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转到两个月前。
雪景总和圣诞最是般配。
鹅毛般的雪片片飘飞,不过一瞬就染白了整个天地,匆忙的脚印或深或浅地埋在地上。
江尤在台阶上跺跺脚,雪地靴上月牙状的雪碴儿噗噗往下落。宿管阿姨在大厅内铺了一层毛毯,防滑耐磨,学生还能享受一回明星走红毯的待遇。
室内室外两种温度,乍一进门,热气就扑面而来。江尤刷卡进去,旁边的宿管阿姨在和学院干部聊天。
“搞不懂你们这些小年轻,过个洋节,男生怎么扎堆往女生宿舍钻!”
“阿姨,这是我们学院的‘男帮女助’活动,协助培养同学感情的。”
“拉倒吧,我瞧这楼里的女娃比男娃都能干,拎着矿泉水桶爬五楼气都不喘。”
“……”
2号宿舍楼除江尤她们这批是经济学院研究生外,其余的都是文院本科生。
文院本科生男少女多,女生大部分被当男人使。宿管阿姨驻守阵地有些年份了,早把这情况摸得门儿清。
“晚上六点前都让男生撤走……”
走到拐角处,江尤听见宿管阿姨霸气地下了逐客令。阿姨一向对这事管得紧,公蚊子都不准飞进来一只,江尤眼观多年深有体会。
至今能在挑战阿姨权威史上留名的也只有上届学长冯铮。
冯铮追经济学院系花林町两年零六个月才到手,一个月后两人又因为冯铮手机上一条暧昧短信冷战。江尤和林町不熟,只能协助冯铮混进女生宿舍,由他亲自来解释。
她将学生会拉赞助弄来的玩偶套在冯铮身上,再和他勾肩搭背地走进女宿舍楼,一切完美。只是没料到,林町见到冯铮后,怒火中烧中把玩偶的脑袋从六楼往下一扔,还差点砸中乘凉的宿管阿姨。
最后,冯铮示好不成,被宿管阿姨指挥着让四个女生将其扔了出去。
那是江尤头一次在一个人的脸上看到那么多种表情。
惊讶、恐惧、凄楚、可怜,外加绝望。
每每想到,就让人忍不住在被窝里笑出声来。
江尤用钥匙打开门,舍友李格不在,室内冷清得很。
从抽屉里找出U盘插到笔记本电脑上,趁拷贝论文资料的这点工夫,江尤收拾着行李。
江尤今年研三,为积累经验,她找到一份在家乡G市的实习工作,专业对口,工资也算满意,元旦后就要上班。时间太紧,所以江尤谢绝了李格父母邀请她去美国过圣诞的好意。李格是混血儿,家在美国,到中国留学,到了圣诞节,不得不回去跟父母一起过。
今天送机时,李格满脸闷闷不乐,赌气地说了句“我把礼物放在你衣柜里了”,就转身去了检票口。
李格的母亲Eva还温婉地替李格道歉。父母们大概不懂闺蜜间相爱相杀的相处模式,郑重其事的模样让江尤也有点不好意思,她笑着摇头把藏了好久的CD递给Eva转交给李格。
李格是小红莓乐队的歌迷,对小红莓乐队的五张专辑歌曲简直倒唱如流,一直想要2002年珍藏合集版《Treasure Box》CD,奈何那套珍藏合集版CD年代久远不好找。江尤费了好大劲儿才联系上已经是Pen乐队经纪人的冯铮,本来她也没抱太大希望,没想到他却是十分给力。
Eva很是惊讶,笑着吻吻江尤的脸颊:“你亲自给她,她会更高兴。”
江尤勾起嘴角,眼睛笑得弯弯的,心裏却道惹不起惹不起。年初时李格去看了小红莓乐队的巡回演唱会,回来后兴奋得连宿舍床都被她蹦塌了,对于她这种豪情,江尤觉得自己还是回避为好。
那张新床还散发着木香,上头却空荡荡的。这么安静的宿舍,倒让江尤有些不习惯。最近编写论文、帮李格找CD,她忙得脚不沾地,等资料拷贝完毕,她就关了电脑斜倚进迷你小沙发。
夜深人静,李格那边刚下飞机就给江尤发来短信,“天啊”“亲爱的”喊了个遍,最后又重点强调她放在衣柜里的礼物。
这样一日三餐似的叮嘱,倒真是让江尤好奇起来。嘴裏叼着圣女果,她边起身边回复李格。
“给个提示呗,亲?”
李格把神秘氛围渲染得很好,不理她了。
静默间,人就到了衣柜前。白漆因着这几届主人的蹂躏有些脱落,几张贴纸都盖不住那可怜的斑驳,江尤盯着那些痕迹看了两秒,刚想抬手,衣柜门“吱呀”一声被打开。
柜门来回摇摆着,又晃下几块白漆,江尤鼓着腮帮,一脸错愕地望着。只见,一个男人脚踏收拾规整的衣物,君临天下落轿辇般,仪态高傲地走出来。
寒冬腊月的季节,对方只穿了一件宽松军绿夹克,内搭一件白色T恤,光洁白皙的面庞上,透着棱角分明的冷峻。
仪态是冷傲的,行为却是令人迷惑的。
“……”江尤嘴裏的圣女果瞬间就不香了,她瞪大双眼,刚张口,气音还没上来,就被人捂住了嘴。
“我不是坏人。”
喷在耳旁的气息带一丝血腥味,很淡,缠绕在江尤鼻尖却令她软了腿。脑子“嗡嗡”地响,至于这人再在耳旁说了什么,她都听不进去了,满脑子都是——
怎么办?
她只有一个人怎么办?
这人大概率是个穷凶极恶的坏蛋,她要怎么逃脱?
攥紧的拳头里,手心磕到手机边缘带来的痛感忽然提醒了她。
江尤放弃了挣扎,双手垂下,呜呜两声,意为配合。
容若木松手,扫了一眼迅速旋身脱离他禁锢的人,一句话止住她按着110的手指。
“你觉得警察来得快,还是我出手快?”
江尤恨恨地把手机放下:“你是做什么的,怎么会在这裏?”
她边问,边贴近窗沿,心中估量着攀着水泥管道逃离魔爪的成功率。很可惜,大脑运算一番,逃离的成功率是百分之百,摔成肉饼的概率同上。
“意外。”
江尤皱眉:“你在裏面藏了多久?”
她五点半进门,如今锺錶时针指向十一,想到自己这六个小时的行为都被他看在眼中,头皮一阵发麻。
“一分钟。”容若木无意解释,拧眉打量一番这片狭窄的天地,白墙被女乐队海报糊得不留丝毫缝隙,两套木质组合床分出各自领域,屋中间的桌上零散摆着些坚果和水果,灯光映着,红色的果实上闪烁着晶莹的光。
对面女生呆愣愣地站着,屋内暖气很盛,她只套了一件薄绒连体睡衣,睡衣上印的又大又丑的猴头正吐着舌头。短发微微凌乱,刘海散在眼前,却掩不住其中的警惕。
江尤深吸口气:“既然你摆不出诚意,我们没必要再做交谈。麻烦你出去。”
她不敢喊,整个人又在他的视线范围内,不能做激怒他的动作。如今,只得寄希望于这人没有什么非分之想,赶紧把人送走。
这时,楼下突然嘈杂起来,宿管阿姨底气十足的叫嚷声紧随其后。
“臭小子,给我滚出去!浑水摸鱼都摸到雷锋行动上来了,你知不知羞耻……”
“丁零哐啷”的击打声响起来,有拦架的,有奔跑的,“咚咚咚咚”震得整层楼都热闹了。
“瞧啊,跑到二楼厕所了!”
“那边有窗户,快快快,看那边……”
“阿姨,阿姨,您饶了他吧,您这样是准备让我孤独终老吗……”
这种将男人当过街老鼠的架势,让江尤眼睛亮了一瞬,又黯淡下去。
傻子才会把自己往虎口送吧……
容若木一脸似笑非笑:“请问,怎么出去?”
“你……”
“丁零丁零——”
视频聊天的提示声忽然将江尤的话打断,她赶忙冲他做个“嘘”的手势,将界面转为语音模式。
“亲爱的,有话快说。”
李格扁扁嘴:“我就问一下,衣柜里的礼物收到了吗?”
“什么礼……”江尤不在意地回嘴,眼神扫到男人时,神经被针刺了似的又退后一步。
“难道……”
李格说的礼物是?
江尤眼珠子几乎快掉了出来——圣诞节送男人,要不要这么刺|激!
那边李格猜想她是找到了,声调高了几分:“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
深受中国民族传统文化熏陶的江尤三观有点颠覆,脸如同被火柴棒划了一下,刺啦刺啦要冒起火光。一时之间,她没脸再看向对面。
这叫什么事儿。
“她给你多少钱?”江尤咬咬后槽牙,脑子里浮想联翩。自动送货上门,这个“外卖”估计有些贵。
容若木没说话,神情带着关爱智障的怜悯。
江尤额角一痛,掏出钱包准备再自费个“送客费”,又听见李格说:“我看到有同学随身带着,好像是中国的习俗,希望你也能用到。”
“随……随身携带?”
江尤伸长的手停滞在空中,余光正瞥见男人好奇地将手伸向衣柜。女生的衣柜向来是隐私,她眼神一冷,拿起球棍快速挥过去,却被他闪开。衣柜门晃动两下,“啪啦”掉下三个蓝色小纸盒。
视线往盒上一扫,江尤的脸就绿了。
李格在手机那头喋喋不休:“我听中国同学说避孕套放在钱包里是招财的,但我们认为避孕套放在钱包里是保护自己的,不管哪种含义,都要记住,你在我心底很重要的……”
江尤狠狠地切断了语音。
纸盒在白炽灯下炫彩明亮,透明膜流光溢彩,泛着诡异的光。
男人将满含深意的目光投向她,眼眸更深邃了些。
“很有趣的礼物。”
江尤拖了长凳横在两人中间,三个烫手山芋被她慌不迭地抛到窗外。她摆个比军训那会儿都标准的立正姿势,将李格许久没用的棒球棍扛在肩头,威风凛凛。
李格被挂断得莫名其妙,索性打电话过来,江尤看都不看就挂了。
中国好室友,盗贼入室还提供作案工具,简直了。
“撬锁工具拿出来,”和他僵持的局势令江尤身心俱疲,她挪动一步,露出身后的窗,“然后从这裏爬下去,结局比被阿姨发现会更好些。”
“如果我说不呢?”容若木悠悠地拿起桌上的核桃把玩着,拇指稍稍使力,“咔”的一声,硬核被抖落,留出完整的肉,他嘴角微勾,语气友好,“吃吗?”
“……”
冷汗霎时浸透江尤的背,她捏捏裤缝儿,不甘心地开口:“给个痛快吧。你不说你是谁,不说自己究竟要做什么,阿姨挡在门口,又不能把你明目张胆地送出去,你要我怎样?”
容若木没回话,目光微沉,似乎在思量些什么。
江尤想了想,脑中灵光一闪,试探着问:“你不会……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吧……”
“怎么会!”不属于两人的声音骤然响起,“只是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我们在想怎么让你‘和’。”
微弱的电流声在室内回荡,“和”还应景地拉长,有微妙的绕梁三日之感。江尤目瞪口呆,想贴窗后退一步,却退无可退了,一只脚攀在窗沿,她战战兢兢地问:“你还有同伙?”
“他没在这儿。”
“在哪儿?”
“远方。”容若木扭头找了沙发坐下,舌尖因为方才机器的碰撞还在隐隐发痛,这令他脑子更加清醒地权衡着利弊。
良久,他开口道:“知道玛雅人吗?”
江尤抬抬眼皮:“预言世界灭亡失败的印第安人?”
容若木眉间皱起,觉得这不是个好比喻,但左思右想也没别的身份可类比,硬接道:“我的预言比他们准。平时买不买彩票?”
“你知道昨晚门口算卦的小神仙被民警带去喝茶了吗?”江尤对登堂入室还死赖着不走的“歹人”三言两语变江湖半仙儿有点不能接受,语气强硬道,“而且我不买彩票。”
容若木有点不耐烦:“那你的爱好是什么?”
江尤瞬间更警惕了:“凭什么告诉你!”
“……”容若木头疼地低咒一声,不想再开口了。
沈潇在那头笑得几乎要厥过去:“你就不能向她说明你回不去家,要求她收留一晚吗,这样转弯抹角要纠缠到什么时候?”
收留?
这个稍显示弱的词儿蹦出来,令江尤直挺的背稍稍松了松。但如果同情心泛滥,放颗炸弹在身边,又太蠢,她的犹豫瞬间就写在了脸上。
容若木看向她:“你爱钱,我能帮你变百万富翁,你要权,我能助你升官发达,我用‘预知未来’跟你交换这一宿。”
江尤哼笑:“在你眼中,人都是这么贪婪的吗?”
她有些看不惯他施舍般的语气,都是第一回当人,分什么三六九等。
容若木忽视她眼中的不屑,继续循循善诱:“你想要什么?”
“我想让你走。”
“……”好吧,谈崩了。
沈潇倒是长舒一口气,小声地提醒他:“大哥,别改变历史啊喂。”
江尤耳朵尖动了动,恍惚间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没什么。”
容若木面色冷淡地将腕表关闭。没有“嘶啦”的电流声,屋内越发宁静,他冲江尤扬扬下巴,示意她过来,却被拒绝。
“我就站这儿。”
容若木语带嘲弄:“站一宿?”
“你横竖就是不走了是吧?”江尤脚贴墙根“罚站”罚得也带了火。
“行,你不走,我走!”她怒气冲冲地拉起行李箱,快走几步经过沙发,却被人一把薅住。她僵硬地着回头,看见那人神色冷淡地盯着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