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么一说,众人都沉默了。因为他说到了点子上,这两天,真的一个人也没来帮过谢怜一把,这卖水小贩好歹还有过送水的这个心思,只是没送成,而其他人有的根本连看都没敢多看!有人嚷道:“那现在到底该怎么办?不让的你们倒是给个办法啊!”眼看着人群又要骚动起来,还有人拼命往前挤,这时,又一个声音暴喝道:“谁吵?谁再吵吵,老子一刀!”再一看,竟是谢怜第一天摔下来时那第一个想上来拔剑的胖厨子。他像是被什么气到了,道:“这位老弟说的对!昨天要不是好几个人非要拦我不让我上去,我还差点把那剑拔了呢!怎么现在我都没动,那几个拦我的反倒叫得最凶?我呸,你们也配?这么厚颜无耻的也不多见!”这厨子块头大,声音洪亮,正在气头上还抄着一把菜刀,似乎刚从厨房里出来,先前嚷得最大声的那几个立刻不敢再叫了。有不知这两天情况的人打听清楚了怎么回事儿,惊道:“不是吧?你们就没一个人上去?”“是啊,就这么让他在那儿躺了两天?扶一下的都没有?”被说的人有的脸上挂不住了,道:“别说的好像你在你就会上去帮忙似的,净放马后炮。别忘了待会儿那些鬼东西下来了,你们也一个都跑不了!”“嘿我还就告诉你了,我要是在场,我肯定会上去帮他拔剑!”“事后动动嘴皮子当然不累了……”“等会儿!你们都在争些啥,现在又不是拔剑没拔剑的问题!”争着争着,两拨人闹哄哄的就要吵起来,雨也渐渐小了。然而,那黑云压顶更浓,压得底下大几百人喘不过气。突然,人群爆发出一阵惊叫,数只手指天道:“来了!!!”谢怜也猛地抬起头。只见那些翻滚在黑云中的人面忽然暴|动起来,拖着长长的“尾巴”,如黑色流星一般急速坠落!人面疫来了!众人大骇,手忙脚乱,有的撒腿开跑,有的躲进屋里,也有几个去抓那黑剑。可是,那被打落在地的黑剑不知何时居然消失了,抓了个空。谢怜方才被众人反应惊到,现在才觉察了这件事,也道:“剑呢?!谁拿走了?!”没人有空回答,所有人都四散狂奔起来。但他们哪有怨灵们坠落的速度快?很快,四面八方都传来了活人的惨叫和怨灵的尖叫!那些怨灵追上活人之后如同一道滚滚的黑色浓烟,纠缠不休,无孔不入,慢慢融入他们身体。谢怜奋力驱赶,然而怨灵终归是太多,他一个人根本驱赶不完。眼看着无数人在他面前被追得鬼哭狼嚎,那对卖水的小贩夫妻和那胖厨子也被黑烟缠得满地打滚,而白无相就在不远处,冷笑不止,袖手旁观。谢怜又怒又急,把心一横,索性对着怨灵最密集处吼道:“喂——!”他毕竟是唤醒这些怨灵的主使者,如此大喊,那些东西自然而然地便注意到了他。谢怜向他们张开双手,道:“到我这边来!”已经缠上活人的怨灵犹犹豫豫,不知要不要过去,而还在空中的怨灵们则立即改变方向,冲谢怜袭去。成功了!谢怜的心跳得快要停止。他也不知道会发生么什么,他也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但是,他凭着脑中一股突如其来的热血就冲了,他只觉得,就算是为了在那卑劣的怪物面前争一口气,打得他鼻青脸肿,他也绝不能退缩;就算是再来千百倍的亡灵,他也将所向披靡!你想看到我自哀自怨、自暴自弃吗?我偏不!!!永远不!!!铺天盖地的黑潮包围了谢怜,一只怨灵哭号着穿过他的身体,刹那间,谢怜的心仿佛被冻结了一般,浑身一个哆嗦。紧接着,便是第二只,第三只……这些东西如同刀风剑气一般猛地穿过谢怜的躯体,每一次都带走他几分余温,谢怜面色越来越苍白,却始终坚持着没有退步。这才几百只,他才坚持了没一会儿,接下来会有更多。这满天黑云,全都是!谢怜闭上了眼,准备好了以一己之力,承担所有怨灵的怒火。谁知,下一只怨灵却迟迟没有到来。疑惑之下,他睁开眼,忽然发现,包围他的那铺天盖地的黑潮消失了。因为,它们都化作了滚滚黑流,被另一个方向吸去了!惊愕中,谢怜转头望去。只见长街尽头立着一名黑衣武者,而他手里的,正握着那把黑色的长剑。无名?谢怜事先早就对他交代过,让这他自己走开,等待他发动人面疫,为何他会在此时出现在此地??谢怜也不清楚这是什么情况,更不知道那黑衣武者是来干什么的,愣了一会儿,立即冲他奔去,边奔边喊道:“等等!你在干什么?别乱碰!把剑给我!”那黑衣武者似乎听到了他的声音,微微抬头。谢怜看不到他真正的脸,只看到了一张画出来的笑面。但是,他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他觉得那黑衣武者面具之下的脸,似乎真的微笑了。然而,这感觉转瞬即逝。庞大的黑色洪流和尖叫之潮混成一卷风暴,汇聚向那边,瞬间将那黑衣武者吞没。那一刻,谢怜听到了一个撕心裂肺的惨叫声。他好像在哪里听过这个声音。他一定在哪里听过这个声音!痛。痛得感同身受,痛得生不如死,痛得身心俱裂,痛得他双膝重重落地,一齐抱头惨叫道:“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那阵从心里爆发的剧痛来的突然,去的也突然,不知过了多久,四周安静下来,谢怜抱头的双手颓然垂下。他微微失神地抬头扫视,四面八方横七竖八躺了一地的人,大多数昏迷不醒,之前缠着他们的怨灵都尽数消失了。这幅场景令他迷茫不已。人面疫怎么了?怨灵们怎么?他自己怎么了?那黑色的洪流也早已烟消云散。而那黑衣的无名鬼原先站立之处,只剩下一把黑剑掉在地上,剑锋之旁,还落着一朵小小的白花。谢怜踉跄着爬起来,走上前去,拿起了花与剑。他摸摸脸,看看胳膊,并没觉得自己身上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不像是承受了什么厉害的诅咒。正在迷茫之中,身后忽然传来一个声音,轻轻道:“啊。”谢怜回头,白无相双手笼袖,站在他身后,宽大的袖摆随风飘飞。谢怜还没反应过来到底怎么了,但心中隐隐有一点不好的预感。白无相看他一眼,轻笑起来。那不好的预感愈加浓厚,谢怜皱眉道:“你笑什么?”白无相反问道:“你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吗?”谢怜道:“什么?”白无相道:“你知道,那个鬼魂是什么人吗?”“……”谢怜道,“战,战场亡灵?”白无相道:“是的。但同时,他也是这世上,你最后一个信徒。现在,没了。”……信徒?他在这世界上,居然还会有信徒?好半晌,谢怜才终于能说出几个字了。他艰难地道:“什么,叫,没了?”白无相悠悠地道:“魂飞魄散了。”谢怜有点不能接受地道:“怎么就魂飞魄散了?!”白无相道:“因为他代替你被诅咒,你召回来的亡灵,把他吃得渣都不剩了。”“……”被他召回来的亡灵?代替他被诅咒?!白无相又道:“啊,对了,你不是第一次见到他。”谢怜愣愣看他。白无相饶有兴趣地道:“这个鬼魂似乎一直跟着你。原先我只是看它怨念颇深,便把它抓起来问了一下。谁知道,结果有趣的很。中元节,花灯夜,鬼火魂。还记得吗?”谢怜喃喃道:“中元节?花灯夜?鬼火魂?”白无相慢条斯理地提示道:“这个鬼魂,生前,是你麾下的士兵,死后,是追随你的亡灵。因你战死,因你百剑穿心化为厉鬼,又因你发动人面疫魂消魄死。”谢怜好像又模模糊糊记起来一些什么。可是,他连这个信徒的脸都没有看到,甚至连他的名字都不知道,又能真的记起来什么、记起来多少呢?“也许在这里,真的还有殿下的信徒在供奉着您呢……”是的。有的。而且,是唯一的信徒!白无相似乎又说了很多别的,但谢怜听得恍惚,都没入耳,直到最后他道:“你这样的神,已经够可悲可笑了。做你的信徒,更是可悲可笑到了极点。”“……”前面他嘲讽谢怜,谢怜都没有任何反应,但听这东西自以为是地评价他的信徒可悲、可笑,谢怜却仿佛突然被一剑捅醒,一阵无可抑制的暴怒。他冲了上去,却被一招擒下,白无相冷声道:“你这样是赢不了我的,要我说几次你才会认清事实?”谢怜也根本没想要赢他,赢不了也无所谓,他只想暴打这个东西,怒道:“你懂什么!你凭什么嘲笑他?!”那是这个世上他唯一的信徒了啊!白无相道:“一个追随失败者的信徒,我凭什么不能嘲笑?你愚蠢,你的信徒更加愚蠢。听着!如果你想打败我,就必须遵从我的教诲。否则,你永远也别想赢过我!”谢怜想冲他竭尽全力地“呸”上一声,却连呼吸都困难。白无相另一手翻手一展,掌中出现了一张悲喜面,道:“现在,重新开始吧!”他正把这张面具往谢怜脸上按去,岂料,便在此时,轰隆,轰隆。天边电闪雷鸣,云层中射出奇异的光芒。白无相警觉地止住了动作,道:“这是什么?天劫?……”顿了顿,他否决道:“不对!”不对。是天劫,但,不止是天劫!一个男子的声音沉沉响彻在整个上空,道:“他赢不了你,我如何?”谢怜猛地抬头。不知何时,前方长街尽头出现了一个身披白甲、瑞气腾腾的青年武神,周身笼罩着一层微白的灵光,手扶在剑上,一步一步踏来,在灰暗世界中杀出一条明路。他情不自禁睁大了眼。君吾!……雨过天晴后,谢怜坐在焦黑的土地上微微喘气。君吾收剑入鞘,走了过来,道:“仙乐,欢迎归位。”他神色疲倦,面上犹带血痕,那是白无相留下的。此外,君吾身上也负了大大小小几十处伤,不可谓不重,只是,白无相更重,重到被打得神消形散,只剩下地上一张破碎的悲喜面了。听他说“归位”,谢怜一怔,摸了摸脖子,这才发现,那道咒枷已经消失了。君吾笑了一下,道:“我果然没有看错。你回来花的时间,比我想象的要更短。”谢怜渐渐回过神来,也笑了一下,却是苦笑。平复气息后,他道:“帝君,我想求你一事。”君吾道:“可以。”谢怜道:“您都不问我是什么事吗?”君吾道:“反正你回仙京也是要讨礼的,这件事就当是你的归位赠礼吧。”谢怜扯扯嘴角,站起身来,直视君吾,郑重地道:“那我,便请您再次将我贬下凡间。”闻言,君吾收敛了笑容,道:“这是为何?”谢怜坦白地道:“我做了错事。第二次人面疫是我发动的。虽然后果看起来并没有太严重。”因为,只是消失了一个无名的鬼魂而已。而这世上,可能根本不会有人在意这样一个无名的鬼魂,所以看起来,后果并不怎么严重。君吾缓缓地道:“知道什么是错的,那么,你就已经是对的了。”谢怜却摇了摇头,道:“只是知道,是不够的。做了错事就应当受到惩罚,可是,我犯的错,代替我受惩罚的却是……”他抬起头,道:“所以,作为惩戒,我请求帝君,再赐我一道咒枷,不,两道。一道封住我的法力,一道散尽我的气运。”君吾微微皱眉,道:“散尽气运?那你岂不是会倒霉透顶,当真成了瘟神?”以前,谢怜的确会很在意自己被说成瘟神,十分抗拒,觉得受了莫大侮辱,但现在他对此已经无所谓了,道:“瘟神就瘟神吧。我知道自己不是就行。”他散去自己的运道后,它们自然会分流到其他过于不幸的人身上。也算是聊作补偿了。君吾提醒道:“会很丢脸的。”谢怜道:“丢脸就丢脸吧。老实说,感觉……好像快习惯了。”虽然并不想习惯这种事,但,习惯了好像就真的百毒不侵了。君吾看他,道:“仙乐,你要明白,没有法力,你就不是神了。”谢怜叹了口气,道:“帝君,我比谁都明白。”顿了顿,他有点烦恼、有些怅然地道:“人们说我是神,我就有了法力。可事实上,我……并不是他们所以为的神,也不一定能如他们所愿所向披靡。“神会这么失败吗?想保护自己的子民,却让他们尸横遍野;想要复仇,却到最后关头收手功亏一篑。‘失败’这一点,白无相倒是没说错。“不是就不是吧。”君吾仔细凝视他,良久,道:“仙乐长大了。”这话应该是谢怜的长辈说的。可惜,他的父皇母后却没有机会说出这一句了。须臾,君吾道:“既然是你选的路,那么,好。不过,要我贬你下凡,总得有个理由。”总不能随随便便就儿戏一样地贬了一个神官下去,那把上天庭当什么了?这个谢怜倒是有主意,他道:“帝君,我们,好像从没倾尽全力地比试过一次?”君吾登时明白了他的意思,笑着道:“仙乐,我可是有伤在身的。”谢怜道:“我也是有伤在身,正好扯平。”君吾点头道:“既然如此,那我就不手下留情了。”谢怜微微一笑,眼中闪起了跃跃欲试的光,道:“我也不会的。”……太子殿下,又被贬了。在轰轰烈烈的第二次天劫后,仙乐太子谢怜气势汹汹、拳打脚踢杀回上天庭,只飞升了不到一炷香,又被神武大帝打了下去。所有神官都搞不懂,这人他到底想干什么???不过,谢怜也搞不懂其他神官到底想干什么。至于这么好奇吗?天天看天天看,装成凡人看化成动物看,这都偷窥他几天了!一个大男人搬砖糊泥有这么好看吗???正纳闷儿着,后面工头叫了起来:“新来的,你,就是你,说你呢!老实干活别偷懒!”谢怜赶紧坐起来,响亮地应道:“哦!”应着就抓起一把破蒲扇狂扇风,在他面前,数块砖石搭着一座小灶台,灶台上正在咕咚咕咚地煮着一大锅饭。这里是他搬土运泥的工地。不过,砖已经搬完了,就在不远处,两座崭新的神殿已经落成,现在,他的任务是煮饭。煮着煮着,正万分卖力,两辆马车拉来了两尊高大的神像。谢怜一边心不在焉地往锅里瞎丢东西,一边百忙之中抽空看了一眼。两尊神像分别被抬进了两座神殿。左边那间殿里欢呼道:“玄真将军好!玄真将军宅心仁厚!”谢怜无语了。赞美慕情用“宅心仁厚”这个词,这批信徒认真的???不过,他们似乎又有着充分的理由。毕竟,众所周知,慕情飞升,就是因为他把仙乐旧皇城冥顽不灵的残余怨灵都清理干净了,理解为宅心仁厚,也不是不行。反正,所有旧皇城人都十分感激他。右边那间殿里也不甘示弱地嚷道:“俱阳将军好!俱阳将军神勇无敌!”谢怜点了点头。这点他倒是没什么异议。不过,对上女人的时候就不一定了。两边信徒都卯着劲儿对吼,都想盖过对方,吼得谢怜耳朵生疼,他叹了口气,揉揉眉心,心道,何必呢?这么讨厌对方,不要把庙建在对方对面不就行了?答案是——当然不行!因为,这里可是本城人气最旺、风水最好的地盘,这两位神官的信徒当然不会因为要避开对方就放弃这么块肥美地,当然要抢对方的香火,使劲儿恶心对方了。不一会儿,后面两边的信徒已经从对骂发展到了对打。这边谢怜感觉火候差不多了,锅铲敲敲锅盖,朗声喊道:“诸位,不要打了!来吃饭吧!”斗得正酣,谁理他。谢怜摇了摇头,揭开锅盖,香飘十里。这下好,众人登时不打了,纷纷嚎道:“……我他妈……这什么味儿?!”“谁在煮屎?!”“还是锅巴味儿的屎?!”谢怜辩解道:“什么!这是皇家绝密珍藏菜式……”工头捂着鼻子过来一看,脸色发绿,跳起来道:“狗屁的绝密珍藏,哪门子的皇家!就你?滚滚滚滚滚!不要恶心人了!”谢怜妥协了,道:“好吧,滚也行,不过劳烦先把我的工钱……”工头怒道:“你还敢提工钱!你说说啊!你!自从你来了!我有多少损失!!!啊?下雨那雷哪儿都不劈,就望你身上劈!房子着火三次!还塌了三次!你简直是个瘟神啊!还敢找我要工钱!快滚!你再来一次我打你一次!”谢怜道:“话不能这么说,你都说了是冲我来的,每次别人不都没事,我看你是想赖账?……”话音未落,工头和一众工友再也受不了了那锅里飘出的味道了,风卷残云般地跑了个没影。谢怜道:“等等?!”回头望望,原先打架的两帮人也早就被熏走了。谢怜无言以对,自言自语道:“不吃还叫我煮这么大一锅,有钱就可以随便浪费吗?”摇了摇头,他想了想,盛了两大碗饭,一大碗放进俱阳殿里供上,一大碗放进玄真殿里供上,终于觉得物尽其用,双手合十拍了一掌,心满意足了。到外面收拾了东西,认真卷起地上草席,和剑绑在一起背了起来,缠在他手腕上的白绫悄悄摩挲了两下,谢怜拍了拍它,扶了扶头上的斗笠,道:“好吧,不给钱就不给钱。我去卖艺。”怎么说,他也还有一门绝活——胸口碎大石啊!走出一段路,谢怜忽然发现路边有一朵小小的红花,甚为可爱,蹲下来,轻轻触了触它的花瓣,心情甚好,对它道:“希望日后再见。”待他走出很远,那朵小小的红花还在迎风摇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