什么精神,说:“程迦姐,你别怄气,下次要碰到欺负你的人,我们全上去揍他。”
程迦说:“好。”
“还好你没出事,不然我……”尼玛脸憋得通红,找不到合适的词语。
程迦看了他一会儿,说:“谢谢。”
尼玛脸更红,扭头便跑了。
程迦从口袋里摸出烟盒,想拿根烟抽,但双手笨重,左倒倒右倒倒就是弄不出来。她皱了眉,正想摔烟盒……
“程迦。”彭野在叫她。
程迦抬起头来,想了想,才回头。彭野站在不远处的雪地上,微微眯眼看着她。雪地的白光映在他脸上。
“嗯?”
“你过来。”
“嗯。”
程迦把烟盒塞进兜里,踏着雪朝他走去。
彭野看着她走近了,转身往雪地中央走。
程迦闷不吭声地跟着他,厚厚的雪踩在脚底,沙沙作响。这声音窸窸窣窣的,很好听。她长长地吸了一口气,雪面上的空气带着清凉的香。
彭野走了一段距离,远离驿站和人群了,停下来回头等她。他引她来到开阔的雪地中央,蓝天,阳光,白雪。
她到他跟前站好,眯着眼睛抬头仰望他。他立在漫山遍野的雪光里,脸庞清晰而明净。
彭野说:“我教你几个识北的方法。”
程迦道:“啊?”
彭野说:“识别北方。”
程迦说:“啊。”
彭野看了她几眼。
羽绒衣帽子上细软的白绒毛在她脸颊上飞。雪光让她的脸看上去更白了,莹莹润润的,透明得要融进光线里。
但她有些心不在焉,说话也没什么兴致,爱答不理的。
彭野问:“你知道哪些?”
程迦答:“北极星和南十字星。”
彭野问:“还有呢?”
程迦答:“树叶稀疏的那边是北,树桩年轮密集的那边是北。”
她答得漫不经心。
彭野极淡地弯了弯唇角,“小学课本里的。”
程迦拿眼角瞥他,瞅他半刻,认为他是在轻嘲。
她慢慢吸入一口微凉的空气,道:“山坡雪化得快的是南,树林茂密的是南……”
彭野双手插在兜里,低头踩雪,他无意识地围着程迦转圈,把周围的雪踩得平平的。
程迦列举完了,说:“这是在北半球,南半球相反。”
彭野停下脚步,侧头看她,“现在告诉我哪边是北方。”
程迦沉默了,她刚才说的方法都不能用,手要动。彭野禁止的声音传来,“不要看手机。”
程迦望向太阳,似乎在西边,她往右扬了扬下巴,“那边。”
彭野问:“哪边?”
程迦又抬起手,指向自己的正右方向,“那里是北方。”
两三步开外,彭野眯眼看着她。
程迦问:“对吗?”
彭野上前一步,从兜里抽出一只手,轻轻捏住她的手腕,往后推了45度,“这是北方。刚才你指的是西北。”
程迦看看自己的手,又看看他,“你怎么知道?”
她的注意力集中了。
彭野说:“用当地时间想象出一个表盘,比如上午10点,时针指在数字10。如果你在北半球,把时针指向太阳的方向,那么,时针与12点的角平分线是南方;但在南半球,得用12点指向太阳,12点与时针的角平分线是北方。”
程迦抿着唇,认真思考。
她现在在北半球,如果她有一块手表,水平放置在地面上,如果现在是上午10点,把时针10点指向太阳,10点与12点的角平分线是11点。手表11点指的就是南方。南方的正反面就是北方了。
她想明白了,不经意微微弯了一下唇角。
彭野说:“你试试。”
程迦看一眼手表,现在下午3点整。
程迦想了想,主动提问:“但如果手机没电,也没戴手表,不知道具体时间呢?”
“过一会儿再教你。”彭野说,“先试这个。”
程迦面对太阳,想象自己站在表盘的正中央,3点指向太阳,那12点就在她的正左边,这个角度的角平分线,左前方45度角,1点30分的地方是南方,所以右后方是……
好像一切都在不经意间,雪面上,山谷里,起风了;而她笑了。
她唇角弯起大大的笑容,回头,手指过去,“北方。”
彭野站在正北方,她的面前。他的眼睛定在她脸上,漆黑,沉默。
她在笑,发丝在飘,手在他眼前。
世界很安静,听得见阳光晒在雪地上的声音。
他看见,那一刻,漫山遍野的风为她站立。
风在雪地上打旋,吹散程迦的头发,她笑看着他,问:“对吗?”
她缠着绷带的手指拨了拨脸颊上的帽子绒毛。
彭野没回答,看着她,眸光很深,像一口井。
程迦笑容渐渐收了,问:“不对?”她转回去望太阳,想了想,又回头看他,“是这个方向。”
彭野转身往驿站走,从兜里摸出根烟点燃。隔着青灰色的烟雾,他的眼睛反射着雪地的白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