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空掉的城,我还怀念着谁?
“驾——驾——驾——”
冷风猎猎,从耳旁迅疾地呼啸而过,一如利刃划过,些微的疼。我使劲地抽着马鞭,纵意驰骋,追赶着前面遥遥领先的表哥叶思涵。
此地已是京师洛都的近郊,再过一个时辰,便可到达洛都南门永定门。
越接近洛都,越是忐忑不安,然而,心底却是期盼着尽快到达。那个温润如玉、才倾京华的白衫男子,那座锦绣华章、金碧辉煌的九重宫阙,便是我此行北上的目的。
前方的路旁似有一人一马,白马神骏,白袍挺立,于初春翠绿的林荫之下,愈加夺人耳目。
满目绿树迅若疾电地飞掠而过,三月春风荡起我的长发,撩动我的裙裾、翻飞如蝶翅。余光一瞥,那路旁的白袍人影正定定地望着我,飞掠而过的刹那,我看见他身量挺拔,黝黑的脸孔饶有兴味地冷凝着,眼睛微眯。
策马扬鞭,我愈加急促地催马。
突然,身后爆起一阵响亮的马蹄声,紧紧地跟随着我。我转首看去,心中一惊,但见那一马一人正追风逐月似的追赶上来,扬鞭抽马,骑术精湛。他低伏着身子,剑眉傲挺,一副志在必得的模样。
心口一阵咯噔,他意欲何为?我快马加鞭,仍然敌不过他座下骏马的矫健神姿,不一会儿,他便超越而过,回首望我,那眼神、分明是得意洋洋地耀武扬威。
我气急地催马,望着他婉媚浅笑,眸光勾出一记惑人的笑影;一瞬间,他呆住,紧蹙眉峰,愣愣地看我……
接近他时,狠狠地甩出马鞭,往他的骏马猛抽一记。白马吃痛,骤然仰天长嘶,既而仓惶地狂奔,他未及反应,手足慌乱地挽住缰绳、掌控骏马。
我顺势越马而过,回眸一笑,那是胜利的微笑。
方才回首,座下黑马猝然地腾空而起,前蹄仰天,清越的嘶鸣响彻深林。
糟糕!官道的转角之处,赫然出现一辆冲将而来的马车,驾车的车夫大吃一惊,连忙调转马头、往旁侧平治而去。我心神大乱,慌忙勒马,黑马却不听我的指挥,狂烈地冲奔向前,急剧地颠簸,直欲将我抛甩下来……
蓦然,一个高大的男子降落在我的马上,紧坐在我身后,握住我拉着缰绳的手,柔声安抚着躁动、激狂的黑马。
在他的掌控下,黑马驯服地缓步而行。揪紧的心口骤然松懈,我长长地呼气,却猛然发觉,身后的男子紧紧地拥着我,他温热的手掌仍然握着我发凉的手,他的胸膛贴在我的后背上,阵阵的热意漫卷而来……
脸颊一烫,绯红满面,我勒马停下,跃身而下。适时,表哥叶思涵赶马回头,翻腾而下,青衫一抖,朝我走来,看着我身后的男子,目光犹疑,转而将我拉向一旁,关切地望我:“阿漫,怎么了?”
心神略定,我浅浅一笑:“无碍,方才黑马受惊,是他帮我制住烈马。”
叶思涵紧凝的眉峰略微松懈,宠溺地瞪我一眼,拍拍我的肩膀,朝他走过去,抱拳诚恳道:“这位兄台如何称呼?叶思涵代她谢过!”
他深深地看我一眼,笑道:“不敢!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我举眸望去,此人一身锦缎白袍,敛住傲岸的身量,脸型修俊,线条冷硬如斧砍,眉峰若刀削,鼻子挺拔微勾,双唇微嘲地抿成一个漂亮的弧度……
他的眸光总是若即若离地流连于我的身上,裹挟着一种令人讨厌的打量与兴味。
心中气恼,我利落地翻身上马,勒转马头,催促道:“走吧!”
他的唇边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眉峰轻扬,肆无忌惮地看着我,愈加轻薄。叶思涵自是注意到他不寻常的表情,微一躬身:“抱歉!后会有期!”
马不停蹄地进宫觐见皇太后。
公公一路引到佛堂,随即退下。佛堂是永寿宫中东首的一处偏殿,安静得无一丝尘埃的侵扰,仿佛外界已是千百年,而这裏的时光是停滞的,与任何人事均无关联。
佛堂中青烟袅袅,温润平和,并不刺鼻,反而有一种沉心静气的功效,浮躁的心立时沉淀下来。氤氲氛围中,皇太后挺直着腰背,恭敬地跪在蒲团上,敲着木鱼,轻声诵经。
“是阿漫来了吗?”传来悠然、缓慢的声音,相较半年之前,似乎苍老了许多。
这语调,完全没有平素的祥和,莫非,皇太后生气了?因何生气?
心思微动,我缓缓跪了下去,静气道:“阿漫恭请太后圣安!今儿午时才到洛都的,在府里换过衣裳便赶来向姑奶奶请安。”
“嗯……”皇太后拉长了声调,鼻音浊重,再无声响,只余木鱼声声。
那清脆的敲击声响,一下下地敲打在心坎上,叮叮咚咚,打散了我强装的平静心绪。
每日午后,皇太后必定会待在佛堂诵经,从不间断,坚持已有十五载,祈求佛祖保佑大凌王朝的永世基业,保佑凌氏子孙代代相传。
跪在轻薄、软绵的绫缎长裙上,仍然感受到地面的僵硬,半年未跪,竟是那般不习惯,疼得抽气。
嘉元十二年秋,皇太后年老孤单、身有微恙,召我入宫陪伴左右,十四年秋,我出宫回扬州,此时已是十五年三月,再次从扬州北上京师,匆忙赶至龙城宫阙,自然怀有至关重要的事儿。
丝丝冷气钻进膝盖,四处蔓延,冷煞了身心。我深深皱眉,不敢有所反抗,心中明了,太后真的动怒了!虽说服侍皇太后两年,我仍然是惧怕她的。
向来,此种不温不火的沉默,许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征兆。呵,暴风雨是冲我而来的吗?
木鱼声断,皇太后在宫娥的搀扶下慢慢起身,往寝殿走去,传来安详的声音:“茶凉了!”
心头一喜,我赶忙起身,快步走到内殿,准备好“翠影翩跹”与茶具,小心翼翼地摆放在地炕上的原木方案上,沏好一杯,端放在她面前,低声道:“姑奶奶,香不香?”
当初进宫之时,携了一些碧螺春让皇太后尝鲜,她见其外形纤细,嫩绿隐翠,便取了个美名儿:翠影翩跹。无料,皇太后饮碧螺春上瘾,而且一定要我沏泡的才会饮得入口,直至我出宫回扬。
皇太后每说“茶凉了”,便是要我沏茶。而她只会在心境平和之时,才会饮茶,因她一贯认为,假若心情烦闷,再好的茶,也品不出个中滋味。
她端起茶杯,陶醉地品闻着袅袅浮起的茶香,嘴角蕴了轻微的笑:“阿漫,你回扬州后,哀家再也不肯饮茶了,今儿总算饮到阿漫亲手沏的茶了。”
年逾六十,皇太后丝毫不见寻常老妇人的臃肿与苍老,脸型瘦削,隐约可见年轻时候的尖细瓜子脸。脸上仅是敷着薄薄的淡粉,却是白皙亮眼,是自然的那种白里泛红。前额上皱纹清晰,却平添雍容华贵之风,并不显老。
脑中转过数念,我轻声道:“姑奶奶过奖了!”
“阿漫,你此次前来请安,是为了阻止西宁怀宇的婚事?”皇太后啜了一口茶,嗓音仍是温和,语气却已严厉。
我与西宁怀宇的隐秘情事,虽是无人知晓,然而,皇太后幽居深宫已有四十多载,何事不晓?每日伺候在旁的我,应是了如指掌的吧!气息一紧,我战战兢兢地起身,温顺地垂首低眉,如实回答:“是,阿漫斗胆,请太后成全!”
嘉元十三年春,西宁怀宇与我相识于皇宫龙城,十五豆蔻,青涩情怀,我在心底默默地喜欢他,相信他是晓得的,也相信、他是喜欢我的。
皇太后挥退站在旁侧的宫娥,声音陡地高扬:“成全?人家都快要成婚了,还成全什么?”
皇太后不同意吗?心下惴惴不安,我却只能强撑,细声道:“如今尚且来得及,只需太后颁下一道懿旨,赐婚西宁氏与端木氏,自然的,阿漫便是西宁怀宇明媒正娶的夫人,陆氏屈位侧室。”
我不能让西宁怀宇娶别人,即便是我亲近的陆姐姐;我固执地认为,西宁怀宇是我一个人的,只能娶我,不能娶别人。
她瞪我一眼,胸口挺直了些,淡红色双唇吐出不愠不火的言语:“敢情你都打算好了!”
“阿漫不敢!还望太后成全。”望着她冷淡的脸容,我轻轻咬住下唇,“阿漫从未请求过姑奶奶,今儿斗胆说出心中所愿,只因阿漫心中早已将西宁怀宇视为夫君,再也容不下其他男子。”
她额上的皱纹冷冷地抽住,眉眼惊讶地胶凝着,震怒道:“好,很好!端木氏居然养出一个不知廉耻的女儿,哀家倒要看看,你如何容不下其他男子……”
如此尖刻的冷嘲热讽,我丝毫不惧,怕的是她气坏了身子,那便是我的罪过了。
我急忙下跪,劝慰道:“太后息怒!”心中略定,眸中刻意含了一丝悲苦的眼色,“阿漫并不是有意冲撞姑奶奶,让您生气,只因……”
“不必再说,这辈子,你休想嫁给西宁怀宇。从今开始,你定要断了这个念头。”皇太后打断我的话,疾言厉色地掐断了我所有的期许。
我暗自咬唇,眼中热流横溢,似有某种酸胀充斥了眼眶。
两行泪水滑落,我凄楚地望着她,凝定不动的目光,是怨的、倔强的、不服的。
她懂得我的不驯,脸上堆满了层层叠叠的怒气,肃穆得让人心底发寒。
她稍稍和缓严厉的神色,手肘搁在案上,捂着前额,轻叹一声,平缓了胸口的起伏,语重心长道:“阿漫,世间并非只有西宁怀宇一个好男儿。你是我们端木氏唯一的女儿,自是不能亏待了你。”
皇太后略微沉吟,浅笑道:“王公亲贵,你随便挑,要不,流澈氏的流澈潇,与你年纪相当,文武双全,品貌出众,据闻是建陵名满全城的青年才俊。还有,唐容氏的唐荣啸天也很不错,今儿进宫探望他姐姐淑妃,你们可以见见。”
我朝开国一百五十年多来,四大望族分管东北、西北、西南、东南四翼,执掌朝中重权,声望如日中天,分别为:洛都西宁氏、北郡唐容氏、建陵流澈氏、扬州端木氏。
皇太后所说的流澈潇与唐荣啸天,皆是我这一辈的名门望族精英子弟。我颔首坚持道:“他们再好,阿漫也不要,阿漫只要西宁怀宇!”
皇太后陡然怒道:“哀家明白告诉你,你谁都可以嫁,就是西宁怀宇不可以!”
顷刻间,无边无际的绝望漫天袭来,丝丝缕缕地渗入我的身子,幻化成一阵阵的绞痛……皇太后,你为何如此固执?为何不许我嫁给西宁怀宇?姑奶奶,你为何不肯体恤我的儿女情怀?为何非要断我的念头?
原本无限期待,如今却是无果而返,难道,我与西宁怀宇当真有缘无分?
进宫时还是一派阳光晴灿的春光,此时已经消弭不见。冷风横扫,天地间是压抑的灰白,阴沉沉的,让人心生沉重之感。
一行大雁低低地盘旋,掠过飞翘的明黄色琉璃瓦檐角,转瞬消失于广阔而厚云垒垒的天际。走过重重宫门、辉华宫殿,我一步步地走出凌朝的天阙所在——龙城。
“端木姐姐!端木姐姐!”
身后传来一声娇滴滴的呼喊,我回首望去,远远的,游廊深处,一个杏黄色宫装少女盈盈向我招手,画檐烟阁,碧水撩雾,花木繁深;她的身旁,站着一位身形挺拔的青袍男子。
略略收拾沉重的心情,我举步走去。锦平公主乃圣上长女,皇后所出,身份矜贵,我怎能径直离去呢?
我敛襟行礼:“见过锦平公主!”
锦平公主凌璇赶忙扶我起来,携了我的手,娇柔道:“无需多礼,端木姐姐何时来的?也不来瞧我,姐姐坏!”
我轻描淡写地笑道:“今儿才到洛都的,这不,刚向皇太后请安了,正要回府歇息!路上奔波一月,快要支撑不住了呢!”
“改日我也要像端木姐姐一样,行遍大江南北。”凌璇望向粼粼波动的一池春|水,眼底皆是向往的神色。忽地,她收回目光,看了一眼身旁静静站立的男子,脸上风情红红白白,红如霞蔚,白如飘雪,又不似红与白,而是一种少女的娇羞,光泽柔润,“对了,还没给你介绍一下,我身旁的这位公子,便是淑妃娘娘的弟弟唐容啸天。啸天,这是贵妃娘娘的侄女端木小姐。”
但见凌璇的儿女情态,我心中明了。她年方十六,小我一岁,如斯情怀,已然托付,付托之人,便是眼前之人了。
呵,可真巧,原来他便是唐容啸天!皇太后刚说的,便偶然遇见了。我清淡地扫他一眼,含笑微微扶了一把。
贵为北郡望族,唐容啸天的容貌约略具有西北边民的特征,身板阔绰,脸膛豪气,大有英武之风。他一瞬不瞬地盯着我,英挺的浓眉闪现出一抹英勇之气:“早有耳闻端木小姐才貌独步扬州,今日得见,实乃三生有幸!”
心口一震,方才隐隐觉得,他的目光一直追随于我,切切的热意轻轻袅袅地向我拂来,停伫于我的周身,无意却似有意,有意之中略带些许惊艳,惊艳的底色上浮动着腼腆。
凌璇一时怔住,责怪地瞟了一眼唐容啸天,清水明眸仍是言笑悦然,却已含了淡淡的疏离。我尴尬道:“唐容公子过誉!”
凌璇凝白的脸上堆起一朵明艳照人的笑:“端木姐姐不是累了吗?改日定要进宫瞧我哦,我们该好好叙叙。”
画堂绣阁,碧水夹岸铺满奇葩艳卉,惟是深红浅白。冷风弄轻柔,花径暗香流。三人之间缓缓流动的,亦是诡异的暗潮。
心中冷笑,脸上保持着柔和的笑意、款款如缕,我轻声道:“是啊,急着回府呢!公主,阿漫告退!”
我的目光从他的脚下迤逦而过,转身漫步而去。那个青袍男子,清亮的目光似有似无地缭绕于我的后背上。只听见他惶急的声音略有歉意:“公主,明日怀宇大婚,草民须回府准备贺礼,草民这就告退……”
我加快步伐,朝宫门走去。约略明了,唐容啸天似乎对我殷勤了些,向锦平公主告辞,想必是为了与我同行。蓦然回首,一个青色人影远远地走来,步履轻快,行动如风。
我摇首一笑,迅速闪身于一方朱红墙角;此处甚为隐蔽,从外面看不见这方天地。须臾,沉稳的脚步声踏响而来,我悄悄地探首望去,唐容啸天正四处张望,迷茫地转首朝我这边望来。
心头一震,我慌忙缩进身子,避过他的目光……不一会儿,他无奈地跨步离开,青袍裾角飞荡如旋。
凌璇锺情于他,我岂能给予他接近的机会?再者,此时紧要关头,我不想横生枝节。
绕道从龙城西门出宫,径直来到西宁府。皇太后那边已无希望,难道就这样放弃了吗?不,至少,尚未见到西宁怀宇,或许还有转圜的余地。
一个年轻女子,劳碌奔波,竟是为了自己的终身大事恬不知耻。世人的眼中,我便是这般的无耻、任性吧!然而,我统统不管,我只要此生与西宁怀宇双宿双飞、厮守到老。
却在西宁府外徘徊良久,思虑再三、始终不敢敲开那扇厚重的朱红大门。胸口咚咚咚的跳动,仿有一把锤子一下下地敲打着。
“端木姐姐?”一声疑惑的唤声。
我猛然转身,却见一个亭亭玉立的少女立在面前。她快步上前,拉住我的手,欢声道:“真的是你呀!端木姐姐,你啥时到洛都的?”
我勉强地牵动唇角的笑意,心底滋生一丝希望:“怀诗,见到你真好!”
西宁怀诗即为西宁怀宇的妹妹,他们的姑姑即为当朝皇后西宁莼。宫中两年,凌璇、凌萱、西宁怀诗与我时常一起玩耍、嬉闹;西宁怀诗与凌璇同岁,身量却与我一般高,短短半年光景,却已窜过我的头顶。
一身香黄色百褶裙,勾勒出窈窕的身姿;灵动黑眸,尖挺巧鼻,粉白肤色,纯真的少女风情沁人心脾,当真是个诗意盎然的贵族少女。假若她不言不语、端然不动,便是一个娴雅的深闺小姐,然而,并非如此。
西宁怀诗灵眸滟滟如波:“明日便是我哥哥的大喜之日,姐姐一定是来庆贺的咯。”
心底黯然一顿,目光怔忪地望着她,片刻,我迟疑道:“这会儿,你哥哥在府上吗?”
西宁怀诗不明白我心中的微澜,呵呵笑道:“他呀,忙着呢!刚刚出门,好像是总管把他叫出去了。姐姐找我哥有事吗?我可以帮你传达的哦!”
“哦,没事。”我滞缓道,心中冷涩如秋水长天,“府中还有事,我先回去了。你……与你哥哥说一声便可。”
“好呀!”西宁怀诗爽快答应。我默默转身,早春的风乍暖还寒,吹冷了我散落的乌发,冷彻了心间。身后,传来一声担忧的明朗之音:“姐姐,你没事吧!”
行走在洛都繁华的大街上,举步维艰,脚下似有千斤重。沿街商市热火朝天,来往行人摩肩接踵,每一张脸孔皆是陌生的笑容……
突然,川流不息的人潮急速涌动,一窝蜂地朝前涌去。我恍然回首,只有我孑然一身地孤立在大街中央,容颜惶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