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上颤动的无助的伤者,正作出最后的挣扎,但一切都只能靠他们自己,没有人能去帮他。其实我们也很残酷,但我们没有办法,否则,我们也将和他们一样,而等待我们的连一丝希望都没有。
情况恶化地比我想象得快,城上的人很快就稀疏了很多,我一个人就得看住四个城垛口上来的人,所以,我的胸口中了三箭而且全扎在护心镜上,我也只能认为是我太幸运了。只是三支箭头也都浅浅刺在胸口,让我极为难受,可我竟腾不出手拔出它们,只能由得这锥心的疼痛一直伴着我,还让我在这段时间从麻木的醉意中如此不情愿地清醒过来,时间也一下子变得难熬和痛苦起来。
他们准备得过于充分了,上城的绳索,爪鈎,短梯什么都有。而更充分的是他们的人,一直蜂拥而上,连绵不绝的他们让我一直不得不承认在当时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是完全绝望的,每当看见一支箭上来时,我都以为自己即将终结自己的生命,可那有时似乎就是悬在空中的箭不知为何,多在我俯身几乎下意识扫落陆续登城的士兵时在我身边呼啸而过,但是臂膀上还是陆续得被箭擦过或者直接留在了上面。
群情激昂的气氛终究还是变成最后奋勇地抵抗,而我甚至连奋勇都无法做到,两只臂膀的酸麻让我几乎无法完成自己已经习惯的动作。
但这时,西凉人竟忽然退却了!
原本只是一段城墙上的人开始撤退,但很快便成了整体的行动,随即,整个大队都开始有些忙乱地后退,完全没有任何章法。换做其他时候,给我两千人,哪怕一千人,我都会毫不犹豫地下令追击。但现在,在当时,我只是喘着粗气看着他们的离去,一种稍纵即逝的轻松自心间悄然而过,看着绝好的战机没有任何无奈可惜的离开,心中不知何味。
“他们怎么退了,我们的人来了吗?”我四处张望,周围的兄弟大多没什么言语,喘息不停的他们已经开始准备对手的下次冲锋,而已经准备好了的,就只是舔着干干的嘴唇看着西面重又聚集起的乌云。
老刘的人早已经上来,他见到我时,想和我说话却一直在喘,我挥手表示不着急,指了指西边,示意我们还有时间,其实我也在试图定住自己喘息,一边看着他,他本是满是斑白的头上又包上了一层白色棉布,夕阳下那布上面渗出层层深浅不一的血迹全被映得乌红。
“我这头是在城后面被流箭擦伤的……没事!我刚刚看那个小西凉蛮子靠得挺近,想是久攻不下急了,我就让我的兄弟朝他射箭……这家伙中了几箭,这会儿恐怕已经死了。很好,他们没了头,可能就退了吧?”他一边喘着粗气一边说着,声音也嘶哑了。
“不会的……嗯!”说到这话时,我拔出了插在胸甲上的箭,不由得闷哼一声,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前面甲上又多了一支,在右下的腹部,也没插|进肉很深,相对来说,伤不算重,就拔的时候感觉有些痛,没拔之前,我甚至没有感觉。可能是胳膊深扎进的箭让我感受到了彻骨的痛楚,其他的就不当回事,显然有甲没甲是差了很多。箭簇的倒刺让我刚触及箭杆就浑身冷汗,加之手指哆嗦,更不要提拔它们了。
“来……帮我一下。”我的眼中自额头滴入一滴汗珠,模糊了整个视线,眼前的人都变成了一团。旋即,身上的所有骨肉也有了这样的感觉,我坚持着没喊出来,只是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他们来容易……走就麻烦了……他们肯定得打下明孜……否则就是全军覆没。他们必须回来。”
没有时间让我对自己的伤势有所关注,稍微包扎一下,我和帮我包扎的人就回到自己的原本的岗位上,几乎箭头刚全部离开我的身体的同时,我们所有的人便又见到那团模糊的黑云随着春夜依旧带着寒意的晚风扑了过来,其实本来我们就没觉得春风中有什么暖意。
周围的四百人,一半是躺在地上的,还有一半也大多是半截入土的。我已经感到体力有些不支了,口非常干,想喝点水,就是不能离开。看着前面,再看看旁边的兄弟,他们大多看着我,我忽然想摇摇头叹口气,但是我知道我不能。
因为原本他们就不是忠于我,他们是信任我。
他们信任我,我若失去了信心,他们也会彻底绝望的,那么连最后的奋勇抵抗也会成为无助的挣扎了。
想想他们与我说的话,我想除了信任,还有让人心头更暖的东西在内。
我挺直了腰,抹了一把汗,左手自地面翻出一面铁盾,右手自垛口提起长枪,左右看看,无声地笑了起来。
紧接着,我便看到他们笑容的回应,老刘笑得最灿烂,仿佛他的一生第一次如此快乐。大个子和最初在他身后说话的小个子两个人也笑着看着我,让我忽然来了不知何处而起的兴趣:“你们今天玩的这个挺有意思,打完这仗,我们一起玩玩这个。”
“好啊!”二人同时说。
可是,事情通常没有传说中的那么有意思,那么完满。
这是我听到的小个子的最后一句话,“好啊!”我现在还能记得那声带着荆州口音的话,可是再次交战后没有一刻的时间,我就看见他的左边太阳穴那里中了一箭,插得很深。倒在兄弟群中时,一点声息都没有,只是自嘴鼻流出很多的血——多到微不足道的血。
他死的时候都睁着眼睛,似乎是看着我,可能是想告诉我,他不能玩了。
我们在西城墙没有坚持到天黑,甚至我们差点没有来得及完全撤上南墙,几乎是同时在几个点上完全没了防守的人,然后黑色的毒流便涌进了明孜,如果不是南墙上的人利用斜坡冲了下来,把我们接应上去,至少我的战斗在那时候就结束了。
我不愿回忆那天的暮色,在血一样的夕阳下,所有人流出的血却全是黑色;城墙内外站着、坐着、躺着全是人,但所有人却都是死的,或者即将死的。
我们越来越不像人,而更像一些将被屠宰的畜牲,我们燃着尸体阻挡敌人;我们拔去死人的盔甲,遮挡自己;我们纷纷滚下城墙,不顾一切痛苦的呻|吟,而我,只是我们中一个普通的我,和这个我,和那个我,和某个我完全一样。
但我们依然在抵抗,一直抵抗,武器游离于我们的心灵之外,我们互相看着对方时,还能鼓起一些勇气,但当面对前面的敌人,感觉自己独自一人时,我就完全丧失了所有的勇气,只是我几乎一直只看见敌人,但我却不敢回头。
我不知道我恐惧什么,当时我什么都想不起来,就是害怕。从来没有过的害怕,我从没有如此害怕过,至少今天我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也许是我有了些牵挂,不再是以前那个愣头小子了。
耳边忽然出现了与这种杀戮场所不谐的声音,那是女人的叫声,在我右边。
我似乎回到那天的下午,我和银铃携手,但美好的回忆根本无法在头脑中长留,旋即,一支火箭的火苗在我眼前灼过,让我一时眨眼不停,只管挥枪防守,前面除了火焰的红色便只有直达天边的黑色。我想起我们城内有女人,又想到不知道佩她们和老百姓有没有赶到零陵。
右眼余光下,是一片黑色的混沌喧嚣,似乎正有人往箭塔上冲击。我往后退了几步,终于回到了大家的身边。
将自己的左右交给兄弟们,我立刻朝城南方寸之地的六个箭塔定睛看去,果然,西凉人的黑藤正往其中一个塔上垛口攀延,而其他还能互相勉强防住别人的塔基。
眼看就要有塔失守,甚而有人已经登上垛口,开始了肉搏。我再没犹豫,竟什么都没考虑,拈起长枪,竟就这般飞扎出去,说实话,我从来没练过投枪。
“快,支援那个塔。”那枪投出立刻淹没在黑色之中,我只得急令大家帮忙。就在我喊出的同时,我就感觉自己的右边城墙上一片箭矢飞出,那毒藤眼看着缩了下去,我才稍微放了一些心。
心旋即又悬了起来,自城墙斜坡下忽然又飞上来一团箭矢,立刻身边又倒下去好多兄弟。我们没有时间哀悼自己新逝的兄弟,只是直接后撤。
片刻后,当有人来告诉我们西凉人从城墙上绕到东边也发动攻击时,我们正刚刚用燃烧的酒坛加布把前面烧成了一片火红,正相互对视,略带不明所以的微笑,这突如其来也早知道会来的坏消息,意味着他们把我们完全逼到南城墙时,我什么都没有说,大家也早没了任何情感表露,默默地捡拾箭支,但大家心裏清楚,一切只是时间长短了。
我们哪也走不了了!
我们要死了!
天上的星斗都是混乱的,我什么都看不出来,它们只是在我们的上面来回乱晃,把天空都给搅花了,那天,没有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