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仿佛又被噩梦惊醒了。
好像是几年前的事情,却似乎和记忆中完全不一样。
满天的大雪,耽误了我们去汉中的路程。我们的步兵被满山遍野的黑云肆意翻卷,只落得一败涂地。浑身是血的陈哥冲过来对我说,你要指挥,你快指挥啊!我却完全不知道该干什么。银铃似乎也没有了办法,她苍白着脸看着我:撤吧,如果我们还能撤。
一路被掩杀,好容易收容着残兵败卒退到陈仓(注一)。城下四边都黑压压看不到边际,我们哪里也去不了。
残阳如血,如雨一般的箭飞了上来,一个个同学朋友,一个个倒了下去。
转身看见了银铃,她倚在女墙边,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看着我,对我说她不是我的姐姐,而是我的妻子,但是她不能再陪我了。
不!不!我不顾一切地吼叫。
门被风吹开了,一直很暖和的天忽然变冷了,似乎一切都和这几年记忆里一样,我一个人就这样孤单地住在一个黑黑的屋中。
我不禁胆战心惊,在黑屋中四边张望。却一时分辨不出这裏是哪里,脑里一时也记不起这几日的事情,或是无法分辨真实和梦境区别。
只有一个东西与记忆中所有情况不同:在榻边有一个已经生了火的火盆。只是炭火似乎就要熄灭了,再也无法抵挡门外吹来的阵阵寒气。
我很怕这很多年的事情只是一场梦,赶紧在火盆中取出火点燃油灯。虽然灯很快就被吹熄,但还是让我看清楚自己并不在襄阳州牧府衙中。
立刻长出一口气,不明所以的笑了,一种莫名的庆幸,让我甚而吹着冷风都感到了惬意。我翻过了衣服,在炭火的映照下看到了衣角的一个缺口,想起前几日的事情,一切仿佛刚刚发生。
看什么看?刚才你不看,现在看什么?父亲笑着对我说。
刚才那四场都是假的。
傻小子,这场也不会真。
知道,但是儿子还是想看看。
老爹我赌这是场平局,就看皇上什么时候看厌了。
其实儿子也想这么赌。还是想看着这二人继续这么怼(dui三声)着。
哦,这个怼字听着你就像在洛阳住了很久似的,这可是河南尹里的方言。
是儿的那个结拜的四弟在士兵中学的,然后教会我的。好像他的意思是吃喝拉撒睡,行动坐卧走,都可以用这个字。那段时间他特别喜欢和我用怼这个字,故而就学会了。
嗯嗯,反正在河南尹的乡间里弄,你要不知道该怎么描述什么动作,用这个词没错。不过,别在官宦宴席上用。
那是自然,儿子可不想被这些人所轻。
父亲成功地打消了我原来的兴趣,谈笑间,也就随便看看。不过即便假打亦能感到子实兄的招数要比我纯熟,颇有套路,攻防极其严谨,就连架式也应该要比我当时打铁的样子要好看很多。看来子实此上天赋是比我高出不少,下次怼他需得小心。师父曾说过,我学晚了,没那个底子,又即将要离去,学防守一时半会儿学不到家,只有进攻进攻不停进攻,始终控制场上主动才是上策。还叮嘱过我:不要怕不要慌。默念着师父教给我的这六个字,在鼓声中,我全身贯注于周围一切,似乎真的也和某人打了起来。只是我却还是需要不停防守,我想我还没有达到师父的要求,感觉自己的速度没有办法后发而先至,甚而先发都不能先至。所以逐渐自己的手下套路又走到了云长兄和翼德兄教的那些上来,还颇为顺手,感觉立刻掌握场上主动。心中却总觉得有些对不住师父,希望师父知道后不会骂我。
寻思之中,余光仍告诉我对手不死心,还将从右侧攻来。不过定睛一看,原来只是旁边有人和我一样。
张林叉子活动的范围又大了一些,不免让我更担心。在小黑小朋友同样表现出不安,带着我也开始晃悠后,我用的枪压住了他的叉子,并示意不要如此。难得他聪明一回,笑着挠着脑袋,不好意思地笑了,并把叉子挂在鞍上安心地看起来了。
不过安分不了多久,此子的手又开始乱捣腾了。不过这次,小黑显然就不太在乎身边的这种动静了,无论对马还是人都置若罔闻。
你那个养女怎么样了?父亲显然对前面两个人的作假行为越来越没有耐心,轻声问起来。
在脑海里我似乎架住了谁的一个下劈,还了一下突刺,便转身退出了战斗。
嗯……很好,小亦悦能叫我爹了。
子睿心眼好,不过要小心会有麻烦。去年最后几个月接到很多奏报,报知司隶很多地方都传出你曾在某处和某女做那些事情,甚而还有孩子生出来。不过因为这种事情多了,你又在越国,现在也没有什么人相信了。而且,做那事的男人还被抓了好几个,都是利用你的名声骗财骗色的。要说你去的地方多了,被人栽这种赃,就是麻烦。我现在倒是怕你真去那里提自己的名号都没有人相信了。现在对你最不利的就在于那个小女孩子,似乎有人说就那个真是你的孩子。但是你从未去那里,馆驿有你一路行踪记录,故而官员中这个事情传不开,也没有人以为是真的。但是民间和官中间传得可不会一样。就如你替孟德扛下屠宫城的事情,你弹劾董重的义举,你收养那个小女孩的故事,民间和官场上说的大相径庭。就说这次我们路过函谷关,我手下人听到有守关的兵卒提到你去年闰月里曾经在路上带着自己的妻儿在路边弃屋里躲雨,还和他们打过招呼。我想着那个时候你还没有完成大婚,如何来的妻子儿女,怕又是什么人冒充你。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最后父亲提到的事情倒是让我想起我和他们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见过了。进而想起那两位,那对母子还在楚国,说不定和黄恬一起还在兴霸兄那里獃着。不过也只能想着,却不好解释那个人还真就是我。
最终我只能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那个小女孩以后怎么办?父亲似乎感觉有些热,松了松领口。
抚养长大,将来把她嫁出去,作我越国的长公主呗。毕竟这么久了,心裏都当自己亲女儿了,又能怎么样?
那她母亲算谁?
一个叫黄忻的女子,她已经去了……她父亲还把我当女婿一样看待。实在不行,佩儿银铃都会认的。
胡闹,把这种事情当儿戏。
父亲这声逐渐有些大,自己也感到有些不妥,暂时停下了质问,和我一起装摸做样看着场面上确实很精彩的对战。还随口又扔过来一句:不过多一个女儿倒算是件好事,过十年可以让她进宫或者和其他诸侯联姻。就怕越国宫城门口什么时候又有人把什么女孩男孩丢在那里,说是你的。你这个好心眼不能滥用,会出事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只能嗯一声表示知道了,顺口表达一下对天气的看法。要说我们父子俩都不怕冷,却有些怕热,尤其是父亲。
今天很暖和。
何止暖和,简直有些热,这鬼天气……其实,你这件事情倒给你留了个好名声。老百姓中间也有知道事情真相的,都传你是个大好人。有人受了冤屈,都想找你诉说;有人遇了困难,也都想找你帮忙。连带着老爹我也沾了光,我被老百姓拦过数次车驾了,有喊冤的,有求救的,他们都提到了你,说你一定会帮忙的,哈哈。
给父亲添麻烦了……
没事没事,等到了你来洛阳的时候,事情可能会多很多。呵呵,不过那个时候皇上也长大了……
父亲,这话是否有些不妥。
哦,对对。
本以为只是父亲口误,却看到父亲脸色忽然有些忧郁,不免有些捉摸不透,便问了父亲,为什么说那句话。
父亲说自己做了个噩梦,却不肯透露梦中情景。我隐约能猜到父亲梦见了一件什么事情,那确实是个噩梦。
我看了看上面,皇上显然也已经慢慢开始有些不耐烦了。手指在腿上直敲,眼睛已经不再停留在场面中间厮杀的二人,而是四下张望。
片刻后,皇上手一挥,太监立刻传话。鼓声停,二人彼此行礼退开。
皇上口不对心地赞扬一番,又赏赐二人这才结束。吩咐众卿自己随便去打些猎,晚上再设宴招待众爱卿。
父亲轻松了起来,让我出去找银铃谈谈话。说昨晚旁边厢房中两个小丫头缠着银铃聊了好久,我们小夫妻却一夜没有见,赶紧去说说话。
我说没事的,今晚就能在一起了,父亲忽然笑了,用了句未必。
我立刻能体会到一种笑容僵住的感觉。
我的侥幸是在出去后彻底破灭的。银铃身边小丫头数量从两个上升到四个。除了我的姐妹,另外两个也一个称我兄,一个称我弟。幸得后面一个还算脑筋快,在前一个的疑问下,说她嫁给了我的结义兄长,故而算嫂,自然称我弟。可我心中还是有些心虚,子玉怎么就把自己的身份秘密告诉这个大嘴巴公主了,却累得我胆战心惊。在皇上那里要是哪次说漏嘴了,皇上说不准怒了,那可能真就把我给怼了。
不过没有等到皇上怼我的那一天,她们就把我怼了。
于是我得到了晚上她们五个一起聊天一起睡的噩耗,唯一值得安慰的是子玉和我一般倒霉。
而唯一值得欣慰的是,在她们心中还有残存的一丝良善和怜悯。她们允许我陪她们的“好银铃姐”出去遛遛。
周围到处都支起了幔帐,圈出一块块区域,供各诸侯及随从在其中休憩。我可以慢条斯理地察看横幔上面的花纹,如果判别不出是谁家,就抬头看旗帜。越国的就在父亲的对面,父亲这边是两个狻猊上下盘旋首尾相衔的圆形图案,而我的自然是“我”——还是两个“我”左右相对扭头对望的样子——也凑成了一个圆——这些应该都是父亲的意思和布置。
不过我也对此无所谓,对银铃说外面到处都人多,我们进去说话。银铃却说应该先到对面那边见过母亲,我点头,表示我总是想不周全。
一番拜见,嘘寒问暖一阵后,母亲问我她的那个老胖子在哪里;我说肯定被众官员诸侯相邀请缠身,正在各处应酬叙话。
母亲笑了,只管继续问话,并没有打算放我们走的意思。想着母亲从我生下来后就没有怎么看顾我。虽然确实想和银铃二人独处,但也能带着笑脸陪着母亲开心,不敢有丝毫懈怠和不满。
母亲问了一阵佩儿的身孕,然后会质问我为何不和银铃赶紧怼出一个。母亲自然不会说怼这个字,但是我没法把母亲那些个词尽皆搬过来,只能套用。
后来,越来越开心的母亲开始谈父亲年轻时候的事情,还让银铃说我小时候的事情,然后评价说果然父子一个样子。我能感受到银铃微笑中有另外的味道,她甚而会调皮地偷偷冲我做个鬼脸,或者对着我,憋下嘴,摇摇头。
原来除了那位长公主,母亲大人也够让我尴尬不安的。
还是需要父亲进来才能让我如释重负,父亲不出意料地打发我们离开,临走还偷偷轻声问我,是不是噩梦成真了。
我无奈地点点头,父亲却乐呵呵笑起来了。吩咐一句,好好去散散心。转头却问母亲,有什么可吃的。
我本礼毕正待离去,听到这个可吃的,竟一时迈不动腿。但是怕母亲又会口不择言,只得恋恋不舍地出来。
当然,一出来,我立刻提出,可有带了什么吃的。
银铃有些奇怪,问我为什么不在裏面说,我们这次都是让父亲安排的,估计父亲那里肯定有。
我说这不是防着母亲又要说什么。
银铃恍然:那是,母亲好像忘了你和父亲并非亲生父子。不过你和父亲到真是投缘,性格都如此相像。
我心道,其实母亲只是忘记了我们在名义上还并非亲生父子。我和年轻时的父亲性格有类似之处,完全是先天的传承。
越国的这个幔帏里,布置和父亲那边的类似。中间一个毡子铺开,有几个马扎,供身着盔甲的人坐,不过我更感兴趣的是马扎旁边整齐的木盒。
我的猜测是正确的。那日接近正午前的一段时光,在空旷宽敞的一方草坪上,我就依着马扎,银铃偎着我,舒服地晒着温暖的阳光;闲适地听着帷幔外来往的马嘶人言;幸福地吃着一些糕品;快乐地聊着过往事情。
张林曾经楞头楞脑地转过屏风冲了进来,结果后脖子的衣领被一个宽大袖子中伸出来的手揪住拖走。那情景逗得我和银铃都笑了。
那日正午父亲命人唤我们过去吃饭,吃饭过程中大多是父亲和徐大人或宋叙话,偶尔问问张林今日厮杀观感如何。吃完,就继续给我们出去“放羊”。
问过银铃,今日她不想睡,实在困了,就去车上眯一会儿。我就安排我们的人在越国那边歇息,自己和银铃出去走走。
快些离开的主要原因是父亲也要午睡一会儿。要说这一点我没有多少传承,倒是铃儿很像。
当然提出这个是要分场合的,尤其在周围没有其他人在的时候,是一定会被报复的。这个时候,某人在人前的那份端庄贤淑都会消失,我就记得自己背后下摆的盔甲被掀开,接着屁股上就是狠狠的一下。甚而揪的人还有要求,“不许绷紧肌肉。”
心中惨呼没有天理。伊人却还颇有兴致的察看了我盔甲的后摆,称之为“屁帘子”,一时间乐得风风的。
然而,走不多远,肆意胡为的银铃就乖巧了很多。本来在我身边的她飞快躲到了我的身后,甚而紧紧贴着我的后背。
不明所以转头要看她,伊人小指头忽然从我肩膀上伸出望侧前方一指。这才注意到旁边一颗树荫上竟拴了一条黑狗,不过此狗也不吠叫,就耷拉着腮帮子站在那里看着我们。
我告诉她不用怕,我在。
她说狗也许怕我,但是肯定不怕她。
我说,当年你可勇敢得紧,拿了根竹竿就横在我面前,怎么长大反倒更怕了。
她说,那时你还小,怕狗伤你,怕也得上。
心中有些感动,把她拥入怀中,可是伊人眼光还是不自然地瞄着旁边。要说那条狗也确实没有什么礼仪,也不知道回过头去,依然盯着我们,此刻真希望有人牵走它。
我笑着抚着伊人的云鬓,帮着捋捋,莫怕莫怕,铃儿跟着夫君,莫要走远。
她忽然也不怕了,清澈的眸子映出我的样子,还问我为何不怕狗。
我说在北地杀过几十条狗,是帮老四族人撤离时候杀的。杀多了,就不怕了。
言毕,想起当日情景,将银铃置于身后,深吸一口气便朝那条狗狂啸了一声。
狗忽然朝后面退了退,低鸣几声,呜呜作响,仿佛感到有些委屈。旋即伏在地上,趴在那里不再动弹了。
银铃忽然也来了劲,从我身后探出头来,朝着那条黑狗汪汪叫了两声。
我不禁莞尔,看着她。她也看着我,还笑了,带着一丝顽皮。
“你不要离开我。”伊人把头埋入我的怀中。
“不会的,怎么会呢?”我努力将她的脸蛋托起,竟看到一丝泪光。
“真怕是一场梦。”
“梦也行,只要梦醒时,你还在就行了。”
“哎,偏这几日恐怕都不行。”
要说这些小姑娘们也不知道体恤自家兄弟的苦处,非来把我的铃儿给夺走。
我用一臂环着我的妻慢慢地走。只是路过一簇路边略微露出新绿的矮树丛,衣服似乎被挂住了。走了几步才发现,拉了几下都没有能拉开,只能弯下腰去解脱,却发现衣服下摆角落竟被挂出一个小口子,不免心疼地皱眉。
银铃赶紧哄我,还用手帮我抚平额上褶皱;我说这是你给我做的;她说以后帮你再做就是了;我说以后不能让你做了,我舍不得让你做,但是这件衣服也舍不得。
银铃倒是很开心,还和我感慨道,你看看这一团树丛,虽然显得矮小不起眼,但一根树枝便能有如此大的力量。
我虽然笑笑,注视着那一丛新绿,也表示出一丝感悟。但其实还是有些心疼,转过树丛时,还是会不住注意下面的那块破损之处。
忽然身后又是一阵狗叫,还有随之而来隐隐约约的马蹄声。
随着狗叫声的靠近,听来仿佛还不止一只。银铃立刻有些紧张,赶紧躲在我的身前,看着我的身后。而我则转过身来,看看是谁家纵狗出来。按说大多都是犬台宫的狗,不知道皇上赏赐给谁了,或者谁家还真的把自家狗带来了。
赫然看见树丛上面那条黑狗的脊背,像是绳子松了,过来“报仇”的感觉。
可是抢先转过来的是却是一条离地不足三寸高的小黄狗崽子,若不是那条大黑狗在后面转过跟来,银铃说不准就能上去抱它起来。虽然这狗样子确实看着非常可爱,但似乎还是很英勇凶猛地冲来。
手上未带长枪,腰间连配剑都无。当下,看见大黑狗在其后更是威胁,朝前一步跺脚在地。立刻把黑狗吓得怔在原地不动了,可那只小狗却依然奋勇当先。再加大喝一声,大黑狗兀然起身,转身就跑,片刻消失在矮树丛后。可这只小黄狗虽然是站住了脚,却依然仰视着我,对我汪汪不已。
一匹矮马带来一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穿着一身短打猎装,外面套一件红色夹袄。圆润的脸庞透着一份小女孩的可爱,五官隽秀。尤其目光炯炯,煞是有神。
“小黄毛!小黄毛回来!”小女孩似乎是这条狗的主人,主人的一声令下,这小狗果然乖乖地回转了,只是会不时转头看看我们还加上吠两声。
小女孩自下马开始便看着我们,即便她俯身抱起那只小黄狗,依然如此。她一手抱着小狗,一手牵着马,和我们也不生分。直接走过来,还稍稍点头微微屈膝行个礼。
“这位莫非是越侯大人?”虽然语气中透着尊敬,但是看着衣服和马上佩饰便知道这位小姐身份不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