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倒不生分,颇是落落大方,稍一拱手,便答道:“少时,家里穷,爹娘并未给俺起名,只有个乳名,用得贱字,不好听,就不说出来让两位君候见笑了。六岁上头,给家里放羊,到七岁那年,有一日来了马匪,抢了俺的羊,还要抓俺,俺就没命地往山上跑,山上有石头,马贼快不了,也下马追俺,眼看到山顶了,俺心裏怕死了,怕这回死定了。忽然感觉后面没有人追了,回身一看,一队骑马的人过来,把马贼给围上了。”
我心裏立刻就能联想到这个领头的应该是一个校尉,以及他这个名字的来历。
“领头的那个人,别人叫他护羌校尉,俺开始听成呼抢校尉,觉得前两字好难听,后面两字校尉还不错。他人挺好,还把俺从一块石头上抱下来,放在他的马鞍前面,带着一起下山,还说,娃,没事吧。”他说起来,仿佛便是昨天发生的,说着,还露着笑容。
“俺当时啥也不懂,也不知道谢谢人家,只管数了羊,发现马蹄踏死了四只,想着回去没法向爹娘交待,又不敢找人赔,就哭了,挺没出息的。”他自己又笑起来了。
“你很不错了,我们家二,八岁之前还没出过门呢。”我毫不留情地嘲笑二。
当然肯定有反击的:“你十六岁还被姐姐牵着手走。”
“那是我夫人,我爱牵多久,牵多久。”我晃着脑袋,非常得意地回击。
忽然他义正词严地打住了我,示意让校尉继续说,我感到有点不好意思,校尉倒更有些不好意思说了,于是我们都一起请他说完,尤其是二,奇怪,似乎他是听过的,但还有兴趣听,这倒让我不免掂量起来了。忽然想到一个护羌校尉的名字,想起一个人来,此人倒真是做过这个官职,时间也差不离。
“那个校尉人很好,安顿好打扫战场,骑马,帮赶着羊回家,然后俺还在外面哭,他在裏面帮我说话。”他顿了顿,“后来爹娘一点都没有怪俺,倒是经常提及,说那个官是好人啊,那样个官现在难见了。娃啊,长大要像这个人一样啊,后来,俺说了他的名字,当时就是以为呼抢校尉就是他的名字,爹娘说,校尉是官名,大概呼抢是他的名字,说,娃没名,不能起恩人的名字,就用恩人的官职名字吧,记着人家的恩德,以后就叫俺校尉了,平时就是尉儿尉儿叫。”
“后来你去找过这位恩人么?”
“没有,那时小,哪知道这么多。不过恩人倒是找过我。”
“哦?”我对这个故事非常有兴趣了。
“那天,他一个人来的。给了点米和肉,担在俺的头羊背上,让带给俺爹娘,说他要走了。俺忽然感觉有些急,居然出口问他为啥,他沉默了很久,俺还一直问他,他竟然真跟俺说了,他说他犯了错。现在想起来,他一定是有很多事情没法说出口,憋屈得紧,居然找一个小孩吐露,他说,因为他的过错,好人被杀了。他是学武的,他说,他现在觉得武不能改变这些,他要去学文,看看能不能改动点这些东西。问他走哪去,他往南边一指,南边,很远的南边,有一个叫荆州的地方,那里有很多很有名的文人,大哥哥要去学习。”他又顿了顿:“此后,他就再也没有来过。后来,俺回去告诉俺爹娘,爹娘好像早就知道,后来送俺走很远去一个先生那里读书,我问先生,哪里是荆州。先生也说南边,大了些,发现先生似乎还很向往荆州,后来曾和我们说,以后若要求学,不必去洛阳,而当去荆州。”
我早早便确定了这个人是谁了。甚而,老二早就知道,他的眼神似乎就在说:“你知道是谁了吧?”所以,我衝着他点了个头,嘴做出个陈字的口型。
显然他还没有告诉秦校尉这件事情,或许是以后要给他惊喜,不知陈哥这次可否会来,不过老师来了,陈哥来的可能性就不是很大了,这荆州总得人看着,想来想去,如果不考虑师父和三叔,那就得是陈哥了。也不知道这次师父来了没有,不过现成这裏有能问的人。等与秦校尉闲谈告一段落,我立刻转向了二。
“二,师父来了么?”我知道子玉也去讨教过枪棒功夫,这番问,他应该知道我指谁。
“没有来,他和陈哥在看家。”他故意提到了陈哥,显然别有所指。
紧接着我们谈到了各自属国之事:“仨,听闻你……未整军备,倒干了一两仗。”
“我没打,南海是让银铃去打的,是不是奏报上说是我打的?”
“没专指弟妹,也没说你,就说你那边平了南海叛乱……你如何还不整饬军备,越国要用兵的地方多。”他刚说话,似乎自己也忽然恍然大悟:“噢,你与我不同,你无外患,只有内忧。哎哟,怎么这时我才想明白,估计是一直琢磨着对付北面鲜卑和西边羌人了,亏得四没来,否则还不好说这话。”
不过我可不介意他悟不悟:“你得尊称一声银铃姐。”
他很想当然的无视我的反驳,继续道:“你那还有不少地方还乱着呢吧?咋整啊?”
“你现在越来越像西北人了。”我沉吟了一会儿,慢慢把我的想法说出来:“交州之事,多为民变,且中蛮夷较多,多在山川之间,不易亦不宜攻伐,临来之前,刚算收服了郁林一支。待得明年开春,春令接济一番,其北或可平。合浦之变,多为渔民,或为猎户,也得先礼后兵,不可伤民啊。九真,日南皆有化外之地之意,或许我还得仰仗交趾的士燮,或者合浦也得交给他,总之不打比打好,而且我是冬天过去的,我现在满脑子都是明年的耕种,虽然那里天气暖和,一年能种两季,但也误不得。招兵买马,整饬军务,我目前没这个闲钱。老百姓也没有这个时间。”
“你越来越像个老酸儒了。”二撇了撇嘴:“都是汉中大战把你给害了。”
他忽然笑了:“不过,很好,跟着你的老百姓有福了。”
“别夸我了,如果我换作你,估计也得每日操练,从牙缝里挤出钱来招兵买马。每日都得想着怎么对付鲜卑,如何看住董卓,还有提防韩隧马腾,夙夜无寐啊。”我叹了口气。
二忽然一抖:“越来越像了。”
不过没有让我解释什么,他也很快进入一种酸儒状态:“你当年汉中一战,打完就跑,你可知道,这一仗,荆州几十年家底给你打空了,很多军队都被迫解散,有些屯垦,有些还乡。你走后,老师好像还用很多不知从哪里筹措到的钱安置百姓,整顿民生。我现在的秦军也是收编了不少前些年解散的,现在在边境上也在屯田,明年如果碰上什么天灾,明年秋后我的军队都要没有粮了。都你小子,一切为你小子所赐,一切为你小子所害。”
我朝他笑笑,什么也没有说,他倒是笑着接着说了,但是却没朝着我:“我猜也该来了。”
顺着他看的方向,看向屋外,就看着家丁带着几个官员进来了:“父亲不在,他们来这裏做什么?”
“仨,你傻了。”
自然应该是以找父亲的名义,“顺道”撞见我的,而绝不是“专程”来找我的,这一路进来官员们基本都该知道我到了,我和二谈这么长时间,足够他们准备好了。
“噢,咋不能说父亲没回来,别让他们进来。”
“仨,你又傻了。”
大过年的,娘肯定不会拦着别人,最起码让坐坐,呈上几味点心招待一番。
“他们都是谁?”感觉都见过,就是一个都不认识。
“仨,你傻透了……不过我也不认识。我就知道他们官职,不过你别管他们是谁,就听听他们想从你这裏得到什么就行了。校尉,我们撤开一步,让我家仨迎宾。”
他们果然似乎是我认识,说名字,感觉应该是听过的,就如看着他们,我似乎是认识的一样。他们的官职我则还挺清楚,至少我知道朝廷是有这个官衔的。
他们确实是要套我的口信,知道这下面以后一阵子朝廷或者说辅政卿们将要如何。不过他们应该得失望了,我只能说我刚来,未曾与父亲见面,也未觐见皇上,只与孟德兄同行了一阵,并不知道其他什么事情。
他们似乎不信,拖了相当一阵,这一阵不打紧,先后来了四五批官员,前面的几个有要回避的;有说我父亲尚未归,待得明日再访,免得妨碍我休息先行离去的;也有留着等着和后面来人一起继续拐弯抹角来探我口风的。
他们似乎认为,我肯定已经得知将要发生的一切。
我努力争取让他们明白我真的不知道。
当然,我越这样,他们似乎就觉得我肯定知道。
但是,我真的不知道。
倒是二乐得看热闹,窝在厅后的帘外,不停地吃着喝着。等一个多时辰后,屋内灯火辉煌,我好不容易脱身出来的时候,一张几案上的点心差不多都被这二人吃掉。二人还笑呵呵地谈这谈着过往我们书院的轶事,自然大多数都是我的,而且不算好事的那种。
“你二人倒得清闲。”我过往便坐下,随手在桌上漆盘中搜寻残余可食之物,随即就得大声呵斥:“怎么都吃光了!”
不过二立刻转移了话题:“仨儿啊,看来侯没有白当,有点侯样了,此番应对很有侯体。”
“注意点,你也一侯,别侯啊侯啊的。”
不过我可不关心这些,立刻叫住过往的一个仕女,让她再上点吃的,我说就上这裏原本盘子里的吃的,这仕女端详了半天漆盘,我开始不明所以,待得我自己观察一番,立时无可奈何:“吃得也太干净了!不知道,还以为你们饿了三天了。说吧,这裏原本放什么的?”
然后就见二和校尉二人,比划着,说着,比如黑的,四方的,小半个巴掌大小的;白的,软的,酥酥的。总算让仕女知道了,应承着便掩面笑着离开了。
“其实,我和校尉都饿了好长一阵了,每天都吃不饱。”二这话不像侯说的,像逃难的饥民说的。
“咋了?皇上的女婿吃不饱饭?”
不过他的解释倒真是合理。皇上宴席,他不能狼吞虎咽,得斯文点,皇上问他什么,或者在席的官员举杯,或者问什么话,他也都得道貌岸然地放下吃的恭敬回答,或者回礼,皇上吃完了,他们也就不能吃什么了。要说,我这义父就这一点和我差最多,饭量甚小,这就苦了二,还连带上二随身校尉一起倒霉。而且更倒霉的,他最近住皇宫,不好让皇宫的厨子帮他做,据说每日也就找点屋内的点心充饥,还不好意思多吃,免得詹事那干人等笑话,倒害得我那公主妹妹,虽然最近刚被二扶正到我姐姐的地位,一天到晚帮着各处拿点吃的,却与皇后说自己在西北吃不得那么多内宫糕点有点想念。所以,二抽空出来,对自己,至少在肚子方面算一个美差。
要说我也够惨,最近几日赶路,都是草草吃点东西,便立刻上路,这会儿肚子也早饿了。偏前面几个曾经放满东西漆盘,现在连点渣都看不到,更是令我心神恍惚。
我径直去找母亲,第一句话憋了半天挪作第二句:“母亲,父亲何时归来?何时能吃晚饭……”
母亲笑了,拍了拍我的脑袋:“饿了?我让他们先给你弄点吃的吧,你老爹恐怕还有一阵。”
我本想推辞,说等父亲,但是最终,我还是同意了,不过我让母亲算上了住在我们家的所有人,这样明显理直气壮了很多。当然,我还算上了那两个苦命的西北人。
不过晚饭吃不了多久,父亲便派人回来了,让我立刻起身去皇宫,舍不得满桌的菜肴,又赶紧扒两口,赶紧漱口,擦拭一下,换了身稍微体面点的衣服,请我的司徒与我一起进宫。还得专门偷偷交待宋,看好张林。此人看我家一两个有些姿色的仕女,便和身边人一直讨论,不停傻笑,如果放入大街,后果不堪设想。
皇城禁衞都很客气,看见我来了,直接让开,没有丝毫盘查的意思,倒让我不好意思,虽说我有几次都是带人骑马操着家伙无视这干人等冲进去的。没有丝毫盘查的皇宫禁衞着实让我有些不自在,总觉得有些不太合适。
徐征看着明显有些变化,余光中他不停看着我,然后看看身后。我不希望解释这是为什么,虽然我能隐约明白是怎么回事,至少我不知道怎么解释。所以,我就当没有注意到。
似乎这几日已有春意,天已全黑了下来,风中却有一丝暖意,身上未曾想都有些汗意。至少这裏比潭中那几日要暖和舒服许多,那几日雪中,坐在一处,没多少时间,腿便冷了,需得走动走动才不致冰凉而僵。
大殿这个时候还是透亮,周围则已经陷入一片昏黑,只有盏盏檐下指路灯如萤火般闪烁。
这一番引进,还需些繁琐手续。远不如我召见人那么便利。虽然义父陛下让人传令,让我剑履以进,但看徐征解剑褪履,自己觉着也不好意思,当然还有些其他想法,便也照做,与我司徒相请而入。
行得陛下,这叩拜礼仪不得马虎,但不意味着其他地方也需要规规矩矩,比如我眼睛偷瞄了一下上面,眼见得长辈们的面部表情大多是欣喜的,便知道这次没出什么坏事,心下忽然感觉轻松了很多。稍微多瞟了瞟,辅政卿都在,皇上皇后,还有几个随仕宫女太监,却还有几个不认识的人,从衣服上来看应是刘氏宗亲。
“交州看来真是个穷地方,连他的国君都没件像样点的衣服。”皇上竟是用这句话开场的,上面甚至都有几种笑声传来,“起来吧,吾的儿,远来辛苦了。”
我心中却又一热,眼见得众人其上,皇上却还是当众称吾为儿,当真对我甚有情谊,丝毫不为往日种种为怵,正欲诺而起,却发现后面的人没有动身,转头看了看他,正要转过来提及这是我的司徒徐征时,却不想,皇上倒记得牢:“徐爱卿,你也起来吧。我初登基时,你便是……我想想,你是广信太守吧……现在你升任越国司徒了?”
皇上这都知道,我立刻挂上了惊讶的表情,旋即又感到恍然。
这边徐征自然也赶紧诺诺而起,“承陛下隆恩,还记得微臣,陛下所言,秋毫不差。”
“今年过年,子睿吾儿去祭祀了么?”这句话却又是对我说的,让我却又觉得这话风转得快了,是否有些对不住我的司徒。
“未曾,当时我在山中平定乱事,不过,徐大人都替我布置好了,臣亦实在感激徐司徒。”不好意思在这裏提银铃,在老师前面最多骂骂,也就算了,在师父面前最多挨一脚,也就罢了,在孟德兄那里最多被讥笑一番,也就了了,可上面那一干道貌岸然的皇亲国戚,我丢不起那个人。
此时,我知道,我带来的人对我会有帮助了,我又看了看徐司徒,徐司徒是个明白人,虽然刚站起来在我身后不消片刻,这时节又到下面跪伏于地,这一番启奏,自服青帻,主母携领公卿等百官祭祀于东郊这一番礼节倒是说足了。至少以后随便其他什么人问我,我也明白怎么一回事情了,便让我,也能胡诌一番了。
但是,我还是免不了被训斥,什么那种时节还一个人乱跑,耽误了祭祀,怠慢了上天,小心来年交州遭天灾,最后甚至牵扯到——我也估计到了——佩儿有了身孕,我居然还在外面胡闹。
当着这么人,尤其是这么多不认识的人,实在是不好意思解释,随他们胡搅蛮缠了,口中唯唯诺诺,心中却不停念叨,甚而求饶,两位义父母,稍微正经点好不好。
不过,胸中还是暖暖的。
明天就是上元节,我在殿内没做什么事情,只是听着教训,让几位长辈都带着笑。其实倒真不算是什么坏事。
这天,洛阳并不是很冷,甚而可以说是暖和,可正月里,殿内还生着炉火,更是让我感觉到了丝丝扰人的热意。
或许,我应该意识到些什么。
可是我并没有从记忆中找出点什么。
或许我找出来也不会后来事情有什么弥补。
但是,我真的希望能让一切从这一天起重新来过。
这日,正月十四,我弱冠前最后一个上元节前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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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一:汉代时,以立春为一年开始,是为六九之始,冬至后四十五天;一直到1913年,中华民国才改为正月初一为新年之始。汉时过年整个皇室都要祭祀,《后汉书·礼仪·上》有这样的一段话:立春之日,夜漏未尽五刻,京师百官皆衣青衣,郡国县道官下至斗食令史皆服青帻,立青幡,施土牛耕人于门外,以示兆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