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相信子玉会这么恶毒,只能一个解释,这群人都被王国利用了。我之所以这么有信心,第一,我从小和子玉一同长大了,子玉什么为人我不可能不清楚,这人懒,这人有些慢性子,但这是一个极良善的好人,祸害这么多人的事情,不是我这位二哥能做出来的;第二,便是因为曾经和子玉他们商量过,关于如何处理五斗米教和安抚羌人。对于五斗米教,便是趁其羽翼未丰,收归己用。对于羌人,因为本朝以来羌人数次作乱,便是朝廷过于压迫羌人过狠,汉吏常无辜欺凌杀害羌人所致,可减其租税,适当扩其栖息之地,与汉人尤以五斗米教之众混居,分散且安抚之。
不过,我难以揣测王国此人的居心和动机。
所以,我只能长叹:尔等为王国所误,竟妄言彼为义军,可见此饮马乳之婴乎?其全村父老尽为尔等所言义军屠戮。尔等天师原本只是进宫为辅,今其难逃一死,尔等杀之也!
他们有些错愕,一人不语,另一人沉默半晌,忽然冷笑道:莫自说自话,编造此等谎言,今我几十万义军在此,若敢杀吾等天师,我等也得反了。天师于众教徒有活命再造之恩,若竟不得幸,我等便是天拦也要换个。
众将士一时愤然,虽然不敢大骂,但还是出了很多脏话,那二人中还是那个一直说话的还很得意,继续冷笑道:有本事大声点!
我挥止喝骂,稍加思索,也陪着冷笑,带着愠怒道:有吾平安风云侯在,这天便换不了!
他们两个一起看向我,这我能清楚,大凡这五年不是在深山老林与世隔绝的地方生活得的,基本还知道一个封号叫平安风云侯的青年的很多故事,虽然我总觉得很多不算好事。比如,有人居然说我是何皇后在民间野种,令我想起来就有些怒不可遏的感觉。
我正需要这种怒气,因为要开始吓唬人兼装模作样给他们看了。
“将此二人绑于此树,封口撑目,让他们看我等如何一日之内破群贼。居然以为我们只是来探路回去报信的……殊不知,这次我就是来打他们的。因为是派我来,朝廷就没有打算给我派援兵!”我说得颇为豪气。旁边也有人应景似的,立刻符合:嗯,风云侯来,还不立刻平安了。
立刻有人明白过来,一并附和。还有人在我这个牛皮的基础上,既往开吹的:“这次风云侯总算打一场兵力不是如此悬殊之仗了。”
更多的人缓过味来:嗯,汉中之战,还不是风云侯一个人冲进十多万号称精锐西凉前锋营中,把董家上上下下十几号姓董的都宰了,看得两边人都木了!只可惜当时董贼那西凉畜牲不在。
啊,是啊,那年夏天幽州畜牲作乱,风云侯匹马单……棍,长驱数十里,整个乌桓人部落都拦不下。还不如天目山和云梦泽里的扬州饭桶,至少还需烦劳风云侯大人带上个几十人。
也不知道西凉还有没有值得提的粪桶了。
那边大营里还有些,其他的不知道都去哪里了。
他们原本似乎很起劲地在帮我造势,但是听着听着就发现越来越不对味,他们从中找到了另外的乐趣——骂人,尤其是骂别的州。最后基本就是西北二凉骂关东诸国,东南东北合作骂还,校尉压着秦国的人没有参与。
我哈哈大笑:早知尔等说要此战中比手段本事。省省劲,这次有得打!此次事情紧急,怕明早我就得赶回去与天子报捷,这次只能给尔等一天时间,跟着我不能让你们打过瘾有些对不住诸神兵仙将。天降九州天兵与我,獬豸必当上报天听。皋陶为证,不敢有违!
我承认自己很喜欢装神弄鬼,反正民间早就把我传得没什么人样了。
转眼看到二人被绑在树上,忽然想到自己命人封口似乎有些示弱,明显是怕他们喊叫报信,立时又补充道:“封尔等之口实罚尔等竟称此等屠我平民百姓之贼为义,撑目便是要尔等知道,乱贼如何为吾等所破!”骂完就觉得血气上涌,整个人来了精神:“今秦侯已回,自黄巾贼之后,皇上一直担忧米贼,也就是你们,还是秦侯一直帮你们说话,这次赴京,还请张鲁去临泾辅政便是明证。你们倒好,误信贼人之言,这番皇上知晓必然震怒,我怕即便是秦侯保不住你们的张天师了。尔等,尔等真是送了你们天师一程。”我好好地“夸”了他们,他们瞪着我,但似乎已经有疑惑了。我颇喜欢有意无意装神弄鬼一次,不信的,权当以为我只是为了好好夸夸各家兵将,只是用词有些肉麻。他们若真的信了则更好,其实他们能信五斗米教,就至少比较能接受这些装神弄鬼的事情,于是我继续故弄玄虚:“苍天有眼,凡夫俗子误人。张天师,獬豸既受天命,不可违之,吾已尽力矣!”
我决定立刻动手,便决定最后想一遍有什么疏漏,不过为了快,我尽可能让局面简单,于是我这么构想了一下:整个三辅被四面八方的山围在中间,却给东西北留出三道豁口,宛若一条街道上的三岔路口,南边一路整齐高耸的“楼宇”便是终南山,此刻乌压压一片,与天混于一色,无视所有般怡然自得,默默在旁酣睡。东北和西北的则参差不齐却也密密扎扎,而西边的街口就是眼前的这个陈仓。我又打个开玩笑的比方,现在皇上在三岔路口这裏靠南的一个叫上林苑的酒肆里喝酒歇息,这时西城一群人要来闹市抢东西,却很可能不知道皇上来这裏,于是就在西街口的一个叫陈仓的粮栈门口围着要抢粮。他们必然不敢擅入,因为怕另两条路冲进来的巡城戍衞,把他们堵在裏面。只得放个把人进去探探,看看除了这个粮栈还有什么可抢。而我也是只带了几个人偷偷摸摸溜到了粮栈外,唯一知道的是粮栈还没有被打下,这群流民在外面打了地铺,喝酒睡觉等着,而其他的还需要观察。
我似乎还是有些玩心,都到这个当口,我居然还有心思和自己开玩笑。
注意到别人的目光,问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了?
他们说我忽然笑得很开心。
我肃容转过身,柔声问道:孩子喂好了么?
孩子被包裹着送到我手里,我忽然有些哽咽,“哀吾生民,念之断肠。”孟德兄的话忽然在我耳边回荡,我将他拴到身后。面对众人:我们和这帮畜牲不同!
说这话时,我指着树上绑的那两个。我们不可杀妇孺。执兵相向者杀,弃兵遁去者不杀;凶顽不灵者杀,老弱病残者不杀!
忽然向东拜倒:哀我大汉百姓,吾等汉之兵将,未能保我父老平安,而徒遭贼寇屠戮,皆吾等之过。今无以相赎,所具报者,唯此命也。
言毕而起,转向众人,开始分派命令。
我将队伍分成两队,一队由我带八百骑先行冲入,第二队由子龙兄带二百人由后见机杀入。
随即,将孩子先让人抱住,我却将子龙兄拉到远处,以手指着营盘,仿佛指着营盘说着如何杀入,其实嘴裏却在说着这样的话:此下,我做了坏人,子龙兄便去做好人。我等杀入羌人营盘后,若进展不顺利,兄便见机策应;若进展顺利,他们看在眼里,你便放了他们,就说,念在都是汉家百姓,东边已经太多村子被屠,叫人赶紧散了,不要给他们天师添罪,多送他们天师一程。
子龙兄立刻明白,也用手指着营盘似乎和我讨论什么,却问我:越侯这么确信?
我笑了笑,依然指着营盘,用手划了个大圈:五斗米教众本身就大多是普通穷苦百姓,君再看刚才两个人毫无厮杀过的模样,道袍整洁,手指颀长,掌中无茧,谈吐文雅,像是些个穷苦读书人,很可能还是五斗米教头目。再看他们五斗米教众的大营位置和模样就知道平时他们极可能不用出战,居然连基本警戒的哨位都没有,完全没有与人打仗的意味,我料定他们本来就是王国诓来凑人数壮胆的。而且刚才他们说道外八军是羌人打散的,我就更确信了。既然是读书人,就不会是人云亦云,该明白些道理;威武不屈,就不会是投机取巧,该有些正气。吾为恶人,然身陷他二人心中之绝境,他便不虞吾有诈。我等既战顽羌尚得利,谅米贼必不敢妄动,君自可放心大胆做好人了。
子龙兄点头,很配合的指着营中心,“终知子睿何以名扬天下,云必不辱君命!”
不过,我最后还是交了个底:如果顺利,一切如约行事;如果有兵掩我后路,可伺机击之;若吾等一触皆殁,立刻带人撤离。
子龙兄似乎怔住片刻,最终还是抱拳受命。
西凉三家,被我安排和子龙兄一起,一则因为有两家都是小孩子,二则他们熟悉羌人能更容易看出对方破绽,便于策应,三则也就子龙兄这边人没有和他们有言语冲突。小援我也让跟着子龙兄,剩下又抽调些年岁长些的人留下。小援自然有意见,但是却不敢违抗我的命令。我还珍重其事的把孩子交给了子龙,看着他抱孩子的样子,问他有没有孩子,他说没有。注意到子龙兄身后的亲兵有些黯然,心中感觉可能有些什么事情我不知道,但事情紧急,便没有再问。
不过说实在的,子龙兄似乎比我更会抱孩子。孩子在他怀里安生了很多,不比在我怀中闹腾。
我骑上了小黑,亦命所有人换马。一时马嘶阵阵,我恐已惊动贼众,以枪挥举,翼德兄居我左,奉先兄居吾右,其他人箭头之阵排开,最外之人力有不逮可入阵内稍息,阵内青壮随时补充外层空缺。路过张林,他手不停地搓着叉柄,喘着粗气,看着我不停点头,却说不出话。我交代他:你先在阵内。
与旁边翼德兄和奉先兄以兵相击,笑道:今与兄等戮力杀贼,实智之幸。
随即枪尖朝前,同时策马向前!
夜未央!一切开始了!
那夜似乎无比漫长,总也盼不到天明,就如羌人的营寨似乎怎么也冲不到头。但是我的心情却没有开始的紧张了,这支对手比想象中弱,一是我等夜袭,对方准备不足,二是他们确实各自为战,不成气候。
我们将火堆打到他们的营帐上,有些惊醒的羌人刚衣衫不整地冲出来,便被掀翻在地。或许中间有无辜之人,但是我说是说,这时候,我却不能阻拦了。
他们对我们的到来毫无防备,零星的抵抗完全不能阻碍我们。但即便这样,还是有羌人不知是愚蠢还是勇敢地站到我们的马队前面试图阻挡我们。
远处陆续有羌人持弓箭向我们这裏射来,但是很多还没有来得及拉弓便被我们这边的人射倒。即便有零星箭矢飞来也没有什么伤害,我听不到身后有人落马的声音。
我确实什么都听不见了,眼前渐渐亮起来,我整个人却仿佛在梦境中,难道这依然是那天早上的梦魇继续,那这个梦也太长了。银铃和佩儿在我的梦里都在干吗?
后来我问她们,银铃说她睡得很香,醒来便是天亮了。但我知道她在骗我。
佩儿说那天不知怎么的,早早醒了。我却知道她没有骗我,虽然她会骗我说,我不在的时候,她一切都好之类的话。但她这个早上早早醒来这种事情,她不会骗我。
她说肚中的孩子很安静,他或者她还没有醒来。但她就是醒了,没有任何来由。那天广信又在下雨,天没有亮,但是佩儿却再也睡不着了。虽然被子外面的空气有些湿湿的寒意,但是被子裏面还是很暖和的,她说她没有怀孕的时候冬天一个人睡觉半夜常会冻醒,但是怀了孩子后,却总是很暖和很舒适。
她说按道理便没有任何理由会醒来,但就是醒了,忽然醒了,没有任何征兆。或许就是因为肚子中的这个小家伙叫醒了她。
周围依然昏暗一片,佩儿没有叫人来掌灯。只是静静躺在那里,什么都没有做,她说她开始想着我了。
我也在想着她。
我知道我在队伍的最前段,不该想着事情,可是我不能压抑我的思绪。
只是我想得却不只是她。
我应该感到羞愧。事实上我也确实感到羞愧,同时还有一阵阵难以驱遣的烦恼。
我不顾一切地往前催马,挥舞长枪。周边的人或许只看到勇猛,却如何知道那时我更多的只是在宣泄。
听到一声号角,对岸传来的,这一声将我拉回战场,刀枪剑戟之中却看不清对岸动向。天色依然昏暗,似乎还在夜里,也不知何时天能亮起来。西边冲来一支马队,只有百十来人,似是临时拼凑,我清晰地记得兜着小黑跳进了其中,随即听见身旁稍远处有人落马惨呼,刹那间便被喊杀声淹没。
血在雪中舞着,那是黑色交杂着青色。火在雪中跳着,那是红色拨弄着黄色。风在雪中呼啸着,那是血色梳理着灰色。
我也挨了几下,盔甲厚重没有砍透,却深深痛入肋骨。
眼前渐渐竟亮了起来,是要晕厥过去了么?
天蒙蒙亮,佩儿依然在听着窗外的雨声出神,她说春天城外东边的山上总是有团团迷雾,变幻莫测,让她很想上山去一探究竟。但是纳兰她们每次都劝阻她,她不愿让她们担心,便只得作罢了。最多只是由她们陪着坐车到城旁的水边走走。有时候实在无趣,也看不下书的时候,就叫烈牙夫妻俩过来陪陪她,请他们给她讲讲我在北面的故事。烈牙讲完了北面的故事,就会讲讲郁林的事情。老四精得很,绝口不提银铃过去后和我在一起的情形,只说当地风土人情,还提到上次我们去的那个响水泉。其实再往东北翻过一道土坎,便可见一座以前的夯土城,前一次去居然都没有人发觉。废城被两座形如绝壁之石山所夹,当年筑城于此因为此,以为东西无咎,只需防南北两路,其北还是一条阔水茫茫。未想,竟常被南越人攀上东西两山寻衅,竟至向城内|射箭滋扰,城内百姓官兵皆惶恐不定,故而终于废弃了。建到了水那边,就是现在潭中城的位置。提到这裏佩儿就会叹气,说几百年汉人和越人关系总是处不好,读那么多书,却也想不出什么好法子来。
她就很佩服银铃,她说银铃读的书比她少,但是主意就比她多;不过她听银铃和她说过,说我读的书大多都是她教习的,所以我肯定读得比银铃还少,但是我总能在需要想出办法来的时候想出办法。于是,她就极为佩服我这一点。
我想我现在得想出个办法,我需要想出办法,但是我却想不出办法,因为北岸依然静谧得宛若隔世。
天蒙蒙亮,营地全貌渐渐清晰。这边营寨里已经基本没有什么像样的抵抗了,但是我还没有确定是否要过河。陈仓依然悄无声息,或许每个垛口后都有守军的窥视,或许他们看见我们人太少了,不敢贸然出城救援。
也没有人回身抄我们的背后,子龙兄守约未动。
他确实不需要动,因为我们太顺利了。
有时候,顺利地过火,也是让人心中不安的事情。而更令人不安的是对岸令人不解的反应。
说实话,我完全没有想到情况会变成这个样子。
回身看看南边山坡上五斗米教的营寨,可以看到很多人再看着我们,但是同样,毫无反应。仿佛我们只是飘来的雾,随时会被风吹散,他们只是看看风景。
但这还不是令我最不解的。
最令人意外的是,这个营地里的活人少得可怜,和急报里的人数完全不是一回事。几十万人该有多少,只要经历过汉中之战的人就能有一个感觉。这裏虽然只是一个河南边的分营,但按照营地规模,确实该有十万人,至少也得有个几万。但现在看起来,几千都未必有,而且很多是妇孺。这裏营帐很多,篝火很多,人却未必凑得够数。
那个大营帐不知何时已经轰然倒地,软软趴在那里没有什么反应,冲杀过后我们似乎非常自然地回到了这裏。周围到处有火,烟有些熏人,大帐中的火堆也点着了趴在上面的帐幔,火正慢慢烧起来;远一些的还看到有人在忙着扑火,几乎全是女人;队伍里的人有人说有女人攻击他们,自己还杀了几个,但是更多的似乎只是对这些女人远远地避开。大家慢慢都聚到我们身边看着周围。到处都有女人和孩子的哭声,有些女人抱着孩子在到处找着什么,风中还不时有呻|吟声传来。我们没有时间检查自己的伤亡,就这样,片刻后,所有人都围到了我的身边,也随着我一起看向对岸。
奉先兄和翼德兄也自然靠到我身边,都表示似乎有点不对劲,人太少了。而且对北岸对这裏的近乎不闻不问感到不解。
回报完,奉先兄便似乎一直看着那个大帐出神,忽然似乎下了什么决心,口中催马,双腿一夹,便去那个大帐位置,随手便用他的戟划开燃着的帐幕。我和翼德都看着:空的,除了支架,还有中心那个火塘,裏面什么都没有。
奉先兄皱着眉头,我想所有看着这顶大帐的人也都在疑惑,人都说我有急智,可我也想不通此间干系。唯一的解释看来只能是事情并未到紧急之时。
我努力让自己平静,却发觉肋下的疼痛倒是更加清晰了。
忽然,我注意到岸那边的一个情况,不少羌人正抬着原本围城的拒马往西边急匆匆抬去。
我不知道他们要搬到何处,但是我能猜到他们搬那个干吗。随着远远近近地号角,一支支包裹着厚厚毛皮的羌人骑兵在河岸边,隔着河看着我们,同时打着唿哨向西奔去。
于是我还真想出了主意,虽然我不知道他们究竟打算如何。
耳边还有人说着:他们抬拒马了,抬去的地方就是马能渡河的地方!
我知道,但是我不打算跟着他们过去,因为对方已经同时开始集结了。
嗯,不得不说,这是好事。
天渐渐开始泛出青白色,东边越来越亮,我笑了。
这次没有管旁边的目光,这次就是我想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