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大人后来都没怎么说话,都各自坐回自己的位置继续饮酒,互相敬寿如故,偶有所谈,也又大多回到诗词歌赋或官场变动之中。
小琰却凑近小声问我:琰曾闻,兄长除了银铃姐还娶了一个女子,那个又是谁?
心道这些女子为何对这种事情这么感兴趣,和她作推心置腹,她倒立刻开始对你刨根问底,而且关心都是这种事情。我脑袋还不糊涂,决定先给自己留后路。
不怕小妹笑话,此事兄其实到现在也不算特别明了。信中说要我娶与我相伴之女,我便请旨娶银铃;但是后来当年知情人来告诉我说,当年与我定姻亲者另有他人。还摆出了证据,兄不能令泉下先人失信,只得再娶那女。
我暂时停顿下来,挠挠头作无辜状:但此时,兄已娶了你银铃姐了,总不能休了你银铃嫂子吧?
小丫头是喝多了,频频点头。似乎一时没想起更多的风言风语乱问。说真的,我真怕她问起那个她来,因为我竟想不出好的推脱话语。
好在此事总算告一段落,要说我编瞎话,或者编似是而非的真话,抑或真话假话一起搀着来。还真是很有天赋,只是涉及到她时,便全无了章法。
还有一件事情令人奇怪。一直没有人问我的那位党人父亲是谁,估计是谁都想不起哪个有名的党人姓谢。若我真报个他不知道的名字,他道声久仰都觉得心虚。又或许是因为皇上将我赐给老爹当儿子……怎么感觉想这句时这么别扭……总之,大家觉得再提,对老爹不敬。
思来想去,觉得后一种可能性大点。
后来蔡大人应钟大人之请,抚琴一曲,这件事就淡忘了。
我算逃过一场,用一番有些堵心话,令众人嗟叹,能让自己无需作诗,此事甚妙。
结果,情绪转好的我又喝多了。
自然而然,我又想起些伤心事,我仿佛哀叹了那些忠良党人,多可惜,经此祸害,我大汉的良将贤臣损失多少。天可怜见,怎能如此构陷忠良。又多少义士为保我们这等忠良后人,不得善终。天道昭彰,却怎能如此不仁。
几位竟都被我说到垂泪,仿佛他们竟吟诵那日我在平乐馆与公主大人等人面前做的诗。“兴亡多少事,谈笑斜阳西。可怜家中妪,白发凭谁依?”“休与以辩,孰梦孰醒?梦醒莫问,孰浊孰清?”仿佛他们还提到将来如是如是,我这诗中一字便用得不好了。
再次醒转过来,却是出了事情。
有卒伍来报,说在城楼眺望有军伍模样百十余骑,未掌旌旗,从东疾驰而来。再有半个时辰便能到槐里。
这确实有些奇怪。我一激灵,竟端坐起来,忽然想通,便又轻松了起来。
蔡伯父自然问锺大人:元常贤弟,可知何故?
繇未尝见有阵仗如是者。未知越侯可有见教?
见教不敢当,自水南乎,或水北乎?
渭水北之官道。
要调出如此阵仗的,前面又未作阻拦的,必是上面的大事。若是左冯翊或者京兆尹,必会先派快马知会,请您在扶风境给予方便,您既然不知,自然不是。若是朝廷里,也必不是来找蔡伯父或我。智自上林苑而来,若是找智,必应先去上林苑,知我往槐里,而后自上林苑走专往槐里的官道来此。照此推知,自然也不是找伯父大人。这些人又不掌旗,应是要护送什么贵重物品,未免太过招摇,避免谣言四起。未提及车舆,应是什么重要细软或者文书要给锺大人吧,不过不应该是圣旨。当今陛下不会如此不顾礼仪,圣旨如天子亲临,应有车驾乘舆以作仪仗。
子睿大哥,为何不可能是乱兵?
小琰,你莫不是听兵马乱事次数太多了?光天化日,你可知槐里有多少戍卒?就算不计城中行伍,这城内里有多少百姓?加之城墙高峻,临时于城内征调更卒,挡百十个士兵也是绰绰有余。
那,为什么一定是找锺大人,不可能越过锺大人去其他城么?
既已到槐里,便只能到这裏。此为司隶三辅最西之右扶风,你的锺叔叔是此地最大的官。如此阵仗的大事怎可随便越级而不知会?如是,大汉所置两千石大臣岂非无足轻重?难不成自己辖区之内有变,主事者竟可一无所知?
那么不能是去西边封国的?
百十人西行数日,不比一人出游。照这阵势,这吃喝拉撒行只能全靠驿站解决,除了徐州的高邮,哪个驿站能随随便便替一百多人换马,还不提住宿和吃饭。
兄长如何懂得这许多?
兄虽未读万卷书,却行过万里路,自然有一番阅历。
哦,还有一个可能,去找外八军的。我忽然想起来:或许有什么军队调动,若是调给张将军所部的,应是要派一些校尉军吏,此番张将军部损失可够大的。
锺大人沉吟片刻,忽凑近我轻声道,怕张将军有番祸事。
我微微点头表示同意,心中猜想八成是孟德兄的主意,剩下两成大抵应该是我的恩师。不过文书却是我父亲向皇上禀明后以陛下密令的形式下的,不会宣读,只会让锺大人收下,独自计较。
于是轻声回道:若这般阵仗,应是有问罪夺权之意了。此番便是要找扶风大人,帮他们拿人。这次张将军部擅动而败,已犯军令,上面不做惩戒估计也没法交代。现下张将军所部必营中惶惶,军心不稳。径去军中擒将换校恐引兵乱。请元常大人出面诱之至槐里,再做计较,应是上策。
锺大人点头。旋即与我们拱手致歉,说我们若有所需只管吩咐下人,自己先去应对此事,先走开一下。
蔡伯父果不其然过来问我,刚才元常大人与我所谈何事。我照实有所隐晦地说:应和这次陈仓之战有关,可能是一干右扶风官吏赏罚之事。
那为何不打旌旗,而且居然需要百余骑护送?
这次外八军有一部损失惨重,估计也要调派一些校官赴任。只是他们估计接的旨是即刻上任。可能后面还有车载的犒赏之类。
我觉得张将军还算是一个人才,虽然有些冒进,倒也是一员勇将。而且他的侄儿,还有那个胡儿叫车儿的若是都除以军法着实有些可惜。
“伯父小妹稍待,我还真有些军务需与锺大人商议。”
未免他们怀疑,我即刻出去,找到锺大人,交代几句,还摆了一次辅政的谱。寻他笔简,这些东西自然他不会缺。便随手写了几句。苦于未带印绶,想起头上却是皇上那日赐我之冠。取下冠冕,以作凭证。
若如此,便将我信件物品取出,只说是有我交代。若非如此,便算无事。
元常大人显也不愿张将军得如此境地,只说希望不要如此。
我旋即揖而退,慌得锺大人只说礼重,不敢当。我言:实为当日一同为国平乱之兄弟而拜托,锺大人便受得。
回得后院,两位明显看见我头上变化。等他们发问之前,我便说未及冠时,都是披发,觉得冠太重,放下轻松一会儿。小琰说这般不好看,还给我不知从何处弄了块绸巾给我在头上系住,周围没有铜镜,只能摸出是绸缎来。蔡伯父还夸显得文质彬彬,浑不似统兵大将,很是令人受用。看着小琰,她似乎也很满意,左看右看,点头对自己手艺表示满意。为了表示承琰小妹帮忙,我问她要怎么谢谢她。
小琰略加思索,竟说要学射箭。不便推脱,一口应承,便让人取张短弓。既然原本这裏会有射礼,不应该没有弓;既然是一帮文人雅兴,自然短弓轻弓也能寻到。不过这小丫头却要用我这把,我只得先给她,然后让人继续去取把小点的弓,再加一些短箭,以及在院内树一个箭靶。
果不其然,基本没看见弓有微张。她双脚蹬弓,双手扯弦,也不见有更多变化。
小琰让我张一次看。我随手张个满弓,告诉她,她岁数小,胳膊短,大弓弓身与弦距离大,她使不上劲。
蔡伯父相当不厚道。我都这么给小琰面子了,他还是很不客气地批道:女孩子又没劲,学什么拉弓射箭?
小琰敛住笑容,转脸看着自己父亲,吐了舌头做了个鬼脸。还说:黄姐姐都在练箭,不过我每次要学,她只说自己射不好,便发了呆。过半天才能醒转,说以后让我跟子睿大哥学。现在好不容易得着机会,父亲就不要在旁捣乱。
那年在云梦泽上,我是要教她射箭,还开了她玩笑。结果大家很是应景地都躲起来了。只把我们留在甲板上。那天,阳光下,她故作嗔怒的样子真美。
我赶紧摇头,努力将那一幕幕暂时忘却。
小弓箭终于取来,小琰立刻搭上了箭,张开了些弓,然后很是欢快地说是这样么?我看爹爹他们射礼时都是这样,黄姐姐也是这样,子睿大哥,该怎么瞄准箭靶呢?
我让她且慢行凶,便先让院中侍女赶紧都先撤到小琰身后,我觉得前面所有的位置此刻都是有危险的,事实证明我的看法是完全正确的。
然后刚说让她先随便射一箭,自己找找感觉,又赶紧叫停。自己赶紧从后门出去看看外面情况。看来官衙后面是没什么人走动,整条街都很空。应该比较安全,我让门里守衞的两个看着甚是年少的戍卒先贴墙站门外,但有靠近者,让他们贴着扶风府的后墙走,以策万全。
两个小毛贼果然窃笑。令人不由想起在长沙,我练箭时,太守府戍衞就这副欠打的模样。还好这次我忍住了,没每人加一脚。
练习正式开始。
对于初步练习的结果,我认为,如果我在槐里的城墙上看,应该每支箭都还蛮靠近。如果我在南山上远远看,还能看到槐里的话,应该每支箭都在一个叫槐里城的点上。小琰确实兴致还是很高,直到后来用罗帕包着的手指肚都已经疼得忍不住,才终于停了下来。作为师傅,看到箭是散布在她前方任意一个点上,让我对自己的人生都有了一定的怀疑。很多时候,我都很赞叹,那一箭是怎么从她手中这样放置的这张弓飞向那个方向的。
蔡伯父依然很不厚道地不停笑,惹得小琰不时转过脸瞪一下。
作为她射箭的师傅,我必须说两句了。总结一下:第一,不要全力张弓,要留余力稳弓,当你臂膀因不胜弓力而不停颤抖时,你是射不准的;第二,不要把拉弦之臂平放,那是射礼的礼仪之姿,若是射箭,你如何能稳,如何好使力,便如何来。第三,新手尤其是女孩子还是需带手套。
为此我给她看我的手,尤其是让她摸摸手指上面勾弦处粗糙的老茧。笑着提醒她,女孩子最好别长这个。
要说当年师傅也没怎么教我,就是让我自己练。我更小时,银铃教过我《列子学射》(选自《列子说符篇》)。说来师傅倒是和关尹子〔列子学射的师傅——作者注〕教得差不多。要说列子老人家自己已经学得蛮好的,不知为何还要编那篇《纪昌学射》(选自《列子汤问》)出来。对于此篇,我是一直没完全领会明白。因为那时候家里没弓,银铃也怕我闯祸不敢给我踅摸一个回来,只能无弓学习,自然《纪昌学射》似乎是一本好教材。于是我曾试图把东西看大,但最后总是越看越小,甚至看没了。为此,银铃没好气地教训过我,虽说有的放矢,但切忌以食物为的。
“但知之所以中的乎,汝射成矣!”作为小才女的师傅,也得表现得高深一些。其实简单一些说,就是你只管射,等你知道怎么射得准,为什么射得准时,便行了。其实我就是这么来的。
大半个时辰过去,锺大人终于回来,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他没带回我的冠,我担心的事情果然发生了。不过他看我表情轻松,就知道这事确实还有转机。就是盯了我脑袋上面纶巾多盯了几眼,估计从冠换巾有别于观瞻。
继续互相为寿,觥筹交错之间,右扶风大人凑近我:“越侯大人需尽快将此事面呈陛下。”
我自然点头称是。
不多久,正门来人回报,说有一少年在外寻我,言称自己是越侯部属。
我赶紧告辞,说今夜上林苑还有事,需得赶紧回去。便与锺扶风道别,与蔡伯父和小琰道声洛阳再见。我是得撤,等晚上他们缓过味来,非逼我那篇冬的诗赋不可。要是再想起用东南西北,上下左右之类再来一番诗会,我还活不活了?
两位大人送我出来,果不其然是小援在外等待。看见我后面两位大人,少年自然赶紧行礼。
锺大人显然是认识小援的,而且似乎认识很久了,肯定要早于陈仓之战。
“我刚命人将你的赏赐送到你家。令尊还开心吧?”锺大人显然很会讨人欢喜。
“多蒙锺叔父有心。今日正好我家摆宴,叔父大人竟将陛下赏赐直接送到我家中,还命衙吏大肆鼓张一番。客人都赞赏不已,父母大人都开心极了。”小援也难掩兴奋,脸都红扑扑的。
不过我觉得他脸上的红晕是酒喝多了。
“此实为越侯所愿,援儿不必多谢。”显然扶风大人和射家关系不一般。另外,锺大人说话真是讨人喜。
自然,吾承人美意,需再次揖礼以谢。
小援确实喝多了,和我很熟络一点不拘束。有一次就这么傻看着我,我问他怎么了。他答道:叔,我怎么看你有些不对劲。是不是换了什么装束?
我看看衣服,说:没有,兔崽子,真喝多了。
后来想想,好像真是不一样,头上冠换了块纶巾。
官场上的有些东西能丢时还是丢掉吧,市井中的东西却一定是好使的。因为朝廷里就那么点官还勾心斗角,天下却有那么多的黎民百姓平平安安地生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