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听风收回手,低声说道:“尸体,尽快烧掉。”
呆坐在妇人身边的少年立刻弹了起来,就要扑到妇人身上,被阮听风拉住手腕。少年跪倒在他脚边,哭喊道:“不可能,我娘亲没死,她昨晚还和我说话呢!大夫,求求你,再看看,再看看!不要烧掉我娘亲。”
阮听风痛苦地闭上眼睛,任少年拉扯着他,连一句安慰的话都说不出来。旁边的村民上前把少年拉走,阮听风无力地走出临时搭建的帐篷,行医十数年,这是他经历最为惨痛的一次,见惯生离死别的他,也为每天重复上演的死亡感到心力交瘁。
阮听雨站在他身后,怔怔地盯着初升的太阳,活力四射的晨光,却丝毫未能给她带来生的希望。一双秀眉也纠结在一起,阮听雨叹道:“已经是今天的第七个了,这样下去,怎么办?”
阮听风颓然地摇摇头,“没有绿缢草,药配不齐全,我们也只能尽力而为了。”药汤换过四五次了,收效甚微,他是真的没有办法了。
喜鹊从另一头匆匆走过来,看了一眼头痛不已的阮听风,迟疑了一下,转身附在阮听雨耳边轻声说道:“小姐,粥不够了。”昨日的粮食已经吃完,今日的粮食还没有送到,即使送到了,也是不够。
“又不够了?”阮听雨看着哥哥疲惫的背影,不忍再为这些事去打扰他,她对着喜鹊吩咐道,“以后缺粮的事就不要再提了,让家里直接运些粮食过来吧。”
喜鹊双拳紧握,不平地低吼道:“我们是医药之家,又不是开米铺的,这么多人,家里的粮食还能撑多久?家里的药仓都开空了,现在还要派粮,那郡守真是该死!”官府只知道把染病的人丢进来,却不管他们死活!他们阮家还能撑多久。
阮听雨瞪了喜鹊一眼,示意她不要大声张扬,挥挥手,心烦地说道:“好了别唠叨,快去。”
喜鹊还想再说什么,但是看看周围或哀泣,或垂死挣扎的人,又觉得现在抱怨这些也是无用,刚转身离开,却在远处看见了一个不应该出现在这裏,既陌生又熟悉的消瘦身影。喜鹊拉着阮听雨的手,叫道:“小姐,你快看,那人,那人——”叫什么名字喜鹊一时想不起来。
“商君?”阮听雨低叫,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是他,真的是他吗?
昨晚忙于筹粮,一早进入虎丘村,商君被眼前的景象刺痛了双眼,村里的房子不够用,大多数染病的村民被安置在村里临时搭建的帐篷里。呻|吟声、呕吐声、哭泣声交汇着恶臭与药草的味道充斥着这个小小的山村,尸体被一具一具地抬出来,堆在远处架满柴薪的木架上,一些或呆滞、或恐慌、或悲痛的人蹲在木架旁,眼中的绝望,让人心颤。
商君正要寻找阮家的人,就听见一声低呼在远处传来,抬眼看去,他看见了晨光中的阮听雨。
商君走过去,阮听雨也迎了上来,上上下下打量着商君,急道:“商君,你怎么会在这裏?”莫不是,他也染上了疫症?
“我听说这裏发生了瘟疫,看看有没有什么能帮得上你们的。”看见阮听雨,商君微讶,知道阮家的人在这裏,却没想到阮听雨也来了,身为女子,在这样的时候毅然挑起重任,她果然如他初见时一般,巾帼不让须眉。
知他不是染病,阮听雨一颗心总算归了位,不过看看周围衰败、惨烈的景象,阮听雨叹道:“这裏很危险,你不应该来的。”
“无妨,疫情若是得不到控制,哪里都一样危险。”转向站在一旁的阮听风,商君问道,“阮公子,商君有什么可以帮上忙的?”
阮听风微微点头回礼,还没来得及说话,一旁的喜鹊却抱怨道:“你又不会医术,能帮上什么忙。本来就不够吃的了,无缘无故又多了一个。”
“喜鹊!”阮听雨低斥。
阮听风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虽然他很佩服这个叫商君的男子,如此有胆识,孤身独闯疫区,可见此人心地纯良,胸怀天下,他颇为欣赏,只是喜鹊说的也是实话,他贸然闯进来,也帮不了什么忙。
商君指着村子入口处,守将们帮忙推进来的五大车粮食,笑道:“粮食我来的时候,已经筹备了一些,一千石应该可以撑一段时间吧,不够我再想办法。这样我可以留下来了吗?”
喜鹊急忙看过去,果然看见几百袋粮食堆在村口,她惊喜地叫道:“真的是你运来的吗?太好了。”她不用再为吃饭的问题发愁了。
“谢谢你,商君。”阮听雨也终于可以松一口气了,阮家的财力,真的支持不了多久。
商君并不居功,淡然回道:“别这么说,和你们比起来,这些不算什么。你们还没有找到能治疗疫病的药石吗?”
阮听雨为难地看向阮听风,阮听风一脸愁绪,回道:“找到了,还差一味药,绿缢草。”
绿缢草?他没听说过,不过这并不重要,他现在关心的只有一点,“找到绿缢草就能解这次疫灾?”
阮听风摇摇头,并不敢肯定,“绿缢草能让脓疮等伤口快速愈合,扶内气抑邪毒,应该可以解疫,但是一切要等患者服用过后,才知道是否真的有效。”这也是他翻遍了先祖留下的医学典籍,才找到的方子,自己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疫情。
那就只有试过才知道了,商君追问,“哪里可以找到绿缢草?”
阮听风头疼地回道:“绿缢草产于苍月南面的岐山,只长在山底溪流汇聚的深潭里,难以取得。或许,也只有萧家或者宫里才可能会有吧。但是那绿缢草珍贵至极,莫说萧家不一定有,即使有,也未必肯给。”
商君轻皱眉头,宫里的药他是肯定拿不到了,至于萧家,这次不是做生意,而是与萧家求药,他是真的没有把握,暗暗咬牙,商君还是说道:“我来想办法。”
阮听雨眼前一亮,叫道:“商君,你真的能找到绿缢草?”他是个言出必行之人,若是他说有办法,就一定有办法,那这些村民就有救了。
阮听风则是一脸惊异地看向商君,若真能得此药,这人倒是真正有些能耐。
两道过于炙热的视线,让商君不知如何回答,唯有苦笑道:“尽力而为吧。”
商君站在虎丘村后的山峰上,从这裏可以看见整个村子,然而最显眼的,不是村子里残败的景象,而是村口一裡外,层层把守的兵士。一个一个缠满荆棘的木栏横在村口,数千士兵身着铁甲,手握长矛,戒备地盯着村口,仿佛里边关着一只凶猛恐怖的怪兽一般,长弓利箭皆对准了一个方向,只要有人想靠近木栏,他们就可以把他射成刺猬。
这村子里,确实住着一只随时都能将人杀死的狰狞怪兽,而他们把村民孤立无援地扔在村子里,任怪兽肆虐。可是他却不能责怪他们,他们在捍衞更多人生的权利,在这样的大局面前,一个小村子,又算得了什么,是吗?商君收回视线,抬头仰望天际,不禁勾起一抹讽刺的笑容。
“主子。”背后传来一声恭敬的男声。
背对着杨忠,商君向前走了几步,轻轻扬手,示意他不要再上前,平缓的声音里,是淡淡的疲惫,“行了,就站在那吧。”
杨忠看着不远处那抹傲然天地间,却单薄疲惫的背影,担忧地问道:“您还好吧?”
回过身,商君扬起唇角掩盖疲倦,双目间尽是坚毅之色,回道:“我没事,这封信,快马加鞭,尽快送到萧家,一定要亲手交给萧家三少爷。还有,让影幽盗取郡守令牌,开官仓,把粮食运进虎丘村。”筹措些粮食,对缥缈山庄来说,并不是难事,只是他看不得郡守置身事外,罔顾村民性命,既然黄史杰不肯做点什么,那就只有他帮他做了。
“是。”
将信放在脚边的石块上,商君转身走下山去,才走了两步,他停下脚步,久久才牵挂地问道:“笑儿还好吧?”
杨忠捡起信封置于袖间,回道:“小姐还不知道您进了虎丘村,现在乖乖地待在永乐阁里。”
“不要让她知道,也别让她离开缥缈山庄。”说完,商君不再迟疑地快步离开。笑儿总是要长大的,她必须慢慢学会照顾自己,学会独自生活,因为,他不知道自己还能让她依赖多久。
杨忠沉声回道:“是。”
商君坐在巨石之上,看着前方浓烟四起,火光缭绕,听着薪柴燃烧时的吱吱声,伴随着声声撕裂人心的哭泣。这是他待在这儿的几天里,见得最多的场景。一个人在前一天还在和你说笑,今天就可能毫无生息,熔于烈火。
“疫症会传染,最好用纱布覆面,接触了染病的人和进食之前,一定要用药汤净手。”阮听雨拿着一块素白的面纱递给商君,这几天,她忙着照顾村民,他又经常来去无踪,好不容易看见他,她情不自禁地走到他身边。
“谢谢。”商君接过面纱,一双深沉的眼目视前方,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