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伏特加(1 / 2)

从隔间出来,彭野回身,低头看着程迦,说:“这家老板娘会编藏族姑娘的小辫子,让她给你拾掇一下?”

程迦说:“好。”

彭野掀开帘子,十六和老板娘坐在门口的台阶上聊天,听到脚步声,两人回头,表情相当微妙。

可彭野相当淡定,就像刚才他是去后边和程迦聊天了一样。

彭野抬着帘子,让开一条路,给身后的程迦先出去。

十六张大嘴巴,“程迦,你穿这衣服真好看。”

程迦说:“我穿什么都好看。”

十六大笑道:“对对对。”

老板娘起身走过来,道:“再把头发编成小辫儿就最好了。”

彭野说:“你帮她弄一下。”

老板娘带程迦到柜台边帮她编辫子。

等待的间隙,彭野在店里四处走,最后站在挂头饰的墙边看。

十六过来撞他一下,笑眯眯地低声道:“七哥,感觉怎么样?”

彭野搭上他肩膀,下了力气拧。

十六痛得龇牙咧嘴,没敢叫出声,小声道:“错了错了,我错了。”

彭野松开他,去拿挂在墙上的一串珊瑚珠子。

十六揉着肩膀,问:“那你们刚才在干什么嘛?”

彭野说:“打架。”

“打架?”十六呵呵几下,谁信呀。

他于是问:“打得开心舒爽不?”

彭野斜过眼来看他,“咱俩试试?”

十六勾住他脖子笑,“哥,咱能别那么重口不?”

彭野手上拿着一串红珊瑚头饰,中间一颗淡黄色的琥珀。他回头看了程迦一眼,她歪着头坐在柜台边,让老板娘给她编小辫儿,表情淡淡的,隐约透着点儿不耐烦。

程迦抠着袖子上的丝线,余光感觉彭野的影子靠近,兜头罩下来。她头顶一沉,额前的发际线上压了颗琥珀,珊瑚头饰分坠两边。

程迦无语地抬起眼皮。

彭野已转身走了。

十六站在不远处看程迦,红珊瑚特衬她的肤色,他竖起大拇指,“程迦,不错!”

程迦懒得应他,问老板娘:“还得多久?”

“快了快了,还有十几根。”

待了一会儿,彭野和十六去对面的铺子买烟,程迦坐在这头,看着彭野高大的背影融在烈日下。

阳光白灿灿的晃人眼,他的影子虚幻在光线里,很遥远。

空气里有点燥热,昨天还是大雪,今天就是初夏。

他走到马路对面去了,插着兜低着头,在看烟。

路上依旧人来人往,有人挑着青菜担子,有人驾着羊车,还有……程迦的视线里出现了两个熟悉的人,安安和肖玲。

两人逛进这家店,一开始没认出程迦,还在挑衣服。

等走近了,安安这才发现,“程迦?你这么打扮真好看,像藏族姑娘。”

程迦问老板娘:“编好了没?”

“好了好了。”

程迦起身走了。

肖玲低声道:“安安,算了,旅途里见着的人,回去后或许这辈子都不会再见。”

安安还在生她的气,没搭理她。

肖玲问老板娘:“刚才她那衣服还有吗?”

“没了,这儿的衣服都是自己做的,只有一件。”

肖玲选了另一件去试衣间。

“我清理一下。”老板娘跟过去,从里边拿出一件白色羽绒衣,要往角落的碎布堆里扔。

肖玲一眼看见内层的商标,拦住,“这是……”

老板娘道:“前边那姑娘不要了,扔这儿看以后裁布能不能用上。”

肖玲说:“我来这儿玩,衣服带少了,要不您卖给我吧。”

安安听了,回头看,瞬间明白了怎么回事,无语地转过头去。

老板娘道:“卖什么?这衣服我也穿不得,你要就拿走吧。”

肖玲开心极了,“谢谢啊。”

彭野等人回到客栈,石头借了老板的厨房,准备做饭。

程迦没事干,坐在稻草上帮着清点从车下卸下来的动物皮毛。她看到了几只小羊羔子,二维的、平面的、流血的眼洞望着她。

她摸了摸它的头,把它塞回去。

做饭到半路,彭野接到一个电话,开口便唤了声:“四哥。”

石头、十六、尼玛全注视过去,程迦坐在灶旁拧稻草把子,看了他们一眼。

对方不知道说了什么,彭野握着电话,笑了笑,走到窗边,“我刚从风南镇过来。”

“……不是不见你……上次见面得有两年了……不是怕打扰……那晚有突发|情况,赶时间……对,羊皮571张,别的也有……”

程迦听出来,那位四哥是彭野曾经的战友。

“现在?”彭野愣了愣,回头看众人,“……你来?”

他电话里头爽朗的男声越来越清晰,从听筒里走了出来,“你是大忙人,经过都不找兄弟吃顿饭,我就只得开着车,跟在你屁股后边追过来了。哈哈。”

四哥的声音在窗户外边走,人已经到了门外!

一行人拔脚往堂屋里去,到了大门口,迎面撞上一个高大魁梧,模样周正的男人,见着彭野,满眼都是笑,“老七!”

“四哥!”

两个男人互给了个拥抱。

随后——

“石头!”

“何峥!”

两人碰了一下拳。

何峥又捶了彭野一拳,“你小子!经过都不通知一声。”他看看彭野身后的人,道,“队里就这几人来了,难怪得赶着回去。”

彭野给他介绍:“这我给你提过,十六郎。”

十六朗声道:“四哥好!”

何峥道:“小伙子不错,有精气神。”

彭野道:“桑央尼玛,小孩儿。”

尼玛脸有点儿红,“哥,我老大不小了。”

何峥笑开了,拍拍他肩膀,“身子骨不错,看着是能吃苦的。”

尼玛立刻小鸡啄米般地点头,“能啊能啊。”

彭野目光搜寻一圈,发现程迦没跟来,又看向灶屋,她坐在灶台那边拧稻草把子。

夕阳斜射,她穿着蓝色的藏族服饰,长发编成小辫儿,头上的琥珀和珊瑚珠子在蒙胧的光里熠熠生辉。因低着头,看不到平日那冷静漠然的眼神,乍一瞧,竟温顺得很。

彭野拉了何峥往那边走,“来得正好,刚做饭。”

何峥却停了脚步,笑道:“这次来,有人搭我便车,也来看你了。”

何峥走到门边,冲外头唤:“阿槐。”

彭野稍稍意外,本应走过去看看,人却鬼使神差地往灶屋的方向看了一眼,灶台前没人了,只留橘黄色的阳光和青白色的烟雾。

“野哥……”一道温柔婉转的女声传来。

彭野回头,阿槐站在门槛上,冲他笑。

彭野说:“你也来了。”

阿槐轻声道:“怎么,不想见我啊?”

彭野笑了笑,“说的什么话。”

几人往灶屋里走,何峥突然想起什么,道:“对了,车上有几十斤肉干、鱼干。石头,你去搬下来。”他把车钥匙扔给他,“都是阿槐买的,我只顾激动,忘了给你们带东西,还是女人细心体贴啊。”

彭野看向阿槐,“多少钱,我让石头给……”

“都是那天你给我的钱。”阿槐轻声说,“你和我那么客气干什么?”

身后十六走近了,彭野没再继续说什么。

进了灶屋,程迦坐在稻草堆上玩打火机。

彭野稍稍皱眉,“你这是想把自己给点燃?”

程迦没什么表情地看他一眼,看何峥一眼,又看向阿槐。阿槐也在看她,目光相遇,阿槐冲她笑,梨涡浅浅,有种小家碧玉的温柔。

何峥问:“不是藏族的吧?”

彭野说:“不是。换了身衣服。”

“看着不像,”何峥笑着说,“怎么不介绍一下?”

彭野一开始就想带何峥来介绍的,现在倒搞得像他没把程迦放在眼里。程迦没等彭野,自己开口:“我叫程迦,摄影师。”

十六帮腔道:“她拍照片给咱们保护区做宣传。”

何峥喜上眉梢,道:“那敢情好。这几年野生动物皮毛需求在增大,价格一路上涨,盗猎者跟着猖狂了。是得多宣传宣传,你做的是好事,比我们影响力大。”

程迦道:“我做的是轻松的事儿,没你们苦。”

石头搬着袋子进来,听了,道:“程迦来这儿遭了不少罪,高反都没怎么好,还差点儿被黑狐手下的人杀了。”

何峥一愣,看向彭野,“怎么回事?”

彭野把大致情况和何峥说了一遍,何峥道:“原以为你们这一路回去,只会有人来抢羊皮,怎么还多了层危险?”

阿槐轻轻地说:“那你们要把她保护好,”又加一句,“自己也得多小心。”

程迦没吭声。

很快,阿槐帮着石头、尼玛炒菜做饭。

何峥和彭野则走去屋外聊天,两人经过院子里的草垛子,爬上去坐着抽烟。

何峥问:“你以前说,打算抓到黑狐就退,是要退个彻底?”

彭野道:“太苦。要不是为着事儿没办完,没人撑得下去。但这事儿,永远完不了。”

黑狐只是与他们梁子结得最深的盗猎团伙,可他们日常巡查工作要对付的除了黑狐,还有大大小小十几个团伙。

这些年来,很多被灭,很多苟存,很多正在新生。

没完没了。

何峥说:“等哪天,这世上没人贩卖藏羚皮,咱们就解脱了。”

彭野没说话,幻想性的东西,他从来不考虑。

何峥又道:“我最近听到一消息。”

彭野扭头看他。

“黑狐要洗手不干了。”

彭野默然。

何峥看他失神的样子,说:“怎么你倒失落上了?”

“他不干了是好事,也是坏事。”

何峥明白他的意思,他不干了,他的团队会遭受重创,四分五裂。可他不干了,可能就永远抓不到他了。

彭野吐出一口烟,说:“兄弟们的仇怎么办?”

何峥叹了口气,“这都是天意。说来,你也老大不小,该成家了。他不干了,这就是天意。”

彭野低着头拿烟头烧手里的草梗,没说话。

何峥道:“我记得二哥说,你喜欢航海,打算退了去干这个?”

彭野没吭声。刚进队时说的话,何峥不提,他都快忘了。

他回头看,草垛很高,与灶屋顶上的窗户齐平,他一眼就看到屋里的程迦,坐在稻草堆里,她头上的琥珀散着光。

他突然想起多年前。

何峥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看到程迦,道:“说来奇怪,黑狐准备退隐,怎么对一不相干的女人下杀手?”

彭野回头了。

他望着远处的夕阳,眯起眼睛,说:“天意。”

“你叫什么名字?”

“程迦。”

“你是谁?”

“我是摄影师,程迦。”

彭野和何峥在草垛子上坐了一会儿,石头在灶屋里喊何峥。何峥拍拍屁股上的草,看向彭野,“走不?”

彭野说:“我再坐一会儿。”

何峥又拍拍他的肩,滑下垛子。

彭野把烟叼在嘴裏,掏出手机,不是智能机,上个网摁键得摁半天,最终输入“程迦”,搜索。信号不好,进度条走得缓慢。

彭野抽完一根烟了,才勉强刷出网页。他一条一条地看。

草垛下有脚步声,彭野扭头,看见了程迦深蓝色的绣花裙摆。

程迦走到草垛子下,仰头看他,表情淡淡的,“上边看得见太阳吗?”

彭野眺望屋顶的远山和夕阳,道:“看得到。”

程迦于是往草垛上爬,她穿着裙子,不方便。

彭野旁观了一会儿,把烟蒂扔去远处,俯下身,拎着她两只胳膊,轻而易举地把她提起来。

程迦皱眉,说:“不用你帮忙。”

彭野手一松,程迦掉回地上。头上还沾了几根草。

他说:“那你在下头待着吧。”

一只母鸡咯咯哒地从程迦脚边经过,啄一下她脚边的一颗稻谷,溜之大吉。

程迦看了一会儿鸡,说:“石头让我来问你,加几间房?”

彭野说:“不用加。”

程迦抬头望他。

彭野说:“四哥睡觉打呼噜,十六也打,他俩正好一屋。”

程迦哦一声,拔脚走了,嘴上还说了一句:“你和阿槐住。”

彭野问:“你说什么?”

程迦脚步停下,拿眼角瞧他,“我说,你和阿槐住。”

彭野无声地盯着她的脸看,半晌,笑了一下,说:“你倒懂事。”

程迦不说了,转身就走。

彭野喊她:“程迦。”

程迦又停下,“干吗?”

彭野问:“你能有那么一会儿不作吗?就一会儿?”

程迦冷淡地白他一眼,转身要走。

彭野说:“过会儿让阿槐跟你住一屋。”

程迦道:“我睡觉踢人。”

彭野说:“你还有这毛病?”

程迦说:“我毛病多着呢。”

彭野笑出了声:“这倒是真话。”

程迦:“……”

她原地站了几秒钟,又走回草垛子边去了,她靠在上边望着灰灰的院墙,问:“何峥以前是你们队的?”

头顶上方,他答:“是。”

她仰起脑袋回头,问:“他为什么不干了?”

彭野舔了舔嘴唇,琢磨了一会儿,说:“他单干了。”

程迦说:“意思是他私人组队?”

彭野说:“和我们一样,也算是民间的。”

程迦问:“那为什么不和你们一起?”

彭野没回答。

程迦垂眼。

彭野低头,只看得到她头上的琥珀和珊瑚珠子。他在玩草,手上的几根稻草编成了环儿,他轻手轻脚把草环儿安她头上。

程迦察觉到什么,皱着眉回头,抓了抓垛子上的杂草,未觉头上有异。

彭野问:“想什么呢?”

程迦说:“我在考虑给何峥拍照,到时,图片信息和你们的整理在一起。”

彭野笑了一下,原本要调侃她“拍哪种照”,想想还是算了。

程迦盯着他,“你笑什么?”

彭野说:“没笑什么。”

程迦目光洞悉,院子里再次传来脚步声,这次是阿槐。

程迦看了她一眼,没说话,从垛子上站起身,走了,和她擦肩而过。

彭野坐在高高的草垛子上,也没说话。

阿槐微笑,说:“野哥,石头哥喊吃饭了。”

“好。”彭野从垛上滑下来。

进了灶屋,大家坐下吃饭,程迦头上还戴着几根草,彭野见了好笑。

程迦以为他在对身边的阿槐笑,没搭理他。

程迦一人拿着勺子吃饭。

石头见了,道:“程迦,你这勺子比我做的那个好多了。白天那勺子害你没吃饱,你多吃点儿啊。”

程迦点头。

尼玛扒拉着米饭,瞅程迦。

程迦说:“不好好吃饭,看什么看?”

尼玛说:“迦姐,这勺子好看,在哪里买的,我下次给麦朵带一个。”

程迦头也不抬,“彭野送的。”

几道目光看向彭野,彭野没解释,夹菜吃饭。

程迦道:“他说挺便宜的,你叫他批发一打,一人送两个。”

尼玛小声“哦”。

阿槐看看程迦,看看彭野,两人没有目光交流。她又看了彭野一会儿,说:“野哥,你别总吃青菜呀,多吃点儿肉。”她夹了几大块牛肉放进彭野碗里。

彭野说:“我自己来。”

十六玩笑道:“哥你多吃点儿,阿槐姐的那些肉干都是特地给你带的。”

彭野看他一眼,十六缩着脖子闭嘴。

阿槐轻笑道:“说什么呢?大家都辛苦,是给大家吃的。”说着又往十六碗里夹牛肉。

她给每人都夹,也给程迦夹。

程迦说:“谢谢。”

阿槐笑,“不客气。”

彭野伸手添饭,何峥一抬头,怪了,“老七,你的手怎么回事?”

彭野拿回来一看,手背上一堆红痕,好几处被抓破皮。

想起在四风寨,程迦拆了纱布要打疯子,他抓着她给她把绷带重新绑回去,她反抗,抓他的手。

程迦看了一眼,事不关己地收回目光。

彭野不在意地说:“估计蹭哪儿了,不打紧。”

十六凑过去,琢磨道:“这是什么动物挠的吧?”

彭野道:“吃你的饭。”

何峥意识到了什么,没说话。阿槐也没吭声,她认得那是指甲抠的,可她也没立场说什么。她看看程迦,后者拿木勺舀着玉米咸菜和米饭吃,眼里没看任何人。

吃完饭,彭野走出灶屋,才迈过门槛,何峥劈手勾住他的脖子把他拉到一边。

彭野解开他的手,“干吗?”

何峥压低了声音道:“老七,你这可不着边儿了。”

“我怎么了?”

“那藏族小姑娘和你什么关系?”

彭野说:“她不是藏族。”

何峥皱眉,一巴掌拍他后脑勺,“甭管她是不是,你和她搞什么?还有阿槐,他们几个不知道你和她的事,我还不知道?”

彭野沉默了几秒钟,道:“我和那藏族小姑娘没搞什么。”

何峥说:“真没搞什么?”

彭野说:“真没搞。”

何峥又拍一下他脑勺,“别找事啊。”

他说:“你这小子,尽招人,你得管住自个儿。”

彭野没说话。

其他人在下边聊天,程迦先回了房间。

她看到了头上的稻草,抓下来揉一揉扔进垃圾桶。她打开相机,把照片导进电脑,却意外发现一张照片。

木屋的墙板上挂满色彩绚丽的民族服装,程迦一身蓝裙子,坐在板凳上。她半趴在木桌上,白色的袖子与蓝色的袖子交叠在一起。她歪着头,让藏族大婶给她编小辫儿。头上的珊瑚珠子很漂亮。

她没什么表情,眼睛看着户外的阳光。

程迦想起她让大婶给编小辫儿时,曾把相机交给彭野拿着。他在那一瞬间给她摁下了快门。

她找了找,没别的了。

程迦摸出一支烟,边抽边看那张照片。摄影师的通病是看不得别人给自己照相,可这张,她喜欢。

抽完一支烟,她拿起相机准备出门。

到门边,隐约听见走廊上彭野和阿槐说话的声音。隔音还行,听着并不清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