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苏马尔达头人,您客气了,我本在潭中赈灾,听说您这裏有好酒,便来拜访,没有先行通报头人,还请主人原谅。”我倒是想得出来的,说出这种话来,说实话,我也是听了他的那些话,把那些歌功颂德的官场洛阳腔给扔掉了。他的身后两排类似官员的头目个个都比他精神很多,尤其头排一个,身高八尺,体格雄健,相貌堂堂,更兼是目光犀利,紧紧盯着我,仿佛觉得我此行不怀好意。
我也不知道我是否不怀好意,不过也没觉察出自己怀了什么恶意。我本来就是来看看此地南人情形,考虑以后潭中对策。本是赶集看看热闹,却把这大圩的主人引了出来,那边走一步算一步,料想也没多大妨害。
不过事情比我们想象得发展得快,甚至发展得让我们无法想象。我和这个头人甚至没有寒暄几句,他便被其他寨子的头人因事请走。我则被和他的弟弟便是那个身高八尺相貌堂堂目光锐利的人留在了一件大的木屋裏面。他让其他人去准备东西,那大屋内便只留下我和他,还有北海和华容,以及他的几个随从。
我甚至没有来得及打量这间待客室他便和我搭上了话,而且语气里毫无敌意:“鄙人苏马儿丹,是这边石窠寨的二头人。请问越侯所来为何啊?”
“二头人汉话说得很好啊。”我笑着回答,心中暗忖兄弟二人咋差了这么多。口中却不停:“倒有点荆州的口音。我来便为看看这裏的百姓,潭中遭了雪灾,我怎能不来?”这个二头人倒不似那个大头人,说话不会先那些物事来比较一番,赋诗一般说上两句。
“我们这裏以前常有荆州的商人来往,我小的时候,便是父亲请了个荆州人教我们说汉话。”这个以前的头人倒是很有眼光,知道以后必然少不了与我们的打交道,或者当时就是那样,汉人与南人便是杂居相处的。还在我想这裏的情况的时候,他忽然提了一个要求:“越侯可否屏退左右?”
“这是吾弟,这是我恩公之子,皆随行的谋断之士也,对智而言,皆无事不谈之人,若有事,但讲无妨。”我心道这裏有事,恐得不了清闲了。
他使了个眼色,他的几个随从立刻到这间屋各个出入之口站定,他却贴近我:“在下知道是何人杀了前任越侯。”
这话让我们三个都“哦”了一声。但是这个“哦”完,却一个都不说话了,回头望望我的“谋士”们,华容脸上带着一丝惊讶,北海却有一丝凝重。还是我想了一会儿,才开始问道:“君,如何得知?”
“因为那家犯事的与我哥哥有姻亲,在下侄女便嫁在他家。”他说话果然简洁。
“如此,不会伤着你的侄女么?若我追查,必牵连到她头上,若有关联,甚至可能牵连到你哥哥头上。”我离京赴越,便因此事而来,若能查出事情真相,对朝廷也算有一个交待,可是我想他对我说这个话必然有他的目的。
“我愿携潭中南北三十六寨里人世世归顺,永不与朝廷为敌。”我明白他的臣服意味着什么,也知道他需要什么。而他说完,竟忽然单膝跪地,将腰刀托上,显然有臣服之意,只是这番动作,倒是逼得我后面两个拔出了自己的佩剑,只是发现似乎对我没有恶意,才又慢慢顺了回去,只听到鞘内剑滑落的声音划过。
片刻之内我得立刻给他回答,如果考虑时间过长恐怕会让他生疑。当剑鞘不再有声响的时候,我便笑了起来。这种事情,正是我的强项,否则如何能让恩公放心让他的儿子跟着我。
“二头人,请起。”我脸色回复严肃,严肃地我自己都不认识:“非吾不领头人盛情。今汝兄如此善待与我,我若立时翻脸,实为无礼,况且,事情真相吾尚不明,待我查明,若真有此事,自有国法。”
他正要再说,我挥手斩钉截铁地补上一句,“倘有一天,你为头人,你的下人私会与吾,将三十六寨尽献与我,只需他为头人,我便能答应了么?吾非贪婪小人,反覆无常之辈,自当查明真相,给所有人交代,若真如君言,我自当重谢,甚至赐奉上好之地。”
他嘴动了几下,没有说出什么,以手抚心,稍稍冲我弯弯腰,转身带人离开了。我能明白这是他的礼仪,我也弯了弯腰,依然表情严肃。
他应该有些失望,甚至老四也有所不满:“三哥这是个好机会,你为何……不利用他?”
“我不能确定,前几日,曾有人打算乘火遛出城,他们应该和这家有了联络,这是这家人的试探还是什么我不清楚。不过即便他是真心,也不行。”我盯着他们,气息开始短促,脑中数件事情盘旋:“这家现在的大头人和北面的有姻亲,互有倚靠,二头人正是因为这个不敢造次。现在这个二头人想借我的手扶上他,如果扶上他我们便很可能和北面各族交恶,他说他带着三十六寨归我,若他真能,他何须假我之手除掉他哥哥。这刘徐两家第一个便把东西送过来,显然知道这家地位最重要。也可以证实这二头人的顾虑,这也是我所顾忌的,所以,若让我支持他,显然不可。”
“这兄弟二人,若然让老大染疾身亡,老二名正言顺坐上位置,不就行了?”老四狡黠地笑着。
“我们一来,这老大就染疾,这也太巧了,骗个把小孩还行,那些南人怎会不猜疑。”老四立刻收了笑容点头。
“裏面千头万绪,而且事关南人,非吾所长,看一步是一步。老二得不到准信,也会猜忌与我们,定是心中万分焦急,怕我泄密,我等也危险。而且他认定我会帮他的原因便是北方人除掉了前任越侯,既然他知道,那么他大哥不可能不知道,这个苏马尔达大头人也会猜忌我们。”我摸着额头,有些发烫,这确实令人头疼不已。不过现在显然知道了,是里人把我的前任给收拾掉了。更西边西瓯人是什么样子,他们对我们的态度,我还不知道。想到郁林是西瓯人占多数,里人就已经有三十六个寨子,其中还有一个寨子就能把整个越侯的护衞军队顺带一群脑满肠肥的官宦加一个越侯说不定还有他的一群嫔妃全部收拾掉,就更对让我对这片土地头疼不已。
终究还是要面对这个大头人,篝火生起来了,整个寨子中心变得非常热闹,火堆上架着散发着香味的肉。通常这时候其他地方的是什么景色对我们没有什么意义,尤其是我和老四,虽然我提醒自己有很多事情比这个更重要,但是眼睛总是很难离开那些肉架,心中琢磨的不是这家兄弟的问题,而是那些挡我的视线的不知趣的家伙。
那个叫苏马尔达的死胖子就是这样一个,关键是他还遮拦了更长的时间。
当然我还得很客气地与他见礼,他就这样挡在我和肉架呆了半天,将我又和什么玩意打了几个比方,似乎南北的外族人们都喜欢这个调调,无论轻重缓急,一律天南地北指东说西一番。我自然笑着,心中却将他踢飞了数次。只可惜这裏是石窠寨,我也只是个客人而已,虽然名义上他归顺我大汉,但就凭目前我所知道或者了解的一些影子,也能知道这个地方不算一个很安全的地方。但是,我却居然很沉得住气,至少心中都没有什么怕的意味。我想我还是太年轻了。虽然,鼻子和嘴边已经绒毛丰密,但是我想北面的师长兄长父亲还是把我当一个孩子,只是我还算一个有点优点的孩子,至于优点,应该就是我这种情况下,还能惦记肉架上的肉而不是那个家伙下巴上的肉。
不过,我开始决定主动出击,我不喜欢事情拖沓下去:“你们这裏缺米缺盐,缺布缺油。你们有什么能和他们换?”
苏马尔达忽然变得非常得意:“他们没有告诉大人您么?原来乌云还是能把天遮住,非得苍鹰才能看见太阳。”言毕,整坨肉陷在石头的座位上,忽然肉球上伸出一段肘子,挥了两下。周围原本的热闹立刻开始安静下来。
片刻,四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吃力抬着两个粗竹杠,上面担着一个托盘,盛着堆得整整齐齐的让我后面兄弟们一阵惊呼的东西。
“好东西啊!”我若无其事地看了看左右两个人,他们也都面色不改,甚而似乎都不屑看到这情景似的,这让我很高兴。
“越侯若有需要,我可以按给他们双倍地给您。”他的眼神不算友好,而且难得一次这么直截了当,让我丧失了开始我认为胖子和憨厚之间具有必然联系的信心。
“我来不是要金子的。”我正视他,“金子是好东西,我越国也需要,但是这样从你这裏拿,不符合我越国的法令。”其实我也不知道有没有这样的法令,但我现在就是这裏的天理。
“我来是为了一件事情。”周围完全静了下来,除了炙肉的吱吱声和木柴的噼里啪啦声,便再也没有其他声响了:“尔等久居山林,田地不够养你们,每年都要花大量的金子来买。我决定给你们块地,足够让你们去那里耕种养活自己还有余。”
大头人哼了一声,我知道这是不屑和怀疑,我立刻加上一句:“这块山林依然归你,我绝不插手。”
大头人苏马尔达身后立刻议论纷纷,他看着我,似乎想明白我到底想干什么,而我忽然开了窍,笑着继续说道,“大头人如果不放心,我不认识您的手下,就认识您命来侍应我的二头人,我看二头人也是个精炼能干之人。便把那块地交给他,您还在这裏当您的石窠寨之主,何如?”
大头人的眼神不期然落到了他的弟弟身上,而我一脸轻松,看着火堆:“肉好了,快取下来吧,免得炙老了就不好吃了。”
我满手全是油的命令老四过来:“咦,外面这件不是弟妹缝制的吧?”
“嗯,怕脏污了,穿在裏面了。”他很得意地翻开领子,展示裏面的女红:“这是我随便找的一件旧衣服。”
“那正好。”我毫不客气得拽起他的衣角,擦拭起来:“要有事,就是马上,让大家精神点。”我真说对了,确实有事,但是这事却不是我想到的事情。
“擦干净了。”我拍了拍双手,看了看老四,朝他挤了挤眼睛。
“越侯打算把哪块地给我们?”我知道问题肯定等在这裏。所以我把我的想法说了出来:“当然只能是潭中的土地,不仅你们北面的那些同族也会得到一些封赏。你要不要?”我笑着,看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珠子很想转,但看见我这样看着他,也只能看着我。
他沉吟了很长时间,我就看了他很长时间。
“越侯说话当真?”
“当真。”
“花开为感谢雨露之恩,果结为传递神明之赐。”他好像故态复萌,对此,我毫无办法:“越侯如此待我等,却是为何?”
我的主意可多了,怎么和你讲,这对我都是烦心事。但是至少有些台面上的话还是要讲的:“我为大汉越国之君,此地既为吾之属地,我自当为此地百姓谋划生机。”
我这主意有些对不住徐刘两家,不过精彩之处不在于此。此计其一,自然算是断了徐刘两家的商路;其二,反正潭中周遭粮食常年颗粒无收,倒不如让这些抢东西的南人自己种,人心思定,当他们能吃饱饭,我就不信他们还给我弄出什么乱子;其三,将各寨之人分居两处,委以特定之人以大权,他们彼此之间遥想呼应却又互相制约,既分其力,又起其隙,终究都会仰仗于我,一边需要我帮忙防着外面的人另起炉灶,一边需要我帮忙稳着自己的位子。其实还有后招,正在我暗自思忖此计值中可有漏洞之时。便听得马蹄声大做,便仿佛千军万马,竟欲撼动山岗一般。
全山寨都不明所以,那些护寨的兵丁们,立刻封闭了寨门,所有人包括老弱妇孺都出将扶将在高处的山坡上出来看个究竟,让人不得不感叹这些南人的勇气,此事若在中原,大多都先是逃散,实在逃不开也会躲在屋子里。我们自然被围在中间,大头人二头人都不停地质问我们,我们这是什么意思。
所有人都确信来的是我的人,我不认为一定是我的人。但我确信来的是谁,那马蹄声太熟悉了。我不知道他来干什么,但是我感觉不出任何好的感觉。
“我没有命令他们过来,他们来要么是为了保护什么人过来。要么来的就不是我的人。”我依然保持平静,声音没有任何抖动,但是心脏跳得很是厉害。
山中的回响很大,他们的千把人即便全来,在平地也做不了这么大声音,但在这山中却似几万人马一起奔腾嘶鸣般,而且,我脸上的不解又把恐惧带到这个寨子的头人接着波及到下面的人直到整个部落。
“若是外敌,我自当与全寨一同抵御。”我朝他点头示意,并从身边取出铁枪,招手让随身侍衞全部上他们的土寨墙竹寨楼上与他们的兵丁站在一起,一起看着前面。忽然我能感受到他们中间有些人的样子有些古怪,我开始能明白这裏的一些问题:“我军向前,留背与人。”
马蹄声急,其声摧城;时间仿佛凝固了,偏又随声而来,急迫万分。耳听得呐喊声也渐渐从马蹄声中清晰出来,我忽然放下心来,“一定是我们自己人。”
“若郭鬼子要杀我。”我忽然如释重负,“他不会弄出这么大声响,恐怕有什么急事,难道是广信又来人了。”
我看了看苏马尔达他们,“开寨门,我们出去,你可以再关上,等没事了再开。”
那天我记得很清楚,因为第二天就是除夕。我也记得来的是谁,因为我压根没有想到,我甚至没有想到他为什么要来,那一年的年过得真是有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