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救赎(1 / 2)

程迦从小艇上站起来,一脚踩上冰面,浮冰有点摇晃,她迅速下蹲稳住重心,用这个方法一连踩上一串漂浮的冰块,安全走到冰层上去。

她怀里提着桶,低头一看,鱼一条没少。

隔着几米远,小艇上金发碧眼的男人抛了锚,朝她看过来,突然瞪大眼睛,拿英语惊叫:“J,你后边。”

程迦回头,一只小小的北极熊朝她扑过来,撞了她一个满怀。

雪地靴一滑,人摔地上,桶里的鱼全倒出来,在冰面上蹦跶,小北极熊欢快地追着鱼,吃得可欢。很快,一堆白茸茸的小熊从四面八方跑出来,雪团一样滚来滚去,扑腾得鱼儿到处蹦跶。

程迦冷淡地看了男人一眼,“琼恩,你可没和我说过是这个情况。”

叫琼恩的金发男人耸耸肩,“忘了告诉你,鱼腥味会把熊宝宝招出来。”他走上冰层,“你第一次来,和他们不熟,过段时间就会了解它们是一群多可爱的孩子。可现在捕杀北极熊的太多,菲尔号的船员们忙得焦头烂额。”

“你们应该少来。”程迦说。

“嗯?”

“气候变暖让北极熊食物变少,喂食是好意,却该换一种方式。”程迦说,“你们总这样,会让北极熊以为人类是友好的。”

琼恩一愣,霎时无言。北极熊其实是生人勿近的,但这一带的和他们混熟了。想想的确不安。

程迦拍拍身上的水。突然,一只小北极熊扑过来,在她怀里滚了一圈。她一愣,手忙脚乱地抱它,可小家伙又跑掉了。

程迦沉默无言。

琼恩见了,问:“撞到你了?”

“没。”程迦摇头,平淡地说,“想起一个人。”

“哎?”

程迦说:“它抱起来的感觉,像我和他的最后一次拥抱。”

琼恩很好奇,“柔软的?”

程迦说:“冰冷的。”

琼恩一愣。

一年多,这是程迦第一次提及她的过去,隻言词组。

琼恩是“莱斯·沃森”号护鲸船上的船员,船长贝克的副手。

“莱斯·沃森”号护鲸船的任务是保护北冰洋的鲸鱼和鲨鱼免遭日本捕鲸船屠杀。

一年前,程迦以独立摄影人的身份,跟着他们的船队拍摄鲸鱼保护纪录片。

那时,他们只知道她的照片《防守者》:一张保护藏羚的男人中枪跪在雪地里的照片获得世界最高的普利策奖。让世界知道了东方的那一群人,让西方开始认识到除了大象、犀牛,还有藏羚。

所有人都不知道的是,程迦在寄出那张照片后,销毁了自己的备份。她再没看过那张照片,《防守者》只存在于别人的记录里。没人能知道她拍那张照片时的心境,没人知道她对自己下了多狠的心。

她上船的十个月后,英文纪录片《鲸鱼海》面世,在全球范围引发轰动。舆论、资金、人力、物力,更多渠道的支持涌向鲸鱼保护领域。

那之后,程迦没有走,她留在他们船上拍摄后续纪录片,让他们把她当船员对待,她是船上唯一的亚洲人。

在大家眼里,J是一个性感又神秘的东方女人,有一股自内而外的宁静,像遥远古老的东方。

她从无大喜,但也不露愁容,不消极倦怠。她和他们一起洗甲板、生锅炉、打缆绳、起风帆……水手做的一切她都做。

她常常盘腿坐在甲板上,吹着北冰洋的冷风,喝着俄罗斯的烈酒,抽着烟,冷眼看一帮男人们唱着拉船的调子。

偶尔他们闹得滑稽,她还会笑笑,多半是言语上的嘲笑,偶尔无语地翻白眼。

她喜欢听风的声音,尤其是升风帆的时候。听到风声,她会仰望,仰望他们永远看不到的地方。

她也很喜欢看星星,北极圈内,海洋上的星空美得像童话。她常在夜里裹着厚厚的羽绒衣坐在甲板上看星空。

看完了回船舱,眼睛像拿北冰洋的水洗过一样,清澈,澄净,还有点儿冰凉。

渐渐,船员里传开了,她认识六个星座:大熊座、小熊座、仙后座、天鹅座、天琴座和天鹰座。

贝克船长认识很多星座,说要教她,她吸着烟,没兴趣地别过头不看。

偶尔坐在甲板上看星星的人多,她被骚扰得不耐烦了,就给他们讲中国的神话故事,指着天空中灿烂的银河讲牛郎织女,讲完了,她说:“后来我才知道,原来天琴座和天鹰座就是牛郎和织女。”

琼恩和几个船员听着,不明白那个“后来”是怎么回事。但,或许因为讲的外语,沟通出了问题。

她给他们讲故事时也是平静的,讲完了,淡淡地说:“此处应有一支烟。”

所以,琼恩很难相信程迦会形容拥抱一个人时的感觉是“冰冷”。

看完北极熊后回去,他和同船舱的船员讨论,对方说:“英文不是母语,她讲错了或者你听错了。”

琼恩想了想,说:“这个解释是合理的。”

傍晚,他们的舰船在北冰洋巡逻,琼恩和几个船员去收帆,照例喊:“J,收帆了。”

升帆和收帆是程迦必定要参与的。她喜欢帆在风里刮的声音。

今天收得有点早,海上没有风。

每当傍晚落日,海上总有一段安静期,无风,也无浪。平静得像陆地。

程迦跟着大伙收了风帆,站在栏杆边看日落。

来这之后,她不再随时抱着相机,她不需要与人分享,也不给任何人服务。更多的美景她选择独自享受。

太阳一落,室外就冷了。

开始起风了,程迦伸出手。琼恩过来站在她旁边,她没被打扰,五指张开抓着风,仿佛那是流水。

她左手无名指上有一枚金色的戒指,在黄昏的天光里熠熠生辉。

琼恩问:“你很喜欢风。”

程迦脸上有凉淡的安逸,说:“那是我的爱人。”

琼恩笑道:“J,你有时像个诗人。”

“——我等他带着我的未来,来找我。”

程迦说着,踩上一级栏杆,上身悬出去,手伸得更远,她纤细白皙的手腕环绕扭转,与风纠缠。

琼恩在她指间看到了有形的风,灵动的,映在墨蓝色的流淌着的海面上。

她每天都能和风玩很久,琼恩想,搞艺术的思维都很奇特吧。

他私下也和船员议论她高高在上的淡漠脸庞,她曼妙的白皙的身材,好奇这迷人的女人身边为何没有男人萦绕,猜测她手上那枚神秘的戒指,这似乎更迷人。

但大家对她并无非分之想,只是清苦船员生活中的一丝乐趣与慰藉,每天看她淡然地在船上走来走去,搭一两句话,枯燥的生活就有了色彩。

如果要用色彩来形容,她应该是海蓝色,时常淡淡的,有点儿冷,沉静,从容,含着心事,却没什么忧伤;可看久了,又似乎含着秘密。

对,她应当是海蓝色,冷静的性感。

晚饭后,程迦回到自己的船舱,她抽屉里放了一摞《风语者》摄影展的照片。

她很久没翻看了,今天忽然想起,便坐在台灯下,心情并不起伏地一张张看。

她早早睡了。一个人住,有张上下铺,还有两张吊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