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之后,回想起这段事情来,总觉自己和黄怡只是一直在玩一场过家家的游戏而已,只是我们玩得太投入,太真实了,真实到每一次心痛都那么记忆深刻而痛入心扉。
其实我想与她叙话,但当时看她一脸纯真欢快,甚而直接上来摸起了亦悦嘟嘟的面颊,轻声与孩子打趣起来:“认不认识小姨啊,是不是想叫母亲啊?”我也就这样和她继续如此这般下去了。
陪着不知何味的笑容随她入院,眼睛尽量离开逗着闺女的她。才发现院内竟在背阴处种着一些梅花,此刻只有显露出一丝新绿之枝,早没有花了,地面的土上还有去年冬日落下的衰败之瓣,蜂儿也不来了,很是落寞孤寂。院内虽干净整洁,却也没了生气,处处透漏着一股辛酸破败的衰竭之气。看得心中郁闷难解,让我不由得转向了她,她却依然完全融入了自己的新角色中而不能自拔,只管开心的逗着亦悦,眼睛偶尔落在我的身上,却又旋即离开了。
檐下站着黄恬,我也是看到他才觉得自己没有处于梦中,却使得心中痛楚愈烈,年少的他显然不能理解我们,脸上一种与他年龄不相称的不可思议与无奈。以至于,我衝着他笑,腾出手来打招呼时,他一时竟反应不过来。
也许不是他反应不过来,因为最终还是他忍不住把正事说了出来:“父亲已不在了,你们为何还要如此?”
没有人回答他,仿佛没人说这句话。
我想,最终老人没能开心地去,他最后也没能等到我带着他尚且活着却无法出现闺女的再次归来,归来为说一句原谅他的话,心中怕依旧是不安吧。可黄恬说老人去的时候,虽然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可脸上还带着笑,最终可能是因为想着自己的儿女都在,自己的大女儿已有了不错的归宿。
他们没有钱置办丧礼埋葬老人。其实平时他们也不愿接受这院的主人家的接济,也不肯接受陈鸥和贺博的,一家靠着黄怡替别人织些布,缝补衣衫过活。老人还是靠着陈鸥帮着敛具棺木下了葬,可即使这样他们自始至终都没有通知过我,让我帮下忙。
所以我发了火,越说越激烈,为此黄怡和我吵了起来,我最终又当了一遍姐夫,当得冠冕堂皇,凄凄惨惨,这才平下所有她的话语。祭扫完时,我居然还让他们在上面补刻上我的和黄忻的名字。
最终,我们终于让我们完全相信,我就是她的姐夫。
最终,我们也终于让我们自己受骗,仿佛我就是她的姐夫。
我身上向来不带什么钱,只得从贺博那里支点,他这小子居然要我打欠条,不过看了我的面部表情,他决定放弃,不过最终我留了张文书说我欠了多少。
把钱给她时,我多了个心眼,我把亦悦留给了她照顾几天,这下,再给她留钱便天经地义了。我脑袋中最后的一幕是看着她怀抱小丫头满脸慈爱地用嘴贴向了她,而我轻轻说了句我走了,由着黄恬把我恭恭敬敬送出了门外,最后有些迟疑地喊了我一声姐夫。
也许,我们所有人全疯了。
如是,此情再也没有燃起,依旧静静地葬在了秭归外的山上。
当晚我就离开了,这是我来的时候完全没有想到的,但当时我根本呆不下去了。我让随行的人歇一晚再返回,而我自己则就这般一人一骑绝尘而去。
一夜没有停,只在路上驿站换了马,甚而没去找陈鸥质问,其实当时看他与我说话时谈及亦悦之异样,我该想到,要问,我早该问的,现在就让这事随风而逝,飘去它该去的地方。
一路,想用疾驰冲淡所有琐思,眼睛也会四处张望,却见满天星斗乱抖,夹杂着各式旋转摇曳,便似素白裙裾之边在雪中飘舞;风迎面而来,带着寒气溅着微泥,便似在山上夹杂着雪吹到脸上般痛。
这番一夜虽难熬,却终这般匆匆而过,所以当第二天早上我出现在我的府上时,着实让刚起身的夫人吃了一惊。
“我把小坏蛋留在了秭归她小姨家了,这下我们俩能稍微轻松些了。”我斜倚在门上,疲惫地带着笑容,应该很难看。
她静静地上前靠着我,用手抚着我的脸,一言不发,微笑着点点头。
那一觉我睡到日头西斜,醒来发现枕头湿了,却怎么也回忆不起做了什么梦。花了好大一会儿才坐了起来,侧耳倾听却听不见亦悦的哭声了,只觉得屋里空荡荡的,就那样懒散散地坐在榻边,什么也不想做,看着窗上映进来红红的光,把屋内的东西都烧着了,或者说都流出血了,直到最后,黑黑的一片,再也看不见。
门打开了,留下一方月光和一道倩影,她走了进来,坐到我的旁边,轻轻把头埋到我的怀里,什么也不说,而我则给她讲了另外一个故事,一个在风雪山中开始,山林栈道上结束的故事。
那夜,我睡得颇不定当,她也是这样,不时总要醒醒。原本小坏蛋不在了,我们应该睡得更好的,可这会儿,她真的不在了,也没人闹了,我们反倒也睡不着了。最后,我们二人计较定了,让她在秭归住得几日,我们便需尽快把她接回来。
我们还互相打趣,说我们真是操心劳碌之命。
下面这几日,我们竟无事可做。白天没了小坏蛋的滋扰。孔明,吴越,宋谦,陈武他们竟一起去上学堂了,家里变得更空洞了,早晨吃饭时一众半大小子一边把嘴塞得满满的,一边还在问我这问我那,多是南部战事,听他们说我在明孜的民间传说,听着听着好像又不像人了,心中有些酸,当面却只能带着笑;孔明却除了一开始的言语致礼,没什么其他表示,只是最后走之前有些忧郁地问我银铃姐姐什么时候回来,当下心中更酸,当面却只能王顾左右而言他,问他先生的情况,眼睛不期然瞥向夫人,却对她的回望躲躲闪闪。
那个教书的就是那位不少人曾给我提及的黄庭彦先生,不便扰了他们的学业科目。所以自己得出去没事找事做。陈哥一脸坏笑看我,说有事的时候我不在,现在春天的诸般事情忙完了,没什么重要事情了,我却回来了。
听说张婶身体身体好了不少了,只是张叔眼睛又出了些问题了。常日里,老两口常挽着手在院内晒着太阳,大家也挺照顾这老两口的,诸事也都照应着。那日午后去看他们的时候,看着这番景象,我也就放心了,没打扰院内这对以手相执,以头相靠而昏昏睡去的老人家,悄悄地走开了,还拉开了一对正在追逐嬉戏的小孩。
叶剑也留起了小胡子,我在衞戍所看到他时,他正在看竹简,冒充读书人之状,不过看他面部表情,倒不似不懂装懂,打完招呼,叙谈几句,就有士卒来向他报告情况,他也只得告罪离开了。
随手拿起他的竹简,才发觉这是最近的邸报,不知怎么的,现在连邸报也换成竹简了,而且似乎抄写的官吏水准下降很快,手书还不如我。仔细看了看,最近又没有什么事情,尽是一些絮絮叨叨的琐事,看竹面情况甚是无聊,就是背后总是有些发凉,有一种不知什么事情即将发生之感。
这几日还出了一事,我想可能日后对小孔明影响会很大,只是不知道会大到什么程度。
襄阳这个时候正值日头渐长,至夕阳西下,那日我已去了不少地方,念及暮鼓将鸣,便回去赶了一辆车来,把家中几个小子接回去。因为学的学生多,陈哥又找了一个地方做书院,把原来我们的草庐给圈起来了,说是留给老师以后处理。
一路倚着马车,很是闲适地呼吸着夕阳下暖暖带着香味的空气,不时和周围熟悉的街坊邻居打招呼,有些人看我的眼神有些怪,不过我不介意,这日我整个人充满了惬意,不愿去想什么,或许只是为了接我们家这个小成员。
就要拐弯时,我听到墙后的地方有一个孩子哭的声音,声音很是熟悉,不过我不太确信,然后,陈武急切的声音便响起来,证明了我的猜测:“小亮,别哭了,要不要三哥帮你去出气。”
我赶忙停住车,下车走了过去,到拐角处站定住,想听听到底怎么回事。
“你又摇头,那你到底想怎么办么?”陈武很是无奈的声音很快再次响起。
我站定听了起来,原来是这日黄夫子测试各学童学识,平日里,孔明在他那个年岁的学童里总是第一,这一日却是第二,还输给一个女孩,孔明觉得很丢人,正赌着气。宋谦提到这个女孩是夫子的闺女,很可能早就知道题目;吴越劝说,一次偶尔输了,无所谓,以后再得第一就是,而且那个女孩还大他一岁,输了不丢人。可无论这几个人怎么劝,小孔明就是一直摇头,一句话不讲。
又听了一会儿,确信听不到什么新的有价值的东西了,便转了过去,立刻看见那个小东西坐在人家门口的台阶上,头托胖嘟嘟的小腮帮子,眼睛上还挂着泪滴,嘴翘得颇高,看着这小东西的样子,让我不得不笑了一笑。立刻,这周围几个大一点的便叫了起来:“子睿大哥,小亮……”
我一挥手,对他们点点头,表示我已经知道。然后走到小孔明的旁边:“还哭,好意思么?”
小孔明慢慢站了起来,用衣袖抹了一把眼泪,忽然又扑到我的腿上,把脸埋在我的前摆上。
对此,我心中只有怜爱,这小东西是确实太可爱了。我微笑着把他从地上抱了起来,用手指替他抹去眼泪,他旋即又把小脑袋埋进了我的怀中,仿佛受了很大的委屈。
“输了就输了,下次赢回来,赢得起,也要输得起,没事的。”我假装微皱眉头,口气却无论如何都硬不起来。
这小东西这回倒真的很配合我,衝着我虽然撅着嘴,倒还是用力的点点头。
“那就是好孩子。”我立刻用我的胡茬去蜇蜇这个小胖墩,把他蜇得直躲,却也终于咯咯笑了起来。
“好了,我们回去。”忽然起了恶作剧的心,一手飞快地拽上了陈武的黄头发,轻拖着他离开,立刻那两个兄长便要帮他脱困,惹得怀中那个小坏蛋笑得更欢了。
晚饭时才知道,吴越、宋谦、陈武三人也学大人样拜了兄弟,吴越老大,那两个便是老二老三,对此很是取笑一番,让那个小坏东西笑得差点岔气,这才算把这小东西给哄好了。
饭后,我决定去拜访这个黄老师,顺便瞅瞅那个能把孔明比下去丫头是什么样子的。
我在襄阳城中想找个地方,和在身上找根毛般简单利索,离家片刻后,便在北城墙边找到这家。显然是陈哥精心做了安排,若非亲到,我甚而会认为我这是在深山中,显是特意在屋外一圈种上宽一丈翠竹,值此春夏之交,虽已天黑,在城墙上的灯火映照下,仍然显出生机勃勃的青翠。其间小径以卵石铺砌,直入竹潭之中,林中隐约有个竹篱,后有几间茅舍,多以竹为栏廊柱之材,定是陈哥知道此人好竹,而如此为之,这番功夫倒做得足,换作我,便未必能如此。
“篱外有贵客,为何不进来?”我正在小径上盘桓,忽从裏面传出声来,其音不卑不亢,颇有方外大贤之感。
不过,当我看到他的长相时,我的这个想法立刻放弃了。
坦率而简单地说,一个中年糟老头。而且这已经只是悲观估计了,乐观的话,要更糟。我不清楚我为什么会有这种看法,但此人样貌果然有方外之人的模样,因为我真的从来没想过一个市面上的人能长成这样。我甚至很是恶劣地想着,他的相貌是不是他出世的主要原因。不过我还是很客气地行礼,而且当我看见他招手让一个黄毛丑丫头来给我敬上一盏香茗时,我想都没想就确信此人就是他的闺女,当下就夸这小丫头聪明,心道这丫头果然有过人之处,至少在长相上。
不过我一向没什么废话,尤其是看着这父女俩时。而且我也没有任何打算久留的想法,要不然晚上做起恶梦喊起来,会让佩儿担心的。
客套一番后,我很是礼貌地问询了他对孔明的看法,他的回答非常简单:“孔明?可造之材,只希望他那份天资莫要用歪了。”
我觉得他的话有所保留,至少我希望他会猛夸一下小孔明,听他的语气倒似毫无特别的感情似的,便如孔明只是那群孩子中一个稍微聪明些的而已。这竟让我生出一丝不快,其下话语颇有些不投机,只是我还依然保持那种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形象。
到我走时,除了恭敬的谢师之礼,我甚而没说我是谁,不过我想他肯定知道我是谁。我还注意到,我们一提到孔明,那个小黄毛丫头,就会有些莫名的激动,滴溜的眼珠子不断扫向我们这边。这小丫头片子定是喜欢上我们家孔明了。
不过我的想法是她配陈武倒真是不错,一样的黄头发,只是眼睛还是黑的,和陈武那只小兔子有些区别。若说配孔明,总有些亏了孔明。
最终我离开了那里,出来后才发觉我着实偏心,我们家那三个小子的情况我都没问,这番才冷静了下来。
回去寻到孔明,把他放在我的腿上,和他谈了好长一番话,我认为有些事情还是需要教他的,其实我只是重复以前银铃对我的教育,所以最终效果也一样——他倒在我的怀中睡着了。
这几日还去看了看子玉的父亲,江老伯的风湿已经比较严重,现在连站都不太站得住了,只是他见我时还是颇为激动,甚而告罪说不能给少主见礼,让我很是一通吃不消。谈起来他总是问我老爹的消息,我和老爹没处太久,只能尽我的能力再加一些好话叙述一番。早在洛阳便听闻江伯以前是老爹的手下,感情颇好,只是此处我有一问没敢问,便是为何他到襄阳而不留在老爹身边。听得他夸一阵老爹,便恭请江伯好好休息,将欲离开了,离开时,他还挣扎与我行主仆之礼,让我很是消受不起。
便是这样,让我很是有些受不住江伯了,既然感情如此之好,为何离开上阖;再想着老爹对子玉如此,便知当时对江伯亦很是器重,这样,为何现在会这样?
江伯这个人一直很怪,不知道是不是太溺爱子玉了,深怕他在外出事。不过如果考虑外面有子涉这样的小恶徒,他的做法倒也值得肯定。但当我在街上第一次看到子玉时,我真的以为他比我小好几岁,因为以前从来没见过他。
几日之内,我把熟人家跑了个遍,只是师娘和黄芸去长沙的老家了,她们都生了,师娘先生了个小子,因师父离开前就留下了名字,叫做黄飞;芸小妹后两天后生了个小闺女,轻没有留名字,目前家里人就叫她丫头。
我注意到一件事情,自陈哥往下几乎所有熟人都会把眼神留在我短短的发梢上一会儿,但自始至终没有人提起过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