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的时候,周衞国终于下定决心,重办周家纱厂!可重办纱厂说起来只是一句话,真做起来却又谈何容易?对于现在的周衞国来说,办纱厂所需的恐怕除了熟练工勉强足够外,其他的一切他都没有!而在这一切中,首当其冲的就是办纱厂的资金!
看着手中吴妈前些天原封不动还给他还是从东北带回的那十几个银元和南下路下挣的那点钱,周衞国算是彻底明白“无钱寸步难行”的道理了!
犹豫半天后,周衞国终于做出了一个艰难的决定——借钱!
接下来的两天,虽然周衞国厚着脸皮四处奔走,可是,周老太爷既已不在世,那些势利的“世叔”、“世伯”们又有谁会真的愿意把钱借给他呢?每遭白眼那是应有之义,即使有些从前受过周老太爷恩惠的人还碍于面子象征性地送周衞国十来块银元,但也免不了“语重心长”地“谆谆告诫”周衞国一番,说的无非是“创业难”与“守成更难”之类的陈词滥调;至于那些原本与周家关系不甚密切的,则不但分文不借,还指桑骂槐、讽刺挖苦无所不言,简直就差直接戳着周衞国的鼻子骂他败家子了!
这两天,周衞国可说是饱尝了人情冷暖,到后来,对于白眼周衞国都已经麻木了。借钱的结果虽然早已料到,但看着奔走两天才筹集来的百来块银元,又想起明天就要给那六七十名原本周家纱厂的工人答覆,周衞国只觉一生中从未面临如此大的压力!以至于吴妈向周衞国告假说要回西山老家取些东西周衞国都没有放在心上。
晚上吴妈回来时,带回来一个包袱,周衞国则还坐在厅堂中发呆。
吴妈走到周衞国面前,将包袱在茶几上打开。
周衞国被吴妈的动作惊醒,一瞥眼间,只见包袱裏面都是些金银首饰,还有几十块银元。
周衞国愕然道:“吴妈,你这是什么意思?”
吴妈说:“少爷,这是我的首饰和平时存下的钱,首饰都是当年小姐送的,我现在老了,留着也没什么用,现在少爷要重办纱厂,这些首饰好歹还能当几个钱救救急!至于这些钱,本就是我留着养老的,如今少爷回来了,总归会有人给我送终,我也就不必留着了。”
周衞国心中黯然,但还是将包袱重新包好,斩钉截铁地说道:“吴妈,这些东西我绝不能要!明天还有一天,我相信一定能凑够钱的!”
吴妈急了,说:“少爷,你就收下吧!你的难处我知道,这两天看着你四处陪笑脸借钱,我心裏也不好受,可是,吴妈没用,能帮你的只有这些了!”
周衞国长叹一声,说:“吴妈,东西你先收着,我会有办法的!一定会有办法的!”
只是这话说出来,连周衞国自己都不相信。
※※※
第二天一早,那些纱厂的工人还没上门,倒有其他客人登门拜访了。
那客人被吴妈请进门,见到周衞国后,立刻对周衞国躬身行了一礼,说道:“文少爷好。小人名叫陈福,文少爷贵人事忙,定然没听说过小人的贱名。但敝东家和周老先生却是故交。敝东家昨日才知道故人之子回乡,故今日特谴小人前来,邀请文少爷过府一叙。怠慢之处,还请文少爷恕罪。”
这人虽然执礼甚恭,但所说的话却让周衞国有些摸不着头脑,所以周衞国忍不住问道:“不知贵东家是哪位世伯?”
周家在江南虽然有很多世交,可自从周老太爷去世后,和这些所谓的世交交情不免也就淡了,何况这两天为了借钱周衞国可没少遭白眼,对于今天竟然有人主动邀请他“过府一叙”实在有些惊诧莫名,再说周衞国也不记得自己家的世交中有哪一位姓陈的,所以有这么一问。
陈福却只是笑笑,说:“敝东家的名讳小人不敢直言,但帖子上有敝东家的具名,文少爷不妨看看。”
说着递上了请帖。
周衞国接过请帖打开后,只见上面写着:“衞国贤侄:昨闻故人之子回乡,不胜欣喜。今于寒舍聊备薄宴,以待贤侄,望贤侄不吝一行。愚叔陈礼和敬请”
看完请帖,周衞国倒是更糊涂了,如果说这个“陈礼和”是周家的世交,那他怎么会对这个名字一点印象也没有?
周衞国沉吟着说:“这位陈世叔……”
陈福显然看出了周衞国心中的疑惑,微笑道:“来之前敝东家就说过,文少爷可能对他并不熟悉,不过敝东家也说了,如果文少爷有什么疑问,过府一叙后他自然会向文少爷一一说明。”
连一个下人的言辞都能如此进退得体,周衞国不由对这位并无印象的“陈世叔”产生了好感,说道:“既然这位陈世叔想要见衞国,衞国自然不敢推辞。陈先生,我向家人交代几句后必定上门拜访,不知贵府位于何处?衞国离开苏州多年,恐怕对各位世伯、世叔府上的记忆有些模糊了。”
周衞国可不相信这个陈福只是陈家的一个普通下人,所以言语中对陈福也多了几分敬意。
陈福立刻道:“文少爷客气了,敝东家派小人过来想请,小人自然要陪文少爷一块儿过府。敝府的汽车现在就在门外候着,文少爷要是愿意,我们随时都可以走。”
周衞国由衷地说道:“让陈先生费心了。”
陈福说:“文少爷答应过府一叙,敝东家得见故人之子,必定喜不自胜!我们这些做下人的别的做不了,为东家分忧总是份所应当的。”
周衞国说:“以陈先生的才能,定是陈世叔的臂膀吧?”
陈福说:“文少爷谬赞,小人无能,忝居陈府管家之职。”
周衞国点了点头,微笑不语。以这陈福的应对能力,不做管家才是屈才了,那位“陈世叔”派了管家来请自己,倒也真够给自己面子的。
这时,吴妈正好端茶出来,周衞国低声向吴妈说了要去陈家赴宴的事情,吴妈虽然也似乎对“陈礼和”这个名字没什么印象,但既然知道了这个叫陈福的是那个“陈老爷”派来请少爷赴宴的,又想起刚刚这个陈福是坐着小汽车来的,再想到那个“陈老爷”家有这样的排场,如果“陈老爷”愿意帮忙,肯定能帮少爷解决这两天一直忧心的难题,所以自然很是高兴。
周衞国又向吴妈交代了几句,这才和陈福一起出门。
出门后,陈福快步走到陈家的小车前,为周衞国打开了车门,躬身道:“文少爷请。”
周衞国笑笑,说道:“有劳陈先生了。”
随即坐进了小车里。
但不知为什么,在小车里坐定后,周衞国心裏却突然多出了一丝警惕之心。因为他突然想起了一句俗话——“礼下于人,必有所求”!可是,如今自己就算不是不名一文,似乎也没什么值得他人相求的吧?当然,那些原本周家纱厂的工人来求自己只是因为父亲的原因,想到这裏,周衞国不由苦笑,既来之,则安之吧,随即把刚刚那可笑的念头驱出脑中。
※※※
小车开到相门附近的一座大宅前停了下来。
陈福先下车为周衞国开了车门,等周衞国也下车后,又向门口的下人吩咐了几句,立刻有个下人飞奔向内通报去了。
陈福这才恭请周衞国进门,两人往里走的时候,陈福还陪着周衞国说话。
周衞国心中暗赞,这样周到的礼数实在让人无话可说。现在,周衞国已经有些期待见到那个“陈世叔”了。
周衞国正想着,就见一个看起来五十上下,满脸笑容和蔼可亲的老者从内堂迎了出来。
见到那老者,陈福低声对周衞国说道:“这就是敝东家。”
周衞国点了点头,但心中却还是疑惑。见到这位自称是自己父亲故人的陈礼和“陈世叔”后,周衞国还是对他没有一点印象!周衞国可以肯定,自己以前绝没有见过这人!
这时,陈礼和已经走到周衞国面前,歉意地说道:“愚叔迎接来迟,还望贤侄莫怪。”
周衞国说:“陈世叔客气了,衞国回到苏州后,本应先拜会各位世伯、世叔的,如今竟然劳动陈世叔相请,衞国心中实在过意不去。”
陈礼和笑道:“贤侄多虑了。周老先生相交满天下,我和周老先生交往的时间又不长,而且那时你早已不在苏州,所以你并不认识我。既然不认识,自然谈不上拜会了。”
这一番话陈礼和随口道来,却解了周衞国心中的疑惑,所以周衞国微一躬身,说道:“衞国惭愧!”
陈礼和摆摆手,说:“贤侄不必拘礼。虽然我和周老先生交往的时间不长,但周老先生的风范却是我素来敬仰的。可惜,苏州沦陷前我就离开了苏州,未能像周老先生一样为国分忧。这事直到今天,我仍然引以为憾!等苏州光复后我回到苏州想要向周老先生求教时,才得知周老先生已为国捐躯。周老先生忍辱负重,胸怀天下,实为我辈楷模!奈何黄鹤已杳,我常为此感慨,人生不如意事莫过于此!昨日偶然得知你回了苏州,想起和周老先生的故人之谊,这才冒昧相请贤侄过府一叙,一来看看故人之子的英姿;二来追忆周老先生的往事,以慰我心。”
周衞国有些感动地说道:“陈世叔的心意,衞国代父亲谢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