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铃在片刻后就开始后悔告诉我这件事情,于是她不停提醒我仅是可能。
可是她依然只能摇头叹息地看着我,叫我小疯子,或者大疯子。
这不能称之为诋毁,因为我确实乐疯了。
或许银铃终于忍受不住了,她表示希望我出去走走。我自然不愿意,明确表示要和怀了孩子的妻在一起。银铃做瞌睡状说自己得睡一下,而我“不如去稍远处寻人说话”或“能滚多远滚多远!”。前一句是最初的表达,后一句是我磨蹭一刻仍表示一起休息并明确表示不肯离去后得到的回音。
我灰溜溜地出来,遭宋和张林的嘲笑,一起说我欺软怕硬。
不出意外,张林又被我揍了。宋屹立其旁,气宇轩昂,正气凛然,情绪一直保持稳定。
我认为这从根本上表现了我并非欺软怕硬。况且没带史官在侧,这令我非常安心。
于是,我情绪好了很多。再想到我和银铃可能就要有孩子了,这日我看什么都开心,只是偶尔有些焦虑。
这焦虑不是为他人,不能确证有孕,着实令我不安。而我又不知如何确证。太医令张仲景大人被逐,虽已被起复,但尚未归来,其他大夫我总觉得不放心。
出去散个心,让自己别这么兴奋,应该是好事。
既然出来,不妨寻人,既然寻人,便去寻后两日的合作者最好:仲道兄。
不知他回来没有。坦率的说,似乎银铃可能怀孕的事情一出,她的影子便淡了些,而且通常她前面还有仲道兄瘦弱的身影闪烁。
那日日头正好,暖暖的,新草绿意可人,缀以点点叫不出名字的杂驳花朵在其中摇曳,正是游玩散心时节。即便不骑马,独坐上林草海之间,也是件美事。不期然,我先看到了子龙兄和马小姐,两个人在一片池前草坪坐下叙话。不过多是马小姐在那里笑盈盈滔滔不绝,子龙兄则微笑着安心倾听。
没去打扰他们,且让他们能充分享用自己时光为好。
我知道那是最幸福的时候,作为过来人,鄙人显然对此很有信心。
佩儿似乎却有不同看法,当纳兰霍兰在身边问她一个人愣神在想些什么的时候,她总回答在想着我,想着我在干什么,想着我该在哪里了。只最多加一句,银铃不知如何了。纳兰霍兰向我告密时,说佩儿总是说着说着便会忽然傻笑,莫名地透着一种甜蜜的滋味。
她说她自小第一次去襄阳见过我后,回山中便被告知自己将来要嫁给我。当时自己想得奇怪,说自己大了,却带着一个只能爬的小夫君,岂不怕羞。我的岳母大人很是嘲笑了一番当时的小傻佩儿,说你长大,难道那小男孩不长大。这个小傻瓜终于恍然笑了。不过那时想到我就她总觉得害羞。看见寨子里其他人成亲,便想着自己和一个在地上爬来爬去的小孩一起穿着红衣到众人之前,会让她想着想着傻笑起来。
随着佩儿慢慢长大,不知从哪天起,她头脑里一个还只能爬的小孩子便会幻化出一个个年轻英俊的青年男子,那些年里每一段日子他们都在变化,衣物神采相貌都不尽相同,只不过这些男子却有同一个名字。
她只能在岳父大人的描述中将头脑中那个人的样子不断修改。可这个小书呆子居然乐此不疲。还说,相对于父亲逼迫她学的背的那些书,她更愿意傻傻地在午后的窗前想我的模样。听说我封侯,岳父在山里大摆筵席,山寨里很多人都向她贺喜,她说出嫁前在山上的那些年,那天她最幸福。
每当听说这个,总是觉得特别愧疚。未到那年潜山之上,我从不知她的存在;直到那年冢领山之上,我才知她是谁。
我长大后她第一次见到我就是那年洛阳。那年我的那个内弟司马彪要去河内温县读司马氏的私学,岳父大人便让她顺道跟着游历一番。自温县归来,回来路上本已经走过了,她忽然想去洛阳看看,其他族人也无异议,于是便从南门进的洛阳。和我当时从北门兜进去却有异曲同工之妙。
没想到进城便听说平安风云侯也在此城中,真喜得佩儿不知所措。佩儿想偷瞧我一眼。正好听说有人在宫城和濯龙苑之间的北城门附近几次见到我,佩儿便真就自己去了。一时片刻自然难寻到,没想到这个小书呆子还真就让车停那里等我了。
这一等出了麻烦,路边停了一辆女子的华车,一停就是半晌,这正是广大洛阳纨绔子弟和无赖恶霸所喜闻乐见的。除却在外面言语不恭的,更有有恃无恐的无赖便要掀帘看看。这一点上襄阳地痞流氓们就要有品味且含蓄得多,他们大多喜欢贿赂无良小孩或者干脆直接骗好奇小孩去掀。可以作为证明的是,子涉就没少赚过钱,我就没少被骗过,往事着实不堪回首。
她那日正自后悔自己的唐突,无奈惊慌之际,却听到了一声洪亮的“滚”。车边围观之人便有人惊道:“平安风云侯!”
她说她好半天才平静下来,甚至想跳出车来,哭着跑到我的身边。
可她终究忍住了,她早清楚我并不知晓她的存在。她只知道,我并未婚配,而且一直推拒别家的联姻之请,就等着十八岁时候迎娶她。
她一直在帘后偷看着我。说比她想象中高大,没有冠冕,一身的黑色,提着一只长满尖刺的怪兵器,道不尽的魁伟雄壮。说我一直没有看着她那辆车,心中虽有些失望,却更是欢欣喜悦。她只能看到我的侧脸。她说这是她看到的最英武绝伦的面孔。我自己记下这些都需打些寒战。
自小到大,那一刻,佩儿觉得自己是最幸福的。
我觉得我必须如实告诉她,便老实交待听她那句答谢话,当时我就想掀帘子见她。只是为了保护自己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形象,只得作罢。
未想佩儿却笑称自己知道。
佩儿说,那日客栈中若只和我相见,她已经决定向我和盘托出,与我相见,故而力邀我留下。但关键场面上还有一位孟德兄,且孟德兄宁可暂放公务也要留下,只得一并留之,挂帘相见。她还说,很希望有人寻孟德兄走。
她还说观孟德其人虽豪爽大度,却似心机颇深,而和我说话却直率得很。显是极为信任我,她便觉得我确是一位君子。本想等我独来之时便与我道明,未想一个小妇人却寻着了她,给她个条子,让她入夜切莫开窗向外看。她不知何故,但觉得那小妇人全无恶意,原本雀跃的心思也收敛了些,便应允了。
那夜,她知我住在同一家客栈,心中极想去寻我,却终于忍住了。她说,她也想再看看我是否如她心中一切想象。
后来,那十常侍家那个无赖亲戚来寻衅,被孟德赶跑了,自后我一直在她窗下对面屋下。而且,不让他人说话扰民。
她说,她看见我似乎有些悲伤。
她说,她多少次想推窗,唤我进来,却终究忍住,只在窗缝中看着我。
那夜她一宿未眠,直到我离开,她不知道我要去何处,只想着,或许我还会回来。直到后来问了来探访她的孟德兄,才知道我去北方了。
她说回越地的一路上,她想着我,会忽然哭,会忽然笑。梦中几乎天天都有我,或是在雪原被恶狗围攻;或是在风雪中被狰狞的胡人穷追不舍;或是在雪地里见了其他女孩;或者被人雾中偷袭,中了毒箭。她每日都是被这样的恶梦惊醒的。
窃以为,佩儿的梦还挺有前瞻性的。
她说岳父会经常提到我的性情,说我品性端正,有古风,尊师重道,扶助幼弱,总之一切的一切都是完美的。她说她早该想到,银铃本是父亲专门派来照顾我,以及看住我不让我负佩儿的,父亲不能有负他人青春,便只能耽误自己女儿;而这些我的种种都是银铃讲给她父亲听的。所以,她没有想到我和铃儿已经积累了十几年感情,铃儿已爱上了我,讲我的时候自然不会有什么缺点。
一切后面都无需再提,她说,她本想离开,不耽误我们。因为她觉得自己多余,又觉得对银铃有歉疚之意,只想如此补偿于她。却被我一追,心裏一软,便再无退路。
她说,她想着自己已终于成为了我的妻,自己还怀着我的孩子,而我又一直念着她,这便足够她甜蜜了。
佩儿不知道,银铃曾在冢领山上告诉我的一件事。她曾想过若我真心喜欢上谁,便让我娶这个女子,然后自己离去,死在父亲手下亦无所谓。她觉得专为这十八年前的婚约,牺牲了我的幸福,她无法接受。我曾问,那如何便可无视铃儿的幸福。她却说毛发骨骼受之父母,既受之,还之以命便足够了,其他又何妨?而她喜欢的本只有我而已,我若娶了她人,她也得不着幸福,死又何惧。我不敢和任何人说,这只是我和银铃之间的秘密,现下,已经成了甜蜜的秘密。
她终于渐渐淡去了,或许最终她留给我只是酒后眼角流下的几滴泪,以及心中那从未停下的潜山上的飞雪。
我觉得现下紧急地是我需要找公孙大人和马大人聊聊。
切莫让一对已互相倾心的人,被人生生拆散。我,佩儿,铃儿尚有遗憾,或许忻儿或怡儿会比我们幸福更多。己所不欲者,莫使他人无可奈何而为之。此事,我需帮忙。
言毕我便拨转马头便要去凉州马家,不过想想决定先去寻子龙兄和未来的云鹭嫂嫂说话。思定,笑骂自己没个定性,没想好,便到处乱跑。
未及跑开,忽觉得侧畔路上车轮声大作,及得转头,便见校尉和仲道兄在一辆马车前的御位上,车子包裹很紧,看不出裏面是什么。
要说这个组合很是奇怪,不由得我再拨转马头上前。
校尉和仲道兄也看见了我,都兴奋地与我打招呼,一个称兄,一个道弟,不亦乐乎,仲道兄还险些摔下马车。
“你们像是从长安那个方向而来?”
“正是。”
“仲道兄何时回来的?”
“昨日,带黄姑娘一同回来的。”
“那这车怎么回事?”
“老师好酒。我想起之前躲在长安时看到西市卖一种当地酒,看着与乳汁一般,口感稠厚,味道醇香,还有一种桂花香气。听到那里,老师便击掌笑道,说那是此地黄桂稠酒。宁便请缨,烦劳秦将军载我去买酒。贤弟要尝尝么?”言毕未待我回应,便拉开车前窗口,手进去搜索一番,提出一个小坛子,递给秦校尉,由校尉抛与我接住。
我笑道:“仲道兄,何时喝你喜酒?”
这厮一脸幸福,看得我都有些恶向胆边生。这厮只说贤弟说笑,以后再说。还说,裏面大坛子不便拆卸,过两日再送两个大点坛子去平乐馆。
赶忙说不必,若好喝,我自己去买就是,怎堪烦劳。不过我还是很不客气地揭露了秦校尉:“这么快就开始讨好未来老丈人。”
校尉笑着解释:“主公叫我来的。”
不过看他脸部表情,就知道他是极乐意的。
“我二哥回来了?”这日好事不少。
“主公昨晚回来的,还让我给您带个话,说让您过两日再寻他。”
我摇头,“我二哥应该说的是:若碰上我家老三,就和他说,这两日莫来烦老子睡觉。”
校尉惊诧之极,“越侯之言,几无一字错漏,就个‘烦’字,换作‘扰’字便可。连语气都一般无二。君如何知之?”
我眼皮半耷拉着故作无奈笑道:“且问你家主公就是了。回去碰见他若醒着,帮我带回一句:要睡两天?你睡死了算!”
我忽然想到了仲道兄还在场,赶紧看向他。此时此人正张大着嘴,呆看着我们俩。博士祭酒显然在理解我大汉乡间里弄的发小间亲切问候时缺乏理解和接受能力,大约片刻后才吃吃笑了起来。
心裏安心了许多,仲道兄虽是博士祭酒,倒不算迂腐不化。
快乐地打发走这两个快乐的人,我决定去寻那一对现时应快乐得很的男女。〔此为地、的、得的使用范例——作者注〕
他们果然还在那里,与我想的一样。
唯一不同的是,除了这对男女,在他们近旁还有一条黑狗。上次远远路过看着没事,以为就他俩,这次不待我接近此狗就蹿到我的前路上咆哮了起来。
心中不由暗骂:“这仨狗男女。”
小云鹭唤回了这条狗,不过名字似乎和子龙兄有些近似。考虑到是狗名,应该是:紫云龙。
我很有兴趣的问了这条狗的名字和子龙兄的联系。云鹭小姐居然还有点害羞,然后就说出了一句蠢话:“我给这条狗起名字的时候,还没他呢!”
子龙兄和我或许都能理解她的意思,不过这个接受起来稍微要差点。
云鹭小姐也意识到了,赶紧解释:“云鹭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指那时候还没有和子龙好上。”
子龙的白净面皮渐渐罩不住红晕了。
云鹭小姐早就满脸霞光了,赶紧又摆手解释:“我还是说错了,云鹭的意思是那时候还没有和子龙在一起。”
我觉得需要在子龙兄脸色发紫之前介入了。
我举手打断这个小女孩的进一步可能导致越解释越黑的说辞。直接对子龙兄说道:“我与玄德,云长,翼德皆以兄弟相称,君则直称其为大哥二哥三哥,既如此,我二人何不结为异姓兄弟。”
顺手取出那二鸟贼赠的什么稠酒:“且敬于兄长。”
子龙兄还是有脑子的,和他身边那个小女孩有明显的差别。不过这种陷入爱河中的男人,有脑子也很有限。
所以虽然接过了酒,还是问了一句:“承越侯贤弟美意,云知君欲助我,只不知是何美事?”
忽然旁边土包上探出一个脑袋:“自然是代你向我父提亲。”
闻得此言,云鹭立刻羞得捂住脸,片刻又忿然松开,很是不满地转脸看着上面,“哥,你居然一直在偷听!”
这个小大人从山头站起身来,不过也没见高许多,很是闲适地整着衣服踱下土包:“那是,你带了紫云龙,我想派人偷看你们近况如何都不得。休、铁二弟怕得罪你,必不敢如实报于我。只得我亲自来。哎……你们也太磨叽了……”
“哼,这么说来,你倒是辛苦了。”小云鹭很是不屑自己哥哥的说辞。
小孟起不理这种挑衅走到我们身边。朝我们略一施礼,便继续转向自己妹妹解释道:“公孙大人不便为自己一员爱将而竟至求娶其他诸侯之女。思来想去只能让越侯出面,我前几日便想寻越侯大人相助,却没想到,前几日偏巧越侯大人不在,害得我与越侯夫人推说是来寻你的才掩饰过去。”
我点头,没想到这个还有着稚气未脱的脸蛋的小孩子居然心思颇细。我十五岁时尚只是个懵懂顽童罢了。
云鹭似乎也开始有点感激她的大哥,不过还是有点羞涩,只得不停看向子龙,间或瞥几眼自己大哥。
“确是如此,我与子龙兄结拜,再去令尊那里便是为兄提亲。即便不允,令尊场面上也必会给我这个辅政卿点面子,寻些话先行搪塞拖延,而不会断然拒绝,不致以后一点回旋余地都没有。”
“你还是四辅政之一?”云鹭小姐显然不属于这个天下,这点事情都不知道。
不过这个小女孩看了周围三个人的目光后,陪着小心继续说道:“我真的不知道朝廷的事情,平日里从未关心过……”
言毕,忽然甜蜜地傻笑了起来,似乎她已看到日后的幸福生活。
我想子龙兄或许就喜欢上她的这一点,对官场毫不关心,没有心机,有什么说什么。
其下,孟起也要与我们一同结拜,我不同意。我表示如果将来子龙兄娶了令妹,那么你得喊自己妹妹嫂嫂。孟起感觉到了这个危险,看了一眼自己那位气势忽然有些嚣张跋扈的妹妹,又恋恋不舍地看看我们手中酒坛子,终究放弃了。
我跑到父亲那里换的正装,我知道父亲那里有。父亲不知道我要干什么,还问我要干什么。
出现在马家时,西凉伯很是惊讶于我的到来。我也不喜欢绕弯子,直接点出本次来意:就如我回答父亲说的,为辅政卿找两个东西两边的帮手。
当然为了巩固我们的联盟需要有些政治上的牺牲,这个牺牲就是他的宝贝女儿。
我怀疑是慑于我的身份,似乎虽觉着那些开心的客气话里有些不情愿,但西凉伯还是表示非常感谢我能关照他家。这件事这头便算无碍了。
如果最终得成,这便是我最后一次能称之为寿成兄。
辽公那里自然也得去。经过亲切友好的对现下形势的分析,辽公主动交出自己儿子的幸福。我却表示不用那么牺牲,牺牲你带着的某个相貌俊秀的爱将就行了,比如子龙兄。
公孙大人大笑,到片刻后只能看着我笑而不语,最后说他早知道子龙有点什么事。这几日子龙一出去就是半日,大多说是去寻我,公孙大人倒是乐得子龙与我交好,便一并允了。不过一日公孙大人偏巧有事,便着人去我那里寻子龙兄,却没寻着,甚而我都不在。回来似乎看见子龙在某处,那差人还未得近前,却差点被条恶犬追得半死。
场面上的话比这个绕口且高尚得多,我懒得一一记述。我只知道后果:从此,孟起不再叫子龙兄,而换作妹夫。我则叫云鹭小姐叫小四嫂子。
看我回来后乐得风风的,银铃醒后,脾气温顺了很多,但还是忍不住问我是不是有什么喜事。这使得冷静下的我可以直接反问我更感兴趣的问题:“你如何觉得自己有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