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清楚他说“我去西宁接你”,不来上海,因为,他有他的骄傲和原则,她朝他踏出一步,他才会风雨兼程。
一时心有所想,她塞上耳机,搜出一首叫《风雨无阻》的歌。八音盒的旋律让她心静。
周华健的声音出现时,她微微蹙眉,这过时的歌,是彭野那老男人年代的产物。曲风温柔,不是她喜欢的类型,应该也不是彭野喜欢的类型。
可她听着听着,不知不觉循环上了。
“红尘千山万里路,我可以朝朝暮暮。”
几小时后,广播终于通知登机。
程迦上了飞机,关掉手机戴上眼罩,平静地睡了。
又是几个小时,飞机开始降低高度时,程迦醒了,洗了脸,敷了面膜,但没化妆。
飞机终于降落曹家堡机场。
程迦在窗边看到了黄色沙土的高原。
夜幕已开始降临,飞机在跑道上滑行,慢慢归位。程迦是第一个走出飞机的,才踏上移动通道,豆大的雨滴就打在玻璃窗上,转瞬间越下越大。
身后有人议论:“天哪,太幸运了。再迟一会儿就得迫降去兰州。”
程迦想,如果迫降去兰州,彭野也会赶去那里接她。
出去后,她一眼就看到人群中格外高的彭野,他插着兜,立在围栏边一群举牌的人群背后。
他头发是湿的,黑色的眼睛盯着她,笔直而又沉默。
程迦骨子里一阵战栗。她远远望他一眼,转弯往走廊的出口走,他也转身走。两人隔着围栏和涌动的接机人群。
到了走廊尽头,他停下等她,她走过去他身边。
彭野微微俯身接过她手里的箱子,他手上是湿的,沾着雨水,却有暖意。
程迦跟在他身边,他拖着她的箱子,她没有牵他的手,两人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一句话没说。
他们穿过忙碌的机场大厅,走出去停车的地方。
天黑了,电闪雷鸣,下着大雨。
彭野没说话,顺手就把她揽到身边,拿外套遮住她的头和身子,搂着她往车边走。暴雨冲刷着两人的身体,有股子沉默而奇异的兴奋,并不冷。程迦牙齿打战得咯咯响,腿快站不稳了,他的身体也隐忍在颤。
走了很长一段距离,终于到了。
他拉开车门送她上副驾驶。
程迦还是被雨水淋了个湿透,缩在座位上轻轻发颤。
他把箱子放到后座,开门上车。
雨太大,他有些狼狈地躲进车里关上门,抹一把脸上的雨水,程迦就扑了上来,跨坐到他腿上,捧住他被雨水打湿的脸颊,恨不能一口一口把他吞下去。
他身上熟悉的皂荚清香,混杂着暴风雨的气息,让她疯狂。
原本枪伤的地方留了一只展翅的鹰。
程迦垂下眼睛,轻声问:“喜欢吗?”
窗外闪电阵阵。
外头仍是电闪雷鸣,车厢里边安静而宁谧,谁也没说话。
过了不知多久,程迦淡淡地问:“今天等很久了?”
“比我预想的久。”彭野说,“……但总归是来了。”
驱车离开机场,闪电照亮前方的道路。
程迦点燃一支烟,夹在手里,烟头的光亮随着她的呼吸明明灭灭。
她看着窗外,电闪雷鸣,黑暗叵测,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宁。
车厢里是属于她的淡淡烟草味,她呼出一口烟,“彭野。”
“嗯?”雨夜开车,他很认真注意路况,回答得有些漫不经心。
程迦望着外边的瓢泼大雨,问:“你爱我?”
雨还在下,彭野沉默着。
不爱,为什么冒着风雨来接你?
程迦望着窗外越来越大的雨,问:“今天回格尔木吗?”
彭野说:“在西宁住。”
程迦哦了一声。
她一路都没闭眼睛,却一点儿都不累。
机场离市区不远,很快到了黄河路上一个像模像样的酒店,不是招待所客栈之流,程迦稍稍严肃地说:“住这儿?”
彭野道:“嗯。”
程迦没多说。下车进大厅,金碧辉煌。到前台登记时,程迦看一眼房费,手摸进包里想拿钱包,想想又没拿。
进电梯了,彭野看着她湿漉漉的衣服,斟酌着要说什么,手机响了,电梯里信号不太好,但通话也不长,他讲几句就挂了。
程迦无意瞟一眼,是国际电话。她看到了他的通话记录,凌晨那通电话没有她的名字,只有手机号。
程迦问:“你删我号码了?”
彭野答:“嗯。”
两人有一会儿没说话。
程迦又问:“你怎么知道是我?”
彭野没答。电梯门开,他一手拉了行李箱出去,一手扶着门,让她走出去。
进房间后,彭野说:“把湿衣服脱了,先洗个澡。”
程迦便开始脱。
彭野把箱子放在桌上,看见镜子里她落了长裙,一双腿笔直修长,白得跟奶油一样。
裙子掉在地上,高跟鞋踩出去,露出脚踝边黑色的小蛇。她边脱衬衣边往浴室走,彭野收回目光,看一眼镜子里湿漉漉的自己,不经意地吸了口气。
程迦走进浴室,意外地发现有浴缸,干净得一尘不染。
程迦把衬衫扔在洗手台上,给浴缸放水。龙头边两个旋转钮,她试了好一会儿,水还是冷的。
程迦朝外边说:“彭野。这龙头是坏的。”
“哪儿坏了?”彭野声音先来,然后是人。
程迦从浴缸边站起身给他让位置,微皱着眉,“怎么拧都没有热水。”
彭野俯身拧那龙头,解释道:“这边是热水,顺时针拧;这边是冷水,也得顺时针拧。”
很快,水柱冒出热气。
程迦:“……”
彭野调好水温,说:“试试。”
程迦摸了一把,“有点烫。”
“手对温度比较敏感。”彭野定定地道,“就这水温。过会儿得着凉。”
程迦任他。
他坐在浴缸边,程迦看了他一会儿,上前去脱他衣服,他也任她。
沉进温暖的水下,一身的凄风冷雨被洗去,前所未有的惬意将程迦包围,她忽而明白了他为什么带她来这儿住。
他在水下抚着她身体的曲线,她闭上眼睛,双腿无意识地摩挲他的腿。身体没有别的渴望,只剩最原始单纯的肌肤之亲。
彭野问:“累了?”
“不累。”她睁开眼睛,“……你等久了。”
“不久。”他说。
“准点应该中午到。”程迦说,“你怎么不给我打电话?”
“知道你一定会来。你怎么不给我打电话?”
“知道你一定会等。”
温暖的水里,两人各自无声。
彭野问:“饿没?”
“在飞机上吃过。”她说,“你呢?”
“在机场吃过。”他答。
程迦淡淡地嗯一声。
洗了澡出来,彭野说:“一年不再用浴缸。”
程迦抬头,“怎么?”
彭野说:“节约用水。”
程迦道:“好。”
程迦立在床头,拿浴巾搓头发,等头发不滴水了,用吹风机吹。彭野看了她一会儿,接过她手里的吹风机,她顺势坐上床边。
外边还在下暴雨,程迦穿着宽大的白浴袍,仰着脑袋,看他洗过澡后干净的脸颊和湿漉漉的头发。暖风在吹,他的手指在她头皮上摩挲。
隔一会儿,程迦手机响了。彭野关了吹风机,给她拿来。
是经纪人。“亲爱的你在哪儿呢?”
“我不在上海。”程迦淡淡地说。她歪着头拨弄头发,浴袍袖口的香味清新干净。
“周五教育频道想对你做个采访。你不是想宣传动物保护嘛,这个机会可别错过。”
“嗯,我会准时回来。”
“拜拜亲爱的。”
程迦挂了。
彭野抓抓她的头发,问:“继续吹?”
程迦说:“晾干。”
彭野收着吹风机的线,问:“什么时候回去?”
“大后天,”程迦说完加一句,“有很多工作。”
彭野说:“那正好。”
“嗯?”
“我这两天休息,带你去个地方。”
程迦道:“哪儿?”
“到时再说。”他手指抓着她头发,渐渐,目光落到她脸上,再次看到她的素颜,眉目淡淡,有浅浅的黑眼圈。机场第一眼,他就看到她瘦了。
“最近没休息好?”他无意识地抚摸她脸庞。
“失眠。”她歪头,脸颊枕在他手掌心,眼瞳清淡,平静地望着他。
彭野心裏没了声音。
两人对视着,心知肚明,程迦说:“来啊。”
彭野欺身去吻她。
程迦的手勾住他脖子,吻到半路,她摩挲着他的发根,比以往扎手,她模糊地问:“你剪头发了?”
“嗯。”他含糊应着,刚把她压倒在蓬松的大床上,程迦手机又响了。
两人顿住,鼻息交融间,无奈轻笑。
程迦摸着手机,手指却还在他脑后的发根上挑逗。
拿来一看,这次是方妍。她顿了顿,平静地接起。
“程迦,你在哪儿呢?”方妍声音挺轻,不像平时。
程迦说:“西宁。”
“哦……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大后天。”
“回来后咱们见一面吧,我请你吃饭。”
“嗯。”
“对了,你带药没?”
“带了。”
“记得吃……但别数错了。”
“……好。”
“程迦……”
“嗯?”
她欲言又止。程迦也不催,平静等着。
“我不在乎高嘉远了,你不用考虑我。”
“……”程迦说,“我也一样。”
方妍轻轻呼出一口气,“你早点睡。”
“嗯。”
程迦挂了电话。彭野始终伏在她身上,电话里的内容听得一清二楚。程迦说:“你去拿。”
彭野起身下床,打开箱子找出七七八八的药瓶,一粒粒数清楚了递给她,又去调了杯温水。程迦就着水把药吃了。
他那态度仿佛她只是得了个小感冒。
彭野把玻璃杯放回去,回来重新覆在她身上,说:“继续?”
程迦说:“继续。”
程迦听着外边的风雨声,皱眉问:“这么大雨,明天能出去?”
彭野在她耳边,沉声说:“明天会是好天气。”
这一夜程迦睡得安稳,雷打风吹没影响。
第二天,和彭野说的一样,是个好天气。
出发前彭野带程迦去菜市场买菜,程迦抽着烟跟在他身后,淡淡地问:“去野炊?”
彭野说:“沾点儿边。”
驾车一路过了格尔木,第三天,上了高原,一月不见,原野上青草丛生,辽阔又充满生机。
经过保护站,程迦回头望了一眼那熟悉的平房,没说什么。
过保护站不久,越野车下了青藏公路,绕进曲折的山林。绿树遮天,阳光从茂密的树叶间洒下来,流水潺潺,鸟语花香。
下过暴雨,山里空气特别清新。不久,视野渐渐开阔,程迦看见了雪山冰峰。
待到无垠的草地和冰川在面前铺开,蓝天下,一片冰晶晶的世界。
彭野停了车,说:“到了。”
程迦下车,跟上彭野,两人踩着细碎的冰碴往前走。
清凉的风从四处落过来,程迦望着远处的雪峰,问:“这是什么山脉?”
彭野说:“唐古拉。”
程迦蹙眉,“这是……”
“长江源。”
碧色的江水在她眼前展开,雪峰,蓝天,白云,一股脑儿映在清澈的江面上。
风声伴着水声在空旷的天地间奏鸣。风从雪山上吹来,裹挟着江面的水汽扑到程迦面前。
程迦深呼吸,没有缘由,心裏就轻松了。她喜欢这个地方。
他和她,站在长江的源头,风在吹,草在长,他和她什么话都没讲,也没有牵手,就那样站着,就觉得很好。
到了傍晚,夕阳下的雪山江水更加瑰丽。
程迦在大好的自然风光里和彭野一起搭帐篷。
没一会儿,程迦意识到自己对彭野并无多大帮助,于是说:“我去捡柴火。”
彭野回头,表情很认真,问:“饿了?”
“没。”程迦也挺认真的,道,“分工能节约时间。”
彭野有些好笑,“节约时间了干什么?”
程迦:“……”
彭野道:“这么等不及?”
程迦道:“下流。”
彭野说:“你好意思说我。”
程迦给他白眼,转身望长江源。想一想,在这裏她不需要急匆匆干什么,她可以不做任何事。
彭野见太阳落山,想程迦会冷,于是放下手里的帐篷,道:“先去找柴火。”
程迦道:“需要两个人?”
“别出危险。”
“荒郊野外,也没别人。”程迦说。
彭野没解释,说:“走吧。”
两人找了一堆木柴回来,天已经黑了。
彭野在一旁生火,程迦从车上把袋子提下来,打开看,他买了苞谷、红薯、牛肉干。
程迦想起那晚和达瓦的对话,说:“你不喜欢吃薯仔。”
彭野正在打火,自然道:“你不喜欢吃。”
程迦愣了愣,“你怎么知道?”
彭野弓低了腰,吹燃树叶和枯草,说:“雪山驿站还有露营那晚,你挑的薯仔都是最小的,吃得也慢,不像吃玉米和红薯。”
他寻常地说着,程迦盯着他被火映红的侧脸看了一会儿,哼一声:“闷骚。”
彭野不搭理,她走过去蹲在火堆旁看他。
彭野抬眸瞥她一眼,“怎么?”
“彭野。”她语气正式。
“嗯?”
“你什么时候开始对我动心?”
彭野:“没注意。”说完起身去搭帐篷。
他不说,她也不追问。以后他自然会自己讲。
程迦蹲在原地拾掇篝火,中途听到风吹帆布的声音,呼啦啦。
她扭头看彭野。粗大繁重的帆布和绳子在他手下规矩又服帖。他看到他卷着袖子,露出有力的手臂。他右手小手臂上有一道疤,是刀伤;程迦还知道,他腰背后有一道更长的疤痕。
她抚摸过无数次。她喜欢那不平坦的触感。
程迦盯着他手上的疤,看着看着,摸出一支烟来抽。抽完了,她起身走过去,从后边抱住他的腰身。
彭野正在拉线,没怎么分心,漫不经心地问:“怎么?”
程迦缓缓摩挲他小手臂上的疤,说:“上次露营就想。”
彭野顿了一下,淡笑出一声,“我知道。”
她身后是漫天繁星。
那一瞬自此定格在彭野的记忆里。
良久,程迦缓缓低下头,注视着彭野,目光笔直而又柔软。
彭野拉住她的手轻轻一带,她伏下去趴在他身上,脑袋枕在他脖颈间。待呼吸渐匀了,她说:“我不会。”
彭野说:“我知道。”
无厘头的一句,他却懂了。
我不会遇到比你更好的。
程迦平静下来,道:“还有些事。”
她讲了徐卿和江凯,也讲了她的母亲和王姗。事到如今,她已淡然,如同诉说他人的故事。
彭野自始至终没插话,心底隐隐不平。原来相见恨晚,不能回去她最无助的时刻。但又庆幸相见时晚,他已走过最荒诞的年华。
待她讲完,彭野寻常地问:“怎么突然说这些?”
程迦说:“给你一个交代。”
彭野说:“你的过去,不需要给我交代;你的未来,我给你交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