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尤和容若木陷入了冷战。
江云瑾给江尤留下旅行的字条,定期发来短信或者打来电话,不见踪影。
江尤心想她操劳半辈子,是需要出去逛逛,兴许路上会遇到不一样的春光。
书店全权交由容若木打理,四小时工作时间变为八小时,甚至在晚间,江尤从楼上看去,都能瞧见“翰林书店”四个字成为那条街最亮的崽。
而她出现的地方,他从不露面。
“你是真把书店当自家生意来做,还有她妈……”
容若木在阁楼屏蔽空间置办了间小厨房,飘香四溢,这些日子似乎忘却掉所有烦恼,融入其中,过着悠然的日子。沈潇的脑袋出现在手机屏幕里,看他忙碌,又忍不住打嘴炮。
容若木撒盐的动作一顿,没理他。
沈潇有些急:“兄弟,合着那天我白费口水了,蒋韵华那女人给你中了什么蛊,你就这么信她?”研究室的门被人从外推开,他缩缩肩膀,音量放小,继续喋喋不休,“你不要泥足深陷啊,江尤的婚姻……”
容若木把漏勺“咣”的一声扔进池子,盖上锅盖,大动静直接把沈潇吓成了鹌鹑。他低眼看着水波下的锅碗瓢盆静了几秒,打开水龙头。
“我能懂的废话就不用再说了。”
沈潇对对手指头,有些无措:“那你知道你该做什么……吧?”
“煮饭,煲汤,去医院。”容若木拿过一旁的毛巾,擦擦脸,“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侥幸这种东西在遇到江尤时用一次就够了,所以别担心我会心存幻想和她共创美好未来。”
“那你该告诉江尤,她的母亲这会儿正躺在医院,这个年都可能过不去啊……”
“我怕她担心,怕又会忍不住在她身边。你是要提醒我,连担心都不该有吗?”
“江尤有权知道,毕竟那是她的母亲。”
“再等一下吧,江云瑾最近想要出院。”容若木拎起餐盒,打开门,“她坚强了一辈子,最后一刻大概也想成为江尤的大树。成全她吧。”
“在想什么?”盛教授在沈潇身旁坐下,视线望向他盯着的一角,瞬间了然,“又和若木联系了?”
“嗯。”沈潇眉头紧皱。很早以前,他就想象过容若木退去不食人间烟火那味儿会怎样,却未料竟是这般执拗。虽然他是大嘴巴,但这事儿太大,他没同任何人说过,转头见盛教授笑吟吟的模样,顿觉对方已了然于胸。
沈潇很诧异:“教授,您不担心他吗?或者说,现今的变量,您有没有……一丝后悔?”
盛教授笑了:“这是要采访我?”
“算……是吧。”
“那好,我们来做个访谈。”
盛教授手指交叉放在胸前,沉思道:“后悔让若木参与这个项目吗?这一点,从他的专业程度上来说,我从没后悔过。担心他吗?是,我担心,担心他太感情用事。
“我从惜悯机构接他出来有十三年了,那会儿他敏感冷漠,敌对所有人。”
沈潇早知容若木的经历,心头虽酸涩,嘴上却是冷哼一声:“这会儿他也没变。”
盛教授摇头笑笑:“不,他变了。如今他有我和霏霏这些家人,有你这个朋友,有他的老师,有共事研究的同事,他不像初时那样孤身一人了。他会静静聆听你们无伤大雅的玩笑,会在你们遇到瓶颈后,昼夜不归帮你们完成项目,如今,在那个女孩的影响下,他更理解别人了。”
“自始至终,我们给予若木的是纵容,而现今,交际要靠他自身去探索。如今的他,让我有些出乎意料,却欣慰。他在亲情上的缺失感,有那个女孩帮助弥补了。”
沈潇涩涩道:“他……其实还是惦念他的亲人的。”
“是啊,但他已不对此抱任何希望。一直以来,他其实很敏感,给我们扣上怜悯的帽子后,他的接纳就有了裂缝,而和那个女孩相遇时,他是神秘而完整的,她不带私心、不可怜他,若木感受到她的善良……”
“我们从没带有歧视的目光看他!”
“可他有,所以他才会封闭情绪,不露半分。而现在,他变得鲜活起来了,不是吗?”
沈潇沉默了。
盛教授站起身,拍拍他的肩膀:“别想太多。更何况若木不是冷血无情的人,孰好孰坏,他分得清。我和他联络过,准备先把要事办了。”
沈潇点着头,心中却仍像塞着团棉花。
他想起江尤出差的第一晚,他和若木了解到的那场校园暴力,在知情人的寥寥数语中不难体会到江尤当时的痛楚。
“是怎样的心死如灰才能接受带给她伤害的人啊……”沈潇想要点醒他。
回应他的是通讯中断。
思绪飘到这裏,沈潇灵光一闪,随后浑身泄力地躺在皮椅上。
他妄想用戳刀戳醒若木,若木却可能早已纠结成千疮百孔。
江尤和穆清从工地出来,刚送工地负责人离开。这处老式居民楼最近刚推翻,正在挖坑准备打地基,遍地沙尘飞扬,江尤把衞衣兜帽戴上,抬眼望望天,已经傍晚时分了。
“晚上有没有约?”穆清看她,眼底带丝期待。
“项目要重新走流程,我得花时间顺一顺。”江尤错开一步,“还是改天吧。”
“休息一下,出差回来你似乎比我还忙。”穆清意有所指,“你进公司以来,我们都没单独吃过饭,当是上司犒劳下属怎么样?”
“项目负责人这么没危机感吗?”江尤勉强笑笑。
“不急在一时。”穆清朝停在对面的司机招手,“青年路那边有家日式料理不错,我们可以尝尝,顺便聊一聊这个项目,体现一下工作狂属性。”
江尤站在原地,看穆清心情很好地打开车门。
她犹豫了下,心知拒绝的话再多说下去,就是不给面子了,只好抿唇上前一步。
谁料身后一只手一把拽住她的兜帽,拦住了她。
“六点十八分,下班时间。”容若木将手搭在穆清敞开的车门上,和他对视,“‘工作狂’标签她今天不能要了,我们一家要年前大聚,您的好意我们心领了,改天再约吧。”
穆清静静看容若木半晌,将视线转向江尤。
身侧抓着手腕的手在使力,天色昏暗,江尤越发瞧不见容若木的表情。她心头愤愤,想他前阵子同自己的调笑、这阵子对自己的冷漠,委屈猛然就溢上来。
“我不知道!”她负气地甩开他的手。
“在上司面前别跟我耍小孩子脾气了。”容若木冷淡地笑笑,“不好意思,让您看笑话了。小姑从外边旅游回来,等着一家人吃团圆饭呢,这丫头前段时间和我吵了架,一直跟我唱反调。”
“我妈回来了?”江尤惊喜道,她都半个月没见江云瑾了。
“嗯。”容若木看向默不出声的穆清,“家里有人在等……”
“那改天吧。”穆清坐进车内,将口袋内的票攥得紧紧的,晚餐后的音乐剧计划,最终还是成了空想。车门关上的那一瞬,外面的一切是黑白相间的,像在看默剧,提醒着穆清他们之间存在着隔阂。
黑色的宝马车一路疾驰而去,江尤望了两眼,准备回家,容若木却忽然开口:“你和我赌气要上车就算了,刚才你竟然真要跟他走。”
江尤回身看他:“那又怎么了?”
“那又怎么了?你是真把我的话扔在脑后吗,我跟你说过什么?”
“远离穆清远离穆清远离穆清。”江尤不喘气地吐出这十二个字,冷冷道,“我都记在心裏了,你满意了吗?”
“那你还……”
“容若木,你在以什么样的身份劝诫我、警告我、吼我?”江尤望着愣愣的他,心裏一阵无力,“算了,我要回去找我妈了。”
“等一下……”
“又怎么了?”江尤瞪他。
“家里没人。”
江尤怔怔的,前思后想就一切了然于心了。
名为“希冀”的线牵起她的嘴角,她忍不住笑了:“喂,坏我约会,说谎骗我,你是特意跟踪我过来的吧?说实话,你到底是来做什么的?”
容若木望着她眼中亮莹莹的光,心又软又酸,克制住情绪撇开脸,将手指靠在耳边,扭身往工地内走去。
“挖宝。”
“这栋楼计划盖八层,地下有三层,所以挖得有些深。”沈潇分享定位,边朝屏幕边角看了看,身着浅色大衣的江尤正半蹲在入口处,低着头手轻微动着。
“她在做什么?”
“画个圈圈诅咒我们。”
沈潇看向那个孤零零的身影,试探道:“她知道我们在做什么吧?”
“不知道。”容若木不想多说,站在大坑边缘,蹲下身子打量着,“今天新宇和开发商交接过盘点数据,过一会儿就有人来看守建筑材料,所以我们动作要快。”
“谁让你专挑今天,火急火燎的。”
沈潇嘀咕一句,刚想嫌弃容若木给自己找麻烦,看他瞥到远处,心又跟琉璃似的通透了。敢情这是怕那边那位有什么危险,毕竟工地向来是事故高发地。
“得得得,”莫名又被秀了一口玻璃碴上的甜,沈潇抖了抖耳朵,“我帮你看着她。我们动静不会小,万一居民嫌扰民报了警,够你喝一壶的。”
江尤蹲在路灯底下,看容若木从坑沿慢慢踩着钢材下去。她拢拢身上的大衣,搓搓掌心,还是忍不住站起来,往里走。
手机突然振动,微信视频邀请声传过来,在空旷的场地一声声回荡。
是沈潇。
当初加他纯粹是心血来潮,她从没想过会有跟他联系上的一天。
沈潇望着屏幕前有些发蒙的她,轻咳了一下:“戴上耳机,我们聊聊吧。”
“要聊什么?”江尤特意走远些,冷风刮得脸刀刺一样疼,她把脸缩进衞衣里,左右找不到停歇的地方,索性坐在马路牙子上。
“除了他,我们也没有别的话题了。”沈潇笑了笑,又恢复正经,“我思来想去,几乎彻夜难眠,这会儿闲来无事,索性和你谈谈。”
沈潇表情真挚:“江尤,你的确是个好姑娘。”
“你想说什么?”江尤没被这无来由的好人卡冲昏头脑,只觉得心头一紧。
“你知道我在说什么。”沈潇正色道,“你在试探若木对你的感情,我甚至可以给你你希望的答覆,你猜想得对,若木喜欢你。”
沈潇开门见山、正中下怀的话并没在江尤心裏激起太大的水花,不知是石阶太凉,还是寒风太冷,胃隐隐抽动犯痛,她抱住自己蜷缩起来,深吸口气。
“‘可你们是不可能的’——”江尤咬咬唇,笑了笑,“这是你接下来的稿子吧。”
“是。”屏幕里女生的笑苦苦的,沈潇压下心头的不忍,“他就要回来了。”
“是吗?”江尤的声音幽幽的,“可他都没告诉我,这算什么喜欢?”
说到这裏,她又摇摇头:“他瞒我的不止这一件事。”
沈潇犹豫了下,继续说下去:“其实,我曾跟你说喜欢若木的女孩很多是真的,但没有哪个人能让他敞开心扉。我想,这辈子他大概是‘注孤生’了,却未料能遇到你。
“你是我们的变量,更是他的变量,但这变量并不该有。
“作为一个大男人,像三姑六婆一样,拆散苦命鸳鸯,是我以往最不屑做的,现今,我都唾弃我自己,但我的出发点是为你们好。
“若木面上不显露,却最重情义,我不想再同他面对面时,见到他满目沉郁……”
他顿了顿:“而在这种想法闪现在我脑海中时,他已经把你推离。他不要你守着虚无的情感去影响往后的婚姻,他要你快快乐乐的……”
沈潇在那晚忽然想通了,若木还是信了蒋韵华的话,有因必有果。
他怕他的存在是江尤不幸婚姻的因,他怕他给予江尤没有结果的期待后,会带给她遗憾的余生。与其带给她无穷无尽的痛楚,倒不如在最开始就不要给她希望,他会回来,抱着不给江尤带来二次伤害的心回来。
“我只是恰巧喜欢一个人,可这场异地恋会太苦。”江尤抹抹脸,声音嗡嗡的,她站起身含泪笑了笑,“所以怪我眼瞎吧,我也坚持不下去了。”
“感谢你的来电。”江尤都在惊讶此刻自己竟然还笑得出来,“这一生遇到喜欢的人倒是不亏,还是喜欢自己的人。我投放弃一票,让他安心离开。”
十几分钟后,容若木回到大坑边缘,他望向铁栅栏豁开的门口,十几米开外,江尤跺跺脚戴着兜帽冲他挥手笑:“喂,你到底还要多久?”
许是声音有点大,回音一出,她赶忙捂住嘴,快跑几步上前。
容若木这才看清她眼圈有点红,探究似的多瞧了两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