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认为马不会乐意帮他们扛这么重的负担。
所以,我没有让他们立军令状,就让他们斗个口舌之利便算了。
其间我大都问了一句:这裏有没有一场仗没打过的雏。所有的回答竟大多是一句反问:仗都没有打过怎么有资格护衞主公过来。甚至包括两个小孩。
这一圈走下来,我有些凝重,回去后专门叫醒了午睡的小援,也没有让他起来。我决定当一回叔。他似乎没有睡得很死,我一叫他便醒了。
他想起来,被我按住,我就坐他身边,对他说:“小叔不瞒你,所有人中就你一个从来没有上过战场。”
“侄儿昨天也兴奋得很久才睡,看见叔父出去又进来了,怕叔父发现,才没有出声相问。”
我笑了笑,点点这小子的脑门子,顿了顿,让他把手伸出来给我看看。
指头粗壮,掌中尽是厚厚的老茧,倒是个勤勉用功的孩子。
“这厮杀是个要长力的活,因为对方也是人,这招招式式砸去撞来,都是耗体力的活。对方有十几万人,我等一旦无法冲散击破贼寇,便会陷入重围,外面围着几十几百倍的人,急切不能突围,这可能就要厮杀大半天。”我又顿了顿,叹口气,想和他说第一场自己参与的战斗。可我第一仗是假打的,对手是裴大哥,大哥已然远去,我也不愿意再提起。可能就是有这第一场战斗演习,我似乎才能比较快地适应后来大大小小战斗:“你小叔的第一仗……都不知道怎么打的。第二仗,我大多时间是在后面看的,最后才跟着人一齐冲上去,那一仗整个汉中城北平地上都红了。你小叔打过敌我最悬殊的一仗也不过是一对十,而且还是守城,两个时辰就被人破城了……”
“哦,明孜,我们这都传过,说小叔你带着五百老弱病残和五千西凉精骑整整打到第二日天亮,最后还在赶杀西凉逆贼。这等壮举,想来就觉得不可思议。”说着这句话时,他眼中看着我都是崇拜的眼神。这孩子自从被我“收拾利索”后,对我就显得特别亲近。我讲实话,他可能也只当是我在吓他。
“那是瞎传的,我第二日是在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因为伤心兄弟们的离去,发了阵疯,只是正巧援军也破了城,你叔这才能活下来的。”我又叹了口气:“不要把战争想得太好,没有好的战争,打仗都是要死人的。若政务外事皆修明,本就没有打仗的事情。可是事情既然到了这一步,这仗却必须打。只是用这一仗做你的初阵,似乎有些太残酷了。记得叔的话,你别冲第一个,你年纪还小,力有不逮,亦难久持,不能冲在最前为军锋芒。”
小援没什么话了,只是最后冲我点点头。我问他有没有盔甲,他说有,指了指身后几案上的一套。我去拉起来看看,说这套相对他来说大了,他说自己再大些便能穿合适了,现在就多勒住些,不让拖曳出来就是了。做盔甲的人不可能给他这个年岁的人专门打造盔甲的,否则很快就不能穿了。
最后我顺手召来了张林,和他们一起总结了一下自己真正想表达的意思:“生于此时,是为不幸,是为万幸;彼不幸者,常有战乱,动荡不安;而万幸者,能付其力而为后人平天下,可尽其才而为国家正干坤。若智从不临战阵,恐不过一纸上谈兵之庸吏耳;望此番艰险历练,能将尔等捶打为真正有为之材。”
小援蹦出了被窝,对我深施一礼,表情甚是严肃陈恳。
值得提醒的是他的着装不够陈恳,他吓了一跳又蹿进了被窝,张林笑得倒到了被窝上。这两个小子倒很相得,相互说了几句,就隔着被子“扭打”了起来。
申时,天已然有些昏暗。大家似乎都有些按捺不住了,都建议赶紧出发。争取夜里子时开杀,明早陈仓城里开伙。
我没有随着他们,吹牛可以让吹,盲动冒进却需要稍微让他们冷静一下。
我让他们查查自己的盔甲武器是否齐整,晚饭后自己去庖厨那里带些干粮,天黑透了再出发。
我再次召集各家,主要是叫上刘烨,再讲了一遍行动全部过程。前面如何行动,到了以后如何了解贼兵布置,如何直接突袭反贼的头目营地等等。都讲明白了,还和众人把那堆米堆来回疏解了很多回,估计所有人头脑中都是个漏斗的形象,而陈仓就是那个漏斗口。
酉时未至,却有人来给我送信。
又是一封竹简,父亲最近给我传的竹简不少。这册大意就是叫我去一趟思贤宫,皇上要见见我,还专门提示,皇上不知道出兵的事情。
不知道又有什么事情,但是皇上万岁义父大人的事情当先,我自然必须去。
和众家领头的说一声,我需去面圣,还提前布置他们分批去马场各人再挑一匹马做脚力,奔袭途中骑乘,快到营寨时换自己往常战马。在计划里,这本来天黑后的事情,避免白天一群人挑三拣四,互相看着总觉得别人占了便宜。到时候天色昏暗,只能随便挑挑,而且事情紧急,他们也没有时间有太多讲究了。但是我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现在只能让他们赶紧自己挑着,让小援随便帮我挑一匹,还特意交代上好鞍子绑好肚带,而且还吩咐给所有战马马蹄上都绑上稻草防滑。
我命子龙兄、鲜于辅和秦校尉负责分马时的秩序,若致内乱者,军法从事。我当时用的语气非常不容置疑,脸色也不算很好。其实我并没有处死他们的权力,所以,我尽量带上了一层戾色的臭脸,努力装出了很擅长于草菅人命的跋扈权臣的一面。我能感觉到有些人确实神色一凛,心中感觉已经达到些效果,便告辞离去。
我如此是为了对当时情景会有所帮助。这是群天下最骁勇的将士,却也是一群极易生事的主。这一点上,我可不笨,有时候好话说多了确实用处不大。
我依然没有带任何随从,虽然父亲说这是规矩,但是我似乎从来就不算很好的守规矩的人。
第一步,自然先回到了平乐馆换衣服,一身铠甲去见皇上似乎不太妥当,还会引出很多话头。
周围都是雪,虽然按说平日这时就该天色昏暗不可明辨了,然而这时因为雪地反光房屋馆舍却依然明晰可见。张林那间厢房还没有来得及作修葺,从残垣断壁往里看尽是雪,只在墙边依稀认出几件陈旧的家什。我们离开后,这裏更是冷清了许多。小丫头们估计也窝在屋里取暖了。不想惹出太大动静,若被徐老爷子看到,免不了多寒暄几句。今日我耽搁不起,赶紧一个人轻手轻脚去换衣服。
未想门从裏面被闩住了,我推不开;屋内也无灯火,怕是银铃早睡了。心中想着莫不是昨日夜里也没有睡好,还在补觉吧。只是还需得换衣服,只能冒着被斥责为搅人清梦的恶贼之险,也得赶紧把自己贪睡的妻叫醒。
“铃儿,是我,为夫回来更衣去面圣。”我轻轻叩着门,一边小声呼唤着妻:“铃儿莫贪睡了。”
静下来听,忽然有一阵急促的动作声,伊人醒了,似从榻上刚急忙忙起来。也不知银铃做什么事情,似乎有些什么必须先办,接着便听到裏面慌乱乱似乎在到处乱撞般的步子,这声音却不是银铃的。和她在一起这么久,她的脚步声音还听得出来。尤其是闯完祸躲在自己屋里忐忑不安的时候,从她的渐渐近前的脚步声我就知道银铃的火气有多大。甚而屋内屋外廊下街前一群女孩子们走过,且不论她们跣足或着袜,草履、布鞋或木屐,我都敢夸口一听就能分辨出裏面有没有银铃来。
所以,当我看见秋鸾时,我一点不惊奇。
“秋鸾怎么在这裏?”
“侯爷容禀,傍晚夫人受邀先去了。她说她先去回上话,走时说你必然要回来换衣服,便让我们留一个人在这裏等候。因为风大怕屋里飘进雪,就闩上了门,还请越侯原谅。”
“没事没事,辛苦秋鸾了,赶紧帮我更衣吧,我得赶往思贤宫。”
要说咱汉人的这套礼服着实有些麻烦,而且越是官大的越麻烦,当太守的时候在车上站不直身子都能服服帖帖顺到身上。而当了辅政卿后自己一个人要穿齐整一套上朝衣服就便成了一件麻烦的事情。
秋鸾很有经验,她就趁着今日帮我这段时间问了我些问题,以打发我张开自己架子等待时的无聊。
“贼寇人多么?”
“张林告诉你的?”
“夫人让我们裁过布条,帮您缠了枪身,我们就猜是不是要打仗了;后来宋大哥与您筹算时,秋鸾送过水,故而知道。其实张二哥早先和我们说的时候,我们还不信,他老瞎咋呼,姐妹们都当他在开玩笑。”
“哦,秋鸾心还挺细的,贼人么,可能有十几万吧?”
“啊!越侯带多少人去?”
“一千。”
我拎着袖子正抻着胳膊等着她给我寄好腰带,忽然这条也如父亲那条一样掉落到地上。秋鸾不停说自己该死,说因为听到一千对十几万吓了一跳。
“对方只是一群乌合之众,虽十数万不足为惧。”这些小女孩子就是麻烦:“比这艰险之战也打过,你就别操心了。照顾好徐老爷子和你大哥就是了。”
“那是自然,不过……大哥跟着夫人去了。”
这次,可能真的出什么事情了。
这一路累得小黑够呛,不过这确实是匹好马,至少它很稳当地把我送到了地方。
我拍了拍他,告诉它——我真的和它说了,而且很诚恳——这仗结束我把它送给秦校尉,让它和它的情“马”团圆。
一路掸雪而行,周围气氛有些肃穆,各家的衞兵现在都在孤树馆,思贤宫从外面一路进去便萧杀了许多。
不知谁在前面喊了一句:越侯来了,让我抬起头来。看着思贤宫正殿,虽然风很大,殿门却大敞,看不见一个裏面的人,只有两个近乎雪人的衞兵在门口侍立。
到门口裏面诸侯们依然没有散去,都看着我。父亲已经迎了上来,执住我的手:右扶风锺大人送来急报,外八军中右扶风驻军未得军命擅自攻击了反贼,未想贼寇极是骁勇善战,打了整整一天,几乎全军覆没,锺大人寻机出城一战,接应了张校尉和一些残兵败卒回城,还趁乱送出一个信使。现在陈仓应该被围得更紧了。如是,是否取消这次夜袭。现在也顾不得这许多了,我们商议着这就去禀报皇上,取来虎符,调动全部外八军前往进剿。儿看如何?
只一两个须臾,我便一摆手:“不,这却正好。”
长辈们围着我,外围有我的妻还有玉东。下面还有大批的诸侯。
“皇上召了我等和本初等几个诸侯陪着用膳。”父亲皱着眉头:“正好禀告,还是取消这次夜袭吧!”
老师也盯着地面,慢慢吟道:“银铃和宋玉东也都建议取消,只有孟德觉得可以继续,子睿如何看的。”
“父亲,老师,兄长,此事不发生,或许吾等去确实有些吉凶难料,但是有了这么一件事情后,我却安全了许多。”我笑着:“贼寇把右扶风的外八军打掉了,自然以为短时间内再不会有什么官军来攻,因为有上林苑,建章宫和甘泉宫的关系,其它几军要么远在东南的弘农,还有的便在甘泉宫以北,对方既然反叛,而且杀进了司隶,对此自然应该有所了解。他们应该知道要等其他几军调过来,在这个天气下,想要赶往陈仓,至少要有好几天。如果大多是步卒甚至可能是十几天,再考虑皇上手上虎符,往来于军营,加上各方协调,粮草车马供给接应。没个把月这几个军根本动不了。所以打掉身边的外八军后,贼寇们肯定都以为这几日内能睡个安稳觉,好攻下陈仓了。而我们今夜出发,每人两匹马,快到陈仓要冲杀之时就换。确保明日天没有亮就杀进对方营里,打叛贼一个措手不及,定能大获全胜。我想孟德兄以为可以继续,应该就是这个道理。”
“既然这样,要不子睿你迟两天,我从京兆尹左冯翊再帮你调一些精锐骑射。”
“父亲,不行了,昨天渭水完全封冻,今日冻了一天已经够结实了,而且如果再等,冰面上的雪也积厚了。儿昨日得知渭水完全封冻,便命人扫了孤树馆周边积雪,其实就是看着孤树馆外积雪就知道渭水冰面上的雪的厚度,现在已经快半尺了,若积到一尺以上,马的速度就会大打折扣,所以拖不得。”
“现在就怕王国没有想得那么多。”父亲还是有些担忧。
“一个能撺掇十几万人跟着他造反,甚而攻进右扶风,打掉外八军一部的人,怎么也不会是个什么都想不到的蠢蛋。但是有些事情,他却没有办法想到,若不是有这么多诸侯‘帮’我挑选的精锐,我也没有把握。”
几位长辈不住点头,不约而同带上笑脸。银铃却只是用她的眼睛看着我,微微皱着眉头,我知道她不想让我去。但我只能对她笑笑,稍微点点头,表示知道了,但是我必须去。
孟德兄注意到了我的眼神,又偷偷瞟了银铃一眼,似乎立刻便明白了。他请父亲和老师先进去,自己则下去相邀袁绍等人,还给我打了个手势,让我过去。
我走了过去,看到了银铃眼中的悬着的泪。未到身前,旁边宋玉东便直接告辞,还带了一些表示要我安慰银铃的手势。这我能想通,朝他摆摆手,表示不碍事。宋帮我刚出完主意,紧接着就反对我去,这显然是被银铃借此变故专门请来的。台下尽是诸侯,有些似乎饶有兴致地看着我看着银铃看着我流眼泪。
我将她拉出大殿到后面回廊昏暗处,也不说什么,只是拥着她。
“我必须去,这场雪过去就要开春耕了,再不平定,往日三辅粮仓今年便要饥荒了,饿不着皇上,那是自然,那百姓怎么办?这还是你教我的,让我去吧!”
“你答应我,不许意气用事,不可逞匹夫之勇,不要出事……定要安全回来。”伊人在我怀里哭得更厉害了:“子睿若没了……妻便什么都没有了。”
“不许……胡说。”我笑着点点她的鼻子,其实是我自己的鼻子酸了,但是我必须坚持住:“我自然会回来的。”
临近亥时,我赶回了孤树馆,手还在扣着盔甲上有些松的带扣,披风是从父亲那里拿回的。盗墓的事情,我却没有问,和我要做的事情比,现在一切都不重要了。笛子没有拿过来,却带回了两把佩剑一左一右挎上。张林在门口等我,看见我的样子,他有些迟疑。我告诉他,秋鸾担心他都哭了,以致盔甲披风都没有帮我拴好,只说要他小心。
张林难得聪明一次,居然没有骗过他,他哼哼一笑说道:秋鸾就只是这么说的,要说哭怕不光为了他。
我也知道,但是我只能这么说。
廊下肃穆,所有人没有言语,看着我拿着一包东西走过,安静的只有我的脚步声。我停了下来,只轻轻说了一句:除了打仗的家伙,还有干粮,其他全扔下,准备出发!
脚步声立刻大作,屋里屋外一阵丢下东西的声音。
却没有人说什么话。
我走回屋内,扔给小援一套小号盔甲。
当我再次走到孤树馆院中,面对四面廊下围着的人,昨日早拟好,甚至自感得意的四胜之说已经完全不想说了,而是换了套壮行之辞:今西凉王国贼寇三辅,围攻陈仓甚急,圣上夜感风寒,有恙在身,正自静养,不宜受惊。贼离我只二百余里,此诚危急之时,存亡之刻,大丈夫建功立业,便在明朝。天赐诸君与我大汉,此战,汇集天下最勇武之战将,最精锐之骠骑。吾等以不足千人之力,马踏数十万贼兵之营。愿天佑我大汉,助我等一战功成。诸君之名将永载史籍。
初平的那几年间,天灾人祸更迭相继,不知上天是为了预兆什么。而我便被这天灾人祸驱使,这日所做的也不知又会带来什么。
所以,我也不知道这日是哪一日,因为那几日脑袋里只有渭水连到陈仓那条线。
我记得应该是二月,不过看着满天的大雪,竟需重新想想日子,最终确信还是二月。
那年那月,我二十岁,银铃二十四岁,谢广或谢信零岁,其实还有小朋友也是零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