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暴雨前夕(2 / 2)

彭野镇定道:“他去洗澡了。”

“嗯。我刚给桑央打电话了。”程迦语气像丝一样。

“……”彭野脑门一紧。

“你猜他怎么说?”她凉凉的,说得慢。

“我现在在外边。”彭野咽一下口水。

“哦……在外边干什么呢?”还是那语气。

“吃……”彭野略一沉吟,先说吃饭糊弄过去。可……瞒着也会留疤,等见面她发现了,估计不好交代。

“吃什么?”程迦淡笑,说,“想清楚了再回答。”

“……”得,又被看穿。

彭野觉着再这么下去,麻醉的那条手臂都能给她刺|激出知觉来。

他开玩笑般,说:“吃枪子儿。”

那头沉默一会儿,语气平稳地道:“伤哪儿了?”是不是玩笑,她一耳朵就有分晓。

彭野笑笑,“手上。没事。现挖子弹呢。”

“局部麻醉?”

“嗯。”

“伤到骨头没?”

“小手臂得打石膏。”

“照理说你应该才到保护站,怎么搞的?”程迦一句话问到点子上。

彭野抿唇,没法跟她说他被黑狐悬赏了,“不巧,在路上遇着万哥。上次伤了他手,怀恨在心。”

“抓到没?”

“跑了。”

程迦低低地嗯了一声,又问:“要我过来看你吗?”

“不用。”彭野笑了笑,“小伤。”又转移话题,“最近忙吗?”

“嗯,工作需要去趟西伯利亚。”

“什么时候动身?”

“明后天。”

彭野又道:“好好忙自己的,我这儿没问题。”

“嗯。”行将挂电话了,程迦说,“彭野。”

“嗯?”

“你得好好的。”

他脸上的笑容缓缓化下去。

“彭野,你得给我好好活着。”

彭野不经意深吸了一口气。她语气不重,却有股子温暖蓬勃的力量在拉他。

他说:“好。”

手术完毕,医生叮嘱了一些必要事项,又开了些药。伤不算轻,但对彭野来说不值一提。彭野手上挂着绷带石膏出来,胡杨在走廊里候着。见他出来,上前唤一声:“七哥。”

“那两人交代没?”

“都说了。现在被郑队长手下的警察押走了。”胡杨说完,看着彭野绑着石膏的手臂,“伤到骨头了?”

“说正事。”彭野神色沉定,转身往楼下走。还得赶回保护站去。

胡杨跟上,“黑狐重新召集旧部包括万哥那一帮人,入老本行了。还和以前一样,盗猎,向其他团伙贩卖枪支弹药,帮他们卖羊皮,收差价。”

“嗯。”彭野笑了笑,微冷,“和我料想的一样。”

“七哥,他放下话要你的人命。无人区一堆人都盯紧了你。”

“我的命不是谁想要就要得起的。”彭野冷笑一声,“他得比我更有本事。”

胡杨默了半刻,少见地笑了,“七哥,无人区里没人比你更有本事。”

“有,很多。但——”彭野脚步微顿,拍他肩膀,“比我有本事的,都在我的阵营里。”

胡杨胸口一热。

他和彭野一样,一贯冷静沉稳,可这番话毫无预兆在他胸腔里燃了把火。

孤苦路上,有战友同行。

彭野拿出手机给老郑打电话,问起上次和他提的事。

老郑说:“我记着呢。一有确切的消息就告诉你。”

走出医院大门,彭野摸出烟点燃,眯了眯眼,问:“你车在哪儿?”

胡杨指一下,彭野往那儿走,“黑狐要抓,得配合老郑一起,让十六去协调联络。说起来,手头还有件重要的事。”

“南非那个考察?”

“对。现场法证小组得尽快实地用到可可西里来。以后干什么也都有个证据。”彭野手搭在车窗上,掸了掸烟灰。

“好。”胡杨说,“因为程迦那摄影展引起的社会反响,上边对我们支持大了很多。虽然咱们这儿是民间组织,但也打算给配专业人员过来。”

听到程迦的名字,彭野神色松缓了半点。

胡杨瞧见了,上了车,问:“七哥,等抓到黑狐了,你去哪儿?”

彭野吐出一口青白的烟雾,沉默了。

接下来一个多月,程迦和彭野忙于工作,没有见面,电话短信都少得可怜。

无人区这边,彭野偶尔想给程迦发几条短信,也得看信号好不好。

程迦则在西伯利亚拍片。两人在忙碌的间隙偶尔说一句话,发一条短信,倒也相安无事。

直到好些天后,程迦才意识到她不需要酒精也可以入睡,不需要刺|激也可以精神清醒,她过得平静而平和。

十月中旬,程迦从西伯利亚回来,忙着处理工作。她在西伯利亚遇着一个在北冰洋从事鲸鱼保护的船长,程迦萌生了拍摄纪录片的想法,打算在上海休整一段时间后去北极。

但周末,程迦接到在知名报社工作的朋友的电话,他们要派一个记者跟踪采访保护站巡查队,问程迦有没有兴趣参与同行,给他们拍摄新闻图片。

与她现有的工作不冲突,程迦同意了。

随后,她收到报社记者薛非发来的自我介绍和行程单。为期十五天,出发日期在三天后。

程迦算算,自上次分别,与彭野有一个多月没见面,上一条短信和电话居然是一星期前。程迦心无芥蒂,拿起手机准备给彭野打电话,可这时彭野的电话就来了。

这奇异的心灵感应。程迦愣了愣,接起,“喂?”

她这头安静,他那头像在集市。

彭野没立即说话,手捂着听筒,十六他们在一旁逗笑,彭野一声轻斥:“滚滚滚。”

程迦:“……”

彭野走到一边,远离噪声了,说:“喂?”

程迦在吧台边倒水,问:“你们在哪儿呢?”

彭野说:“风南镇。”

程迦顿了顿,不由就轻轻哼笑了一声。

他自然明了这笑意,声音低下去,笑道:“你不是已经摸回去了?”

程迦过了这茬儿,问:“怎么跑那儿去了?”

“顺道过来看看。”

正说着,程迦听到那头阿槐的声音:“你们进来呀。”

程迦有意无意地问:“顺道去看四哥吗?”

彭野头皮发麻:“……”

程迦凉笑一声,说正事:“你听过莱斯·沃森号护鲸船吗?”

彭野微愣,“听过。”

程迦说:“我在西伯利亚见过那艘船的船长。我打算过段时间去他船上拍鲸鱼保护的纪录片。”

“挺好。”彭野说。

程迦问:“以前石头说,你喜欢海洋?”

彭野低头,摸着鼻子微笑,“嗯。”

“我拍好了拿回来给你看。”

“好。”彭野含笑。

程迦说着,却冷不丁换了个话题,问:“我们多少天没见面了?”

彭野道:“三十五天。”

“……”电话两头都安静了,悄然笑着。

程迦又说:“有个记者要去跟踪采访,你知道这事吗?”

“嗯。三天后。”

“他让我和他一起来。”

“你来吗?”

“嗯。”

“三天后?”

程迦想了想,却说:“现在。”

彭野自然就加了句:“多穿衣服,这边降温挺快。”

放下电话,他不经意地笑了笑,转身走进阿槐店里。

这次特意绕来风南镇,是因为阿槐发现了黑狐的踪迹。十六他们打听到,黑狐三天前来风南镇落脚,找过阿槐曾经的一个小姐妹。

彭野问到那小姐妹的住处后,给老郑发了条短信提醒他派人盯着。

说到黑狐的悬赏,阿槐道:“你们得好好看着野哥啊。”

十六等人打包票:“咱们都警惕着呢。”

一伙人并没在阿槐那儿多待。行将要走,阿槐走到彭野身边,问:“你和程迦在一起了?”

彭野微愣。

阿槐微笑,“都不用桑央他们说,我看见你在路边打电话时那笑脸了。”

彭野嗯了一声。

阿槐说:“野哥,看好自个儿的命。”

彭野点头,“我知道。”

当天夜里,从拉萨到风南镇的客车慢慢驶进客运站时,程迦看到了等在站台上的彭野。快一个月不见,人似乎黑了点。

他也一眼看见了她,跟着车往前走。

程迦坐得靠后,前边乘客一窝蜂往下挤,她拖着箱子背着包,慢慢在后边挪,下车时看见彭野等候在门边,正仰望着她。

前边人下去,他走上车给她提箱子,她跟在他身后下了车,他把她背上的包卸下来,挂在自己肩上,短暂地握了一下她的手,问:“冷吗?”

程迦说:“不冷。”

他又问:“想吃什么?”

程迦问:“我们上次吃早餐的店现在还营业不?”

彭野极淡地笑了笑,说:“去看看。”

程迦问:“你笑什么?”

彭野说:“感觉过了很久,想想也就几个月的工夫。”

程迦说:“上次说请你,结果你付了钱,这次我请。”

彭野说:“行。”

深夜的西部小镇,夜风裹着黄叶在路上卷,两人走到小巷口,见藏族铺子的店亮着灯,黄澄澄的。

夜里风冷,进店就暖了。这时候没客人,老板准备打烊,见了他们,说招呼最后一单。

程迦说:“坐上次那位置。”

彭野过去放下箱子和包,程迦笔直坐下,板凳凉得刺屁股,她不自禁缩了一下身子,又平静地说:“点和上次一样的菜。”

彭野问:“吃得完吗?”

“吃得完,我胃口比以前好。”

彭野拿起桌上的菜单,一张白纸蒙一层硬塑料纸,搁手上有点油腻,点了和上次一样的菜:“一份糌粑,一壶酥油茶,两份面疙瘩,一份奶酪,一盘烤羊肉,一盘蒸牛舌。”

他看一眼老板,示意点齐了。

“酥酪糕。”程迦表情认真。

彭野道:“嗯?”

“上次还点了酥酪糕。”

彭野看老板,“还有酥酪糕。”

“好嘞。”

彭野微眯眼,打量程迦白皙的脸颊,“记得这么清楚?”

程迦挺严肃的,拿手在桌上比画,“上次的菜是这么摆的,你刚点完后,这裏还缺一盘。”

上次就是这个位置,那时,她只想要玩玩;而他不把她放在眼里。

那时是早晨,阳光灿烂;此刻是深夜,秋风萧索。

两人看着对方,就那么看着,没怎么说话,也不尴尬。

看了一会儿,程迦想起,“刚在车站第一眼见了就想说来着,忘了讲。你黑了点。”

彭野笑,“你白了。”

没有别的客人,菜很快上来。

两人把一大桌食物解决完,彭野问:“吃饱没?用不用再加点?”

程迦说:“吃饱了。你呢?”

他淡笑,“吃饱了。”

她起身,“我去结账。”

他点头,“好。”

从店里出来,彭野一手拖着箱子,一手背着背包;程迦两手插兜在他身边走。

深夜的小镇街道,路灯昏黄,透过光秃的树丫照在两人身上。行李箱在空无一人的石板路上滚动,盖过两人的脚步声。

冷风卷走脚边的落叶,彭野问:“冷吗?”

“不冷。”程迦说,她从口袋里摸出烟来点。药不需要吃了,烟得慢慢来。风有点儿大,她侧着身子挡风;彭野走上去,拦住风来的方向,给她挡着。

风在一小方缝隙里止了。她点燃了烟,彭野把背包挂肩上,抬手把她背后的帽子戴起来。

她看了他一眼,没说话,就戴着了。

两人继续往前,程迦吸着烟,淡淡地问:“最近很忙?”

彭野说:“没什么空余时间。”

程迦说:“嗯。你这工作,一年四季都忙。”

彭野脑门一紧,但又松了。她话里没半点怪罪的意思,只是平静地陈述事实。

彭野说:“干这行,没办法。”

程迦说:“想清闲,只能当圣诞老人。”

彭野就笑了。

他问:“你忙吗?”

“前段时间忙得厉害,最近缓了点。”她点了点烟灰,漫不经心地道,“你安心忙,我不忙的时候,自然就过来看你了。”

彭野不禁吸了口冷气,心却热得厉害。

他没回应,程迦也没再说。

两人又走了一会儿,待平复了,彭野道:“程迦。”

“嗯?”

“我每天都想你。”他语气寻常。

她也云淡风轻地说:“我知道。”

即使在无人区深处,即使没有信号可连接沟通;他想她,她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