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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银铃,我来了!”
这是我在南阳盆地中四下百里无人时,对天的大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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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阳郡在黄巾之乱后便被分成两部分,宛城、冠军、叶三城因是武关前重镇一直被洛阳朝廷直接掌控。朱俊将军便是在此挡住了近五十万的黄巾军而大扬其名。战后,此地便一直没有交还给荆州,让我们很生嫌隙,咽喉口上抵上这个东西怎能让人安睡。
雪后的南阳盆地可以把它的轮廓完全展现在我的眼前,而不需要考虑很多其他枝桠繁复,四面稍高但很是平缓的一条山梁线只在东南东北有两个缺口。我记得图上那两个缺口旁分别是冠军和叶城,而武关东一百二十里就是宛城,此刻在雪天之际已可以看到这自黄巾之后号称天下第一的不破之城的十八丈的城墙,虽然此刻显得很低矮。
宛等三城在一个盆地中呈三角拱衞之势,再看这四下不时可见的大大小小坞堡,便让我能回想到两年前,这裏的惨烈宏大的满目厮杀场景,只是这时只余下白色掩盖了这一切,便似所有人的血都没有留,或者白白流了。
难道我们中有些人生来就是为了在厮杀的绝望中了结无助无知的一生么?我忽然感到自己的思维很是深邃,让我自己也无法理解自己,便又开始想那些较简单的地方:很多年轻的士兵,家中有着自己的父母,甚至和我一样有一个自认为最好的妻子,却被一纸诏书所征,便成千上万的聚到一起,到了吉凶难卜的战场。相对来说,黄巾士兵至少还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战,他们可能还幸福一些。
不能再打仗了,我摇摇头想着。可是这可能吗?我不断地换着方式问自己,但是结果都一样:我不知道。
蛮族人是为了自己生存的地方而战,这目的虽然有些赤|裸,但非常纯朴。可我们呢?天下庶足富饶之地全在我们大汉〔一个大汉教育下典型的自大狂——作者笑注〕,我们为何内争?上若使民同乐,无为衣食之忧,谁有意反?
有人一天到晚想着找什么地方找乐子,而大多数人却在为下一段饭而焦心。荆州还好那又能怎样,只要这种事情在天下到处都是,那么这场乱子就不可避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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互起一阵冷风,眼看天上的云又重了起来,天好像又要变了。只得放下有些沉重的心思,换了马载我,那匹骑了半天的改成绑上行李。
果然骑着马也感觉轻快了很多,一路疾步小跑。没碰上什么路人,倒是碰上了些巡逻的人,他们看了我,有些狐疑,但是似乎看了我的衣服靴子又没敢上前盘问。
我的犀牛皮靴恐怕只有那些有些阶位的行伍将军才可能会有,而且我这么英武不凡,高大神俊,他们肯定认为我是个来历不小的人物。刚过此处,又把自己狠狠地批驳了一番,心道都多大年纪了却老是自吹自擂。
沿雪中官道,离坞堡最近的时候只有百尺,这个家伙差不多有十丈高,周围两里自地面向上三丈都是夯大的石块所砌,八层箭垛口,门前有深沟。此时它的吊桥高挂,让我本打算随便进去看一番的念头立时被打消了,此次出来需要低调。
如果真有一天我们要动武取宛城,伤亡可能会大的让我们无法接受。如果对方缩在这些裏面一味地挨揍那还好,就怕我们分割包围之时,他们还有一支游击之军来回滋扰,我们就要难堪很多。
我在想什么,自己问自己,我还是大汉的平安风云侯吗?赶快打消心中恶念,虽然现在朝纲有些龌龊,但是毕竟还是大汉天子……他大舅哥临朝,混蛋,这叫他妈的什么事,想了想我又骂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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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城没有留步,一路撞破了武关。第二日正午时分我便来到京兆尹的上阖境内,此地故属弘农。中兴后改归长安辖制。孟德兄的高陵还在东边,在函谷关和潼关之间,长安东南不远的左冯诩的群山旮旯之间,两水夹缝之中一条肥肠般形象的就是。想到此忽然想到让孟德兄自杀算了,免遭那些奸人之辱。感觉被人用鸟笼子把人锁进去一般,站不直,坐不下,蜷曲了自己的堂堂英雄之躯让那些小人驱使消遣,当真不值。
当我慢下来开始找歇脚的地方时,便注意听到周围人关于我的窃窃私语,恐怕就是我这身高和头发让他们有了些想法——一个传说中无所不能又专用角顶坏人的独角兽——獬豸〔xie第四声,zhi第四声——作者注〕。
这是个不大的上阖城外不远的集镇,我打算吃个饱饭,再进城去见我从没有谋面没有任何关系的父亲,也许还有母亲和我的兄弟姐妹,然后最重要的,我要见到我的妻子,告诉她一切,带她回家。
这裏靠近长安,本就是我大汉根基所在,此处虽是普通集镇,已是相当繁华,至少这么多家酒楼都有不少客人,我也不知道我这是什么歪理由。但百姓脸上的自然无欺的笑容让我能确切感觉到除了过年的喜悦之外的平安郡王之贤德。
雪还没有开始化,大街上却早被清扫干净,砖砌路面上深深的车辙显出这裏的过往车辆的稠密。
这时节恐怕是那些孩子们最快乐的时候了,路边敞开的菜园中此刻正是他们的天下,他们或打着雪仗,或堆砌雪人,或者干脆就是在雪中到处打滚,管菜园的老人只管蹲在木栅边袖着双手看着那些孩子笑,也许他也在回忆着自己幼时的快乐吧?
当然也有那些稍微文静些的孩子,为了他们蹦跳转圈唱歌的游戏,我甚至停下了马,等他们从我前面让出一条路,我才过去,还和他们笑了笑。
在这裏我不喜欢人多,所以我找了间相对僻静的酒楼停下,让伙计把马拖去喂,叫了两斤馍和三斤牛肉,便不顾伙计的惊诧直接走进去找个临街的位子坐下。窗外此刻还有些喧闹,不少人似乎正匆匆回家团聚。
“客官,没馍了,锅盔行不?”感觉他们的声音都得走一下鼻子似的,很有意思。
“中。”我学着他们的口音,这句话我在旁边见人点头称是时说过,所以现学现用,不过我不知道什么是锅盔,估计和馍也差不多。
我又摸了摸钱袋,司马姐姐又给了我一袋钱,上次应该就是她给我放在我衣服中的,司马姐姐真是不错,很是细心,要是换作我自己收拾……忽然有了些不祥的预感,赶紧摸了摸腰间,还好,印绶还挂在那里,想想便责怪自己是有些太马虎了,不过很快我有很恶劣无耻地把责任推给了银铃,一个勤快细心的妻子,必然会培养出一个懒惰粗心的丈夫,而且这趟这么着急出来都是为了她。于是,我的心情又好了起来,开心地等待午饭。
门外进来个人物,此人颇为年轻,却蓄着长长的胡子,不足七尺之高,脸皮焦黄,似是大病初愈,骨骼眉宇颇为文秀,似是个谋划精细的人物,身形消瘦,行动间长襟博带飘飘,甚至有些道骨。只是他一张口就有些煞风景,嘶哑异常,可能真是风寒初愈,不过视此人着装不像出远门之人,倒似本地官宦人家,中午未起伙,故而过来随便将就一顿一般,不过看来他不是将就这么简单。
“噢,霍公您又来了,夫人可好。”
“在老家中养胎,此时节不便让她再服侍我,倒要我服侍她,我这公事做不完,哪有时间陪着她妇道人家,便让她回老家生产去了。”说得挺硬气的,但是我听着感觉却很是不对,这其中那份担心和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隐藏其中,可能是当父亲前所特有的那种细腻的心思也掺在其内,从我那兄弟这段时间的恶心样子就可以得出结论。
“您就不能多雇几个人手?您是个官,家里却只有自家来的仆人,这段时间那些仆人去陪夫人,你看你都没地方吃饭了?”
“内人怕见生人,只得如此,而且我一个人过得岂不更逍遥。”他很是不以为然。
“不见得。”这句话是我说的,不过声音很小,我可能只是张了张嘴唇,声音有没有发出来我自己都不太清楚。我已经十八岁了,知道需把握分寸,在这时,各处必须要格外小心。
他还是注意到了我,作为回应,我冲他微微笑笑。他也冲我笑笑,不过很不自然,可能他也察觉到我觉察到了他的心不对口。我忽然自问怎么我想得这么绕口。
这个霍公看来是此地的名人,裏面的众食客见他来了后都打着招呼,很多人还邀请他同席,最后盛情难却,他在众人之间的一张案上坐下,随便叫了些吃的。
这些食客中有那些俗的,就来打趣,认为他身体如此病弱对不起祖上荣光,而且床榻之上很难让夫人满意。我在旁静听,无事便猜测他可能是霍去病之后。
再听下去,果然如此,很多很熟食客也是今日才知道,可能是刚过了新年,各种无忌。当下让这酒楼里一片敬佩崇仰之声,让我不禁对这个人多加了些别样的眼光。看来霍家这种病秧子是祖传,当年霍公就是英年早逝,怎么这么多年这么多代都没把身体补得好起来。
然后,话题就忽然扯到了我身上,因为去病公十九岁挂帅,而我十七岁封侯。被他们有些人并称为我大汉难得两个少年英雄。让我美美地在旁听着,有些飘飘然。
那霍家后人虽也对我稍微说了几句好话,但却有总有些不屑,不过但是我与霍公的区别他也说了出来:“吾祖抗外侮而得封狼居胥,天狼藉内乱而拔于荆州。”
不过紧接着就有人帮我说好话,“霍公虽是帅才,但若非其舅为衞青大将军,恐也不得威及八方;那平安风云侯谢公本是庶民,举于草堂,唯有真才,方能纵横天下;其实无高无下,该时机、运道等诸因无常,不可求,不可追,而真才方是恒一,公莫偏颇失当。”
我立刻猜测这个人是荆州老师派出来各处打探的探子,但是一直背对他们,不好对这句话作出太过明显的反应,只得继续坐着等着我的午饭。而且想想不和他见面为好,免得泄了他的底。
一大盆热腾腾的牛肉沉重而硬梆梆地砸上了桌子,我的那个馍的替代品却还没上来。但是这已经让那一帮人停下议论我的长短,只余一些絮叨的碎语。
“你等人?”那个嘶哑地声音响了起来,他可能是看我前面像小山一样的牛肉,却不执箸。
“不是,俺等俺的锅盔。”众人皆笑,可能是我的口音学的不像,所以我也笑了起来,转身和众人行了个礼。
“你是外地人吧?”我点头称是,他们又笑了一阵,不过他们却还是给我指出了真正的原因,原来锅盔就是给我盛牛肉的那个东西!
我立刻再次坐下,端详这个作为馍馍的替代品的主食,圆圆两尺之径,厚厚一指离案,闻着确实有面饼一样的香气,但我还能记得那声硬梆梆砸在案上的声音。用手使劲按了按,有些开玩笑地问他们:“怎么你们的锅盔像块石头?”
没想到伙计竟然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那就是了,俺还以为俺的锅盔的面发坏了,发的和馍一样了,俺们这馍就和木板一样,这锅盔就是像石头。”
我心裏念叨:这还能吃吗?我使劲地掰那块“石头”,总算是假冒的,以我的力气,还终究能掰下一块来,还险些把我的牛肉全掀翻了。
“这位老兄好手劲啊。”后面又是那人的声音传来。
听得这话我转过头去,想说些拉近我们之间距离的话,“这么硬你们怎么掰下来吃啊?”
“老兄,我们……”他指指其他人桌上的锅盔,其实一看就不用他解释了,但他还是说了原因:“我们通常只吃三两,用手抓着吃就行了。还有,你要这么多,伙计,噢,兄台你可以转过去了。”
我转过来,看见一个伙计拿着刀和一个大盘子在我前面看着我手上那块锅盔,有些目瞪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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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我就开始对我的这个锅盔发动了我平生最大的一次作战,必须承认这让我回忆起那条该死的牛腿,但至少上次是条皮包骨头的可怜的瘦牛,而这次更糟糕的在于我居然要了两斤胀鼓鼓的面食。
“为什么叫锅盔,是不是战时可以用这个当头盔?”我使劲撕下一块,用尽嘴上力气奋勇咀嚼,回身向那个人问道。
“以前秦灭六国时,战事频仍,常有火头军跟不上队伍,故此常用头盔煮食,故而得名。”
“这么坚硬,难以咀嚼,怎么会成主食?”问话间一边要了些汤水,一边夹了块牛肉放在嘴裏,立刻觉得这牛肉简直软如无物,入口即化,对此我有心理准备,我不会少见多怪地喊出声来,我知道我的牙已经开始适应这些“石头”了。
“有咬觉啊,够劲拽,怎么吃都不厌。而且,俺告诉你常吃这个牙好,老了牙也不会松动,俺爹就是这样。”这是伙计说的,他似乎很有回答这个问题的经验,估计异乡人都有和我一样的疑问。
“别喝汤水,这个锅盔遇水胀得厉害,你两斤锅盔下肚,再喝水会胀出三个那么大。我们只吃几两无所谓,你喝水可能会出人命的。”背后那个霍先生很认真地说了出来,看着认真的眼神,我相信这不是危言耸听,所以没敢去碰那些汤水。
那个霍先生的午饭也送上来了,我留心看了一下,有锅盔,有牛肉,有热汤,还有一种飘着辣椒和油香的红红的东西。旁边有人一见就笑着说,又是这四样。
我换了一面,与那些人对面而坐,免得老是转头与他们说话,显得很不恭敬礼貌。
我特别注意了那个霍去病的后人,他夹了一块牛肉很斯文地放入嘴中,然后却有些很不协调地甚至有些粗鲁地用手持锅盔抹了一下似乎是辣椒油的东西,一口咬下,看来他的牙口一定是久经考验的,似乎没费什么力。然后似乎细细品味一番后,又是一口热汤下肚,似乎有些颇为畅快的样子。但是留心看着他的颤动的髭须中的嘴唇和有些微皱的眉宇,我却有种异样的感觉,这个人是装英雄,其实他被辣得不轻。
旁边人甚至在叫好,也不知道吃饭也能称好,却在他们谈话之间才知道了个大概。
那个辣椒油叫油泼辣子,使用红的尖头辣椒磨成粉,用滚油一泼而成,罕见之辣,吃一口再喝一口热水,那被称为火上浇油,更是辣上加辣,常人根本经受不住。
这个人有些意思,我已在想他是不是因为祖上声名之累,凡事总要能为常人所不能为,不过已把自己嗓子折腾成这样了,这种英雄逞得有些可笑,何苦来着?不过看他身体恐怕真不可能向他祖上那样驰骋疆场,却又觉得此人颇为可怜。
思绪辗转之间,日子过了小半个时辰,其间他们谈谈笑笑,吃得较慢;而我虽然常常无端猜想,但嘴上却一直没停,眼看着前面的牛肉少了不少。但锅盔消灭速度就要慢些,主要是嘴总是感觉很酸,需要不时休息。而原本难以对付的牛筋,这时在嘴中就如粉团一般,随齿而化,根本算不得问题。
其时路上行人寥寥,可能也到了他们回家吃饭休息的时间,这时那些不午睡的孩子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起来,那是几个小女孩子,六七岁上下,围着路边的一架空车欢快地在唱着此地的童谣:“汜水之滨,车来车停,汜水之头,竹叶青青;后羿登坛,弦响弦散,后羿登车,乌鸦落单。”
我隐隐感到此童谣有些不妥,但还不能准确地把握自己心中所想,但是看着那位霍先生显然已面色有变。
忽然他站了起来,在众目睽睽之下,提襟急速走了出去,路过我身边的时候我还听到他嘴裏的念叨:“谢智、谢智!”
我立刻完全明白过来这裏的意味:汜水之滨,即摈除汜字之水,亦即巳,车来车停,便是巳旁加车;然后汜水之头,竹叶青青,便是竹字头,那不就是成了个範(范)字么?
而下面两句更是明显:后裔登坛所谓何?言射!合而即为谢;后羿登车为何?向众人辞行言明东去射日之举。而我的智是什么:一张口、一支矢、一个日。
最后一句更是怕人:乌鸦落单。乌鸦何指?日也;日者何比?君也。
我又记起那句爻辞:登高一呼,犯上必汝,谢遍天下,刘汉必孤。
难道我真的是大汉的那个煞星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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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日,是中平三年的正月初三,年后的安详还笼罩在大汉的所有的疆域上。当时谁也没想到,七日后会在洛阳发生了一件大事,将整个大汉再次拖入深重的危机之中。
那一年,我十八岁,银铃二十二岁,那个霍去病的后人二十四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