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大多数人都认为我少年老成,办事有魄力而又不乏稳重。当然实际情况是要打些折扣的,而且不同时候折扣还有高低之差,对此只能自我安慰自己终究只是个刚行冠礼的青年,除了从此后不能随心所欲地落发剃须外,(注一)没有其他任何变化。我依然容易冲动,这次冲动的后果,当时并没有什么体现,于是我便疏忽放过了。若真赋重生,我一定会缄口不言,就当没看见一般。因为这事真正探究起来,与我和场面上的人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大的关联,但是这并不能妨碍场面上的某个人告诉其他一个他所熟悉的人,然后这个人便考虑到了一个阴谋。只是这事时日久远,事后我便逐渐淡忘了。
回溯过往,犹记得当年我是多么愤慨难耐,慷慨激昂。我以为场面上都是自己亲近敬爱之人,便没有多想,只管顺着性子发作。
“实言明说,且乞天听。”熟练地开个禀报的话头,我将整个事情讲了一遍,我甚至讲到:“智与王国并无私怨,此为陛下与天下而为之。其人纵使有才,然其掀滔天之祸,使无数百姓蒙难,只因其一己私念,不可姑息之。”
“智不知何人调换此贼,因在鲜卑使节之前不敢表露。但我想此人应在陛下之前。”我环视四周,我甚至怀疑了父亲,但是看到父亲也在看着老师和孟德兄。
“若此人真有如此之才,却为难得,杀之岂不可惜。”老师竟如是说,令我大出意外。
“那日贤弟认定之人实为王国收买之死士,后为我等验明正身之时查出。”孟德兄如是说,听着合情合理。
父亲小拉了一下我的衣襟,似乎有些示意。
但我却并没有在意,或许我太年轻了。
“哦,谁验明的?能否让我去问明?”其实心中开始将信将疑,但是我还是咄咄逼人地点出了这个关键人物。
陛下有些不耐烦了,听明白过来味便说道:“此事,子睿吾儿自己去查吧。心平气和点,勿繃着箭疮。哎,你没有旨意乱去打仗,这种事情,还要搅合,你们辅政卿处置便是了。”
我跪伏于地:“谢陛下恕儿臣擅领兵之罪,但若得正法乱贼枭首,甘受此不敬之罪。臣本惫懒,银铃也素慕清净,愿与妻隐居山林,不再烦扰。但只求现下惩处此贼……”
陛下忽然喊道:“逆子与我上来!”
赶紧低头不语躬身前趋,行至陛下案前。
就觉耳边风声响起,不敢躲闪,就觉背上一阵闷痛,似乎刮着伤口,竟让我有些吃痛不住的喊出了声。伏在案前喘息不停,背后火辣辣一阵刺痛,瞬时激出一身冷汗。
陛下似乎有些后悔,竹简脱手掉落在我的身边。稍停顿片刻,忽然大喝道:“逆子罪臣,汝以为我大汉俸禄是行商坐贾一般,可以讨价还价的么?”
我赶紧认错,捡起那卷竹简赶紧放上案面,然后跪伏等待发落。
陛下似乎也消了气,丢了句“退了,自己去查。”便先离去了。
拜别陛下,三位长辈都过来看我。父亲一边查看我背上伤口,一边确实有些不高兴:“子睿唐突!此事要查明何其容易……出去言明,我们便可下去查办,有何难处。何须在此扰陛下清净,而且净说些什么乱七八糟的理由,陛下怎能不动怒。”老师孟德兄则只问我背上情况如何。
我硬气地就地坐起看着三位,一位位长辈的脸看过去。
“孟德兄,此人不可留。有才之人若无德行配之,只会酿成大祸。”我相信我猜得没错,此事一定是孟德兄所为。
“此事,你我兄弟下去再说。”孟德兄似乎不愿意在朝堂上纠缠,但这句话一说,我相信我猜得没错,而且我想他肯定要打算说服我。
“那个绝不是王国,我信银铃,我可能会犯错,但银铃都会帮我纠正,而她还没有错过。”我坚持补了一句,还“自信”地笑了。
至此,所有错误全部无一疏漏地正确完成。
我不想听孟德兄的劝解,只打算先自己去查。不过我却没有走成,正准备离开时,被太监传来的一道懿旨留住,说皇后宣我入觐。
只能与其他三位长辈告辞,去面见我的义母大人。我心中还在想着,希望坊间的那些传说她听不到,否则见面必然尴尬。
当然念着我那位大嘴巴二嫂的嘱咐,我很恭敬地称皇后:“母后在上,儿臣汉越侯智觐见。”
先是一群人退去的脚步声,静谧片刻后,忽听得一声温柔关切之声:“陛下……打你了?”心下暗叹太监选材也不选些嘴风好点的,这才刚出点小事,皇后便知道了。
“儿臣愚鲁,违逆圣意,确是该打。”因为保不齐我这裏的话还会传到陛下那里,还是乖乖地承认自己的错误比较好。
“别装乖了,我在后面听着呢,你在前面那可慷慨激昂得很,在这裏却装什么孝子贤孙。”没想到皇后也加入偷听打探情报的斥候这行了,在她沉迷之前,须得劝她该行。
可我还没有开始说话,皇后却忽然探前以手掀开我的衣领。迟疑了半晌,良久,只听得一声叹息。那语气不像是怜悯,倒更像是失望。不知是不是嫌皇上打得不够重。又静了一会儿,义母继续讲了起来,那些言语真让我紧张至极。
“子睿在朝内这么久,有没有听什么人说过你茹皇姐有一个孪生弟弟。”皇后声音竟有些颤抖。
我真希望我当时能昏过去,可惜天不遂人愿。我才知道,有时候身体太好了真不是一件好事情。
“儿臣……不知。”堂堂大汉皇后竟开始谈这种事情,怕已经有些认定我就是她的孩子。此事摊到台面上,绝不会是件好事。我立刻想到了所有可能性,大部分都是很不好,剩下的则是极不好。
“傻孩子,怪不得会在朝堂前口不择言。你怎么会在这裏?你真应该和我那两个好儿媳妇躲到深山里。”义母笑了,忽然她语气一转,像是要对我忠告:“这裏多危险,你难道一直不知道,一直没想过么?”
未待我回答,她忽然一抖衣袖,哼出一声不屑和世故。
“哼哼……儿以为前几位皇帝为何都无子嗣?先皇三十六岁而崩,可竟无一子半女遗世?皇上这么多妃嫔,十三岁便当了父亲,可这么多年只有两个活下来的皇子又是为什么?”
我承认我一身鸡皮疙瘩,背后涌起无尽寒气。虽然我曾有耳闻,但是没想到从这个依然拥有美丽动人脸庞的中年女子嘴裏出来,竟让我开始战栗。
“那时,你娘只是一个美人,很快便怀上了龙种。”我的心咯噔咯噔地乱跳,从她此句称呼,我更能感受到面前这个女人是真把我当作她失散已久的亲生儿子,只是未能得到我的确证,若我忽然哭着叫娘亲,指不定今天就要出大事。
“后宫处处是非,步步陷阱,一步走错便有危险。宋皇后是个好人,可他们宋家的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买通了宫内很多太监宫女,都看着我和其他入宫之人,若有胎儿,便想法设法下药打掉胎儿。幸得我家之人与太医令交好,詹事为申谢族人,是个忠义之人,才帮着保住了我腹中汉家血脉。当我诞下茹儿之时,我甚至一阵轻松。知道我和我的女儿都安全了。觉得我就有一个女儿也挺好。生完茹儿,我极虚弱,只能躺着静养,过了几日,忽然感觉不适。太医令才告诉我说我腹内还有一胎,只因宋家耳目在侧,便以药稳住胎儿。那夜将茹儿放在房中哭泣,我咬着一团黄绢,诞下了一个男婴……孩子哭了,禁宫中多出一个男孩,时间长了难免被宋家人发现,便被太医令詹事商议着送出去了。我目送着自己的孩子哭着被送走,却无能为力,心中还想着终究我儿能保着性命。可没想到,事情还是败露了,太医令坐罪死于狱中,那位詹事也毫无征兆地死在宫里。连仗义相助的申公都被送到了北面送死。”
我注意到她说到申谢之族时不用汝族,心下更是忐忑。
“后来,娘听说——吾那可怜孩儿身子太弱,没能救活,还是死了。”这位母亲以袖掩面,隐隐啜泣片刻,忽然拂袖正色道:“所以娘知道在这裏若不能为后宫之首,便只会被人欺负,连儿子都保不住。”
我甚至能感到她眼中的寒气。
“所以,我成为了皇后。儿啊,记住不让别人骑在头上,就是你自己登到最高。”义母压低了声音,以一种轻柔的声音告诉我。不过和平地惊雷没有太大区别。
我唯一能做的只是稳住自己,努力保持一种泰然。然后看着她,俯身拜谢。
我不知道我在拜谢什么。或许感谢她的坦诚,居然和我,一个其实和她毫无血亲的小子说这样的肺腑之言。
她没有点破,这是我唯一值得庆幸的,我想象不出,她若逼我承认我是她亲子时,我该如何处置。
她只是说,若她儿子能如常人般长大,该有和我一样的岁数。她的儿子哭着离开,却又哭着来了。
我没听懂,但也没敢问。她却自己解释说,她曾见我哭,她一直记得那天,因被父亲训斥,在旁垂泪不已,她便想到了自己的孩子,问了我的年岁,发现正巧和自己的孩子同岁,早些便知道我自幼无父无母,那两日我随护左右不离身旁,她便有了收我为义子的想法。
最后走时,她忽然问我脖后怎么回事?我也感觉有些痒痛,回想一下,便说道曾被箭擦伤过,或者什么其他利刃划伤过。后来终于想起来,其实好像不是的,我记得我穿那身盔甲,盔甲沉重,让我总想松领口,应该是穿得时间长,隔着衣服磨的。
天气越来越暖,朝阳的地方都没了雪。大步走出那阴沉的大屋,只觉一身轻松。看着日头刺眼,正宜闭眼伸个懒腰,长吁口气。
等我慢慢适应外面的光线,却看到对面廊下看着我笑的银铃。
我不想提什么王国,只想过去搂紧她。她说在这裏这样不好,我说这样很好。随口问她一句,看我脖子后面什么样子。
她说有一条红印子,还有些破皮,周围有些红包包,我说那是盔甲勒的,还磨破了。
银铃怜惜地说道,回去赶紧上些药,以后十几日都穿些宽松的衣服。
银铃还说,小时候我脖子后有一颗痣样的疤痕,现在倒好,看不见了。
忽然感到一丝不安,觉得需要赶紧去趟父亲那里。
不过,牵着银铃的手,又觉得先回去比较好,可以干点正事。伊人羞红了脸,却说真要办需得抓紧。不过她又发愁说她那事情来得又不正常了。前几个月有佩儿照顾着还好,这次又一个多月都没有动静,怕是离家在外什么都不应时害的。
我没敢问那事情是什么,只能自己琢磨,不过颇费我了几里路总算是想明白了。
回来后就住父亲那里没有回平乐馆,一是为了安慰娘亲,二是为了陪伴母亲,三是为了避免阿姆不放心不停去看望我。只能累得我的司徒和宋等人来参见我,这次终于要回自己的住处。我挽着银铃晒着仲春的日光,吹着瑟瑟的冷风,看看阳处萌出的丛丛新绿,看看阴处未化的皑皑白雪,冬来春去,穿山越谷,反覆无常,唯一不变的只有我们的欢笑。好像一切的不快都烟消云散了。
见到我们归来,众人欣喜。最开心的当属张林,据说这几日他每日除了不停吃东西,就是不停在说当时场面的紧急,厮杀如何惨烈,羌人如何偷袭我,我如何岿然不动,喝退群敌。他现在就等着我回来证明他说的一切,尤其是他如何勇敢杀敌那部分的正确性,其他人则各有其他关心的内容。
我记得我一巴掌拍在他脑袋上,心中确有些感慨:“小子,你倒真是个打仗的料。”
我没有多说什么,不过他很受用那一巴掌。
我不想多说,每次打仗回来,我甚至都很想努力忘记前面战场的一切。所以我很快岔开了话题,这次的由头是我听到了婴孩的啼哭。
相对亦悦,新接回来的两个小朋友很是乖巧,对于其目前的养父的回来没有表示任何不快。这次的哭泣是因为一个醒了,饿了,便哭了,另一个被这个哭声闹醒,也跟着哭了,紧接着一个稍大些的被吵醒也想哭,结果却被母亲很快又哄安静了。铃儿知道此二女婴情况,在陈仓时便对此两女很生亲近。不过喂奶的过程,我只能躲得远远的,和其他人继续叙话。现在平乐观三个小孩子,一个刑徒乳娘自己带着自己刚断奶的女儿,和两个战场上捡回的婴孩。这三个孩子互相有灵犀,要么一起安安静静,要么一起闹。据说宋和徐司徒都有些吃不消,张林倒睡得很踏实。
看见那女子一身缟素,想起银铃告知的此女情形,便交代道:等这两个孩子断奶,便给些钱让你与女儿回乡,能找个人嫁了,也别屈着自己,毕竟女儿得有个父亲。
据说最近张林在婢女中混得甚愉快,他说他经常讲笑话。那日大堂内外,众人一起吃饭,算是告捷庆功。中间想助助兴,正好我也想听听他的笑话,便让他讲了一个。他也不推辞,说这个是从四将军那里学的:“四将军不是汉人。”我点头说这是废话。
“但四将军很好学,没事便在军中寻各地汉人学各地方言,然后还就能学个有模有样。上下将校都很喜欢他,谁都能和他说得,说着说着,就感觉看到亲人似的。他也喜欢逗笑,有次吃早饭他和我们在一起,就说鲜卑语里,只有几个词来表量,远不如我们一张饼,一头牛,一匹布殊么的,啥东西都有个度量的词,他们那里石块,木头都用块……嘿嘿……泥巴,马粪样的都用坨……哈哈……稀泥样的都用泡就行了……哇哈哈哈……所以他说:今天我们吃的是一块……块饼……呜哈哈……”这小子没有讲笑话的水平,自己都憋不住,怎么逗别人笑,所以我接过话茬:“一坨坨肉,还有一泡泡粥。是不是?来,秋鸾,给我盛泡汤。”
我很镇定,下面的人就差些了。徐司徒愣是没憋住,喷了一桌汤水。宋似乎已经听过,仍是没有忍住,笑得直喘气。一众士卒婢女更是掩面仰俯不止。
“司徒大人,您没呛着吧?”说实话,我都有些意外,徐大人竟有些不好意思,不停摆手告罪。我让他别介意,说毕竟刚打了胜仗,天下得以安稳,该高兴高兴,这老爷子才重又爽朗笑起来。
午后,子龙来了。他说他来看看孩子。因为现在孩子还需要喂奶,等过阵,他找到乳娘,他便接走。我说我养就是,他还现下孤身一人,身边还没个女人照应,带个孩子不好。
紧跟着,小马超带着一女两男四个小孩一起来了。与我见过礼,也说要找个乳娘把孩子接走。马超和子龙倒像哥俩互相还算礼貌地各陈缘由争夺孩子抚养权,两个小男孩在旁也默不作声。倒是最后一个大眼睛的锦袍小女孩,长相清雅秀丽,身手甚是矫健地跳下马来,口气却有些刁蛮无理:“你这白脸将军好不知羞,未有婚配抢夺女婴,汝养女乎,养妻乎?”
马超立刻大喝一声:“云鹭,焉能出此恶言!”
那小女孩子兀自不以为意,仍自相逼。
子龙兄一时竟说不出话,牙关紧咬,一张俊脸有些泛红,手紧拳握于胸前,终于又松开放下。忽然又抬起拱手:“小姐容秉,云曾娶妻,只惜福薄,夫人早去,未有一男半女遗云。此女为云纵横战阵之中,往来尸堆之间,抢于人马践踏之前救下。此女与云虽无血脉之亲,云与此婴却有护犊之情。生死之间,刀光剑影,云尚念定不惜身死亦要救下此婴。此战后,若不能寻其生身父母,辄为义女,以免流落无助,便为此,望小姐体惜。”
这回换作那个小女孩也说不出话,欲言且止,欲言且止,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眼看着便红了,涌出了泪珠,竟就在我们面前哭了起来。忽然间转身就跑了。慌得另外两个马上小孩也赶紧跳下来,叫着二姐便转身追去。
小马超倒是小大人似的,自个儿也还没有完全长利索全,倒像个几十岁的成人般叹息,还说道:“舍妹从小被娇惯坏了,在家没有人敢惹她,越大说话越不像话。”拱手向子龙以及我们告罪致礼,便揽过几匹马的马绳,牵马出去了。
子龙兀自站在那里沉吟,忽然一跺脚:“云话也重了,仿佛倒把马小姐看得太下作了。”
忽然转身向我们道别,翻身上马便也去了。
其实我也想跟过去看看,不过看着子龙兄跟去,总觉得自己再尾随而往就不合适了。
刚才苑内还挺热闹,一下子,人马都不见了。几个婴儿也配合,一起昏睡过去,一下子院子内什么动静都没有了。
我回身看看银铃,银铃仍傻傻地看着苑门口众人离去身影。
我直接抱起伊人,不顾伊人对于自己忽然被抱起而不明所以的惊愕,直接回屋办正事为上。不是俺自夸,就瞧咱的大局观和临机决断,那是相当符合人伦和孝道精神的。
总体说来,我们一直在努力,但不知道出了什么问题,我们之间的孩子们依然徜徉在某处不愿意出来。不过我认为应该不在我的身上,不是银铃也说自己的那件事情,距离上次有快一个半月了,还没有来么。
当然据说,这也可能就是有了。
时间跳到傍晚的时候,我很疲劳,银铃倒是精神抖擞,眼看着脸色都更红润起来。男女在此处确有绝大不同。
可惜有人不让我休息。
孟德兄派了人来。看来,他感觉我一直不去找他,怕我憋什么“主意”,便主动出击了。
这个人很特殊。
我屏退了众人,包括看见来人有些迟疑的银铃,我也请她出去了。
“请坐!”我以手示意,到案上寻到酒,闻了是葡萄酒,便笑着倒了一盏递过去:“这是个好东西。”
“谢谢。”
“不用谢!”我自己也倒上一杯,喝了一口:“你现在姓什么?还姓夏么?”
“不,换了一个,不过差不多,我现在姓夏侯。”
“正好,孟德兄的本家。来,好久不见,先敬你。”我举盏示意,与他一起一饮而尽。
“谢谢,确是好酒,甘美醇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