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后庭花(2 / 2)

猛然的,前方传来锦衞军的叫嚷声,一声声地朝这边冲而来。

心中揪得紧紧的,浑身僵硬,一时之间竟不知动弹。怎的会有刺客?偷盗还是谋杀?

一个庞然的黑影疾速闪身近前,扯过我的身子,一把匕首抵住我的脖颈处,只觉冰凉的触感冷透了肌肤,锐利的锋刃激得我浑身打颤。

手脚上的温热霎时如潮水般涌退,一阵阵惧意兜头兜脸地席卷而来,扩散到全身。

闷闷的声音从后上方传来,低沉而狠戾,透出些许的慌急:“别出声,否则……”

他加大了手劲,锋刃更紧的贴在脖颈上。

火光冲天,照亮了毓和宫北面的御花园。顿时,宁静的龙城人声鼎沸,锦衞军如潮涌出,疾速的脚步声、喧嚣的喊杀声扩散于整个御花园。

刺客是何人?暂且不管,定是不想葬身龙城,挟持我亦只是多添筹码。心中略定,惧意稍退,我启唇微笑:“你想全身而退?”

“聪明!”刺客淡淡地赞许道,坚定而语,“如果你不让我全身而退,我会拉着你陪葬。”

两只手腕被他制服在后背,只觉他的手劲磅礴无比,根本不是我能够反抗的。

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汗味漫袭而来,呛鼻得紧,有点作呕的感觉。极力压下心四处流窜的慌乱,我淡定道:“杀了我,你根本就走不出龙城。”

刺客爽快道:“好!只要你帮我,我可以保证,绝不会伤你。”

保证?刺客的保证能有多少信用?我沉默不语,只听见他怒气腾腾地低吼:“你不相信我?本……如何你才会相信?”

如此直爽、如此急于要别人相信的刺客,还真是少见,我咯咯低笑,从容道:“好,不过你要听我的。锦衞军马上赶到……”

手腕一松,脖颈处的冰凉匕首亦是撤离不见,身子骤然松懈下来,竟是阵阵的酸疼,可见方才的恐惧是多么的铺天盖地,淡定与从容均是竭尽全力佯装的。

摸着脖颈,我心头一喜,还好,没有见血;又揉了两下胳膊,接着往前跨出一大段,朝着锦衞军的方向,大声喊道:“有刺客!有刺客!来人啊,有刺客!”

一小队锦衞军跑至跟前,脚步急促,其中一个头目厉声问道:“刺客在哪里?你是哪个宫中的奴婢?为何在此?”

我扳起俏脸,怒然斥责道:“大胆!刺客往那边跑了,你还不快去追,万一惊扰了太后和贵妃娘娘,你担待得起吗?”

那名头目逡巡着我,犹疑道:“姑娘是……”

旁边一名士兵凑近他,低声说了几句,随即后退。头目尴尬地扯开脸皮,贼贼地笑了笑,恭敬道:“卑职不知,姑娘恕罪!姑娘看见刺客了吗?往哪边去了?”

我冷冷一笑,极其厌恶他的献媚嘴脸,伸手挥向东边,再不言语。头目一愣,随即领队而去,瞬间,梨园恢复了之前的宁静。

枝丫抖动的声响,沉稳的脚步声从梨花树下蜿蜒而出。

刺客的嗓音浑厚之中携带着浓浓的赞赏:“姑娘胆识不小,也甚机灵,本……甚为钦佩!”蒙脸之人站定在我面前,戏谑道,“我还以为你会把我供出来。”

一身黑色劲装,庞大的黑影杵在我面前,竟是如此磅礴,相较我娇小的身形,真真天渊之别。

身量彪悍,肩背宽阔,胸膛厚实,淡薄的月辉扫在他的脸上,只见浓眉乌黑,额眉宽阔,眼睛黑亮,于此薄雾弥漫的暗夜,炯炯有神,拢聚着烈烈的锋芒。

我朝天南地北的男子甚少有此身板与浓眉,他……会是什么人呢?闯进龙城,欲意何为?

刺客低低笑了,笃定道:“姑娘一定在想,这个刺客到底是何人?为何闯进龙城?我所说的,对不对?”

我一愣,好厉害的人儿!黛眉一横,我冷哼道:“你还不走?想着被锦衞军抓起来是不是?”

刺客仰头豪迈一笑:“本……我岂会被那帮蠢人抓住?笑话!”他忽然寻思起来,眼睛灼灼地盯着我,语气中带了一些疑问,“我有点奇怪,难道你不怕我现在把你抓走吗?”

害怕?如不是害怕,何必催促他快快离开?恐惧就像一把铁手紧紧地攫住我的心绪,迫得我快要喘不过气来。

我笑道:“是你让我相信你的,我也别无选择,况且,我觉得……你应该不是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坏人。”

“姑娘真是有趣。”刺客微扯眉眼,眼中浮起一种狩猎的光亮,犹如北方大漠的苍狼,发出森厉的光。

忽而,他的嗓音化作春|水般的柔波:“姑娘可否告知芳名?”

前方传来凌乱的脚步声与吆喝的人声,应该是一队锦衞军搜寻到这边来了。我急忙后退,叫道:“再不走,我可要叫人了!”

刺客上前一步,突然煞住往前的身躯,生生地定在当地,匆促道:“好!多谢姑娘相救!后会有期!”

急速转身,他高昂的黑影隐没在黑暗之中。

所有的恐惧,陡然间撤离,身躯松懈下来,一如散架,更像是醉了一般,绵软无力地滑到地上……

好一会儿,方才勉强站起身,拼劲平生最大的力气跑回永寿宫……

三月十七日,巳时。

“太后,太后,不好了!流寇杀进城了。”两个华美宫装少女不经通报便急切地闯进来。

皇太后脸色一变,搁在案上的瘦白的手稍微一抖,旋即斥责道:“住口!慌里慌张的,是何规矩!”

两个亭亭玉立的少女低垂了眉眼,轻声应着,站到了旁侧,两手使劲地绞着绢帕,肤如凝脂的脸庞布满了慌张与惊惶。

“罢了,慢慢说来。”皇太后饮了一口“翠影翩跹”,搁下荷花鹭鸶繁纹青花茶杯,静静道,“璇儿,你说。”

凌璇抬首,脸色略有淡定,细声道:“太后,听闻公共禀报:昨夜流寇沿着沙河挺进洛都,直冲城外的平则门,今儿一早,流寇东路进军高碑店,西路进军西直门,已经开始炮轰了。”

“太后,萱儿听闻,父皇与大臣们在朝堂上商讨对策,但是,大臣们均只顾哭泣,手足无措,根本就没有商讨出什么有用的对策……太后,万一流寇打进来了,该如何是好?”凌萱扭着眉眼,话语之中惶惶不安,已然带着哭腔。

凌萱即为姑姑所出,脸庞微丰,腮凝嫣红,鼻腻鹅脂,耳际悠悠晃着玉兔捣药金耳坠,风趣可爱。

“嗯——”皇太后瞪了一眼凌萱,眼风凌厉,从她的脸庞横扫而过,仿佛一支翠绿柳条生生地抽过,断然喝道,“朝政之事,岂容你胡言乱语?”

凌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委屈地唯诺道:“萱儿不敢!”

凌璇一双清眸碧波渺渺,顾盼神飞,柳腰柔曼,依依下跪,温婉道:“太后息怒!”她低垂了尖峭的下颌,细弱如蚊声,“萱妹妹是因为……心中害怕,才会口不择言的,太后不要责怪!”

心下不忍,我柔声道:“是啊,太后,锦玚公主还小,惧怕是理所当然的。”

皇太后缓下肃穆的神色,斜飞的眉梢凝重地抽着,摆摆手,无奈道:“好了好了,都各自回去吧!”

凌萱仿佛置身荒凉的旷野之中,趴伏着的脊背簌簌发抖,孤涩横生,让人心生恻隐之心。

她哽咽着恳求道:“太后,萱儿……要待在太后身边……求求太后了。”

凌璇挺直了胸口,双眸低垂:“璇儿……端木姐姐在此,想要与她作作伴儿、说说话儿,也想陪着太后,那寝殿有点冷清……”

皇太后轻叹一声,眸光轻转,无可奈何道:“罢了,就待在这裏吧!你们两个,哀家如何放心哟!”

阴风乍起,直灌寝殿,如入无人之境,横冲直撞,明黄色帷幔激荡而起,萧瑟一如深秋。殿中物什一经阴风横扫,掉落在地,有的卷于半空中,有的咕噜翻滚,有的低低回旋;四五个奴婢们弯腰拣拾,根本来不及。

顿时,殿中乱作一团,只见数个女子的身影飘来荡去,甚为诡异。

皇太后靠在秋香色绫缎靠背引枕上,微闭眼睛,眉头深深紧锁,脸上纠结着浓重的愁影。

每个人都平息静气,永寿宫宛如干涸的河湖一般死寂,了无生机。

辰光一点一滴的流逝,于我们,好比度日如年,等待着公公的禀报。

皇太后虽是一派镇静的神色,那横流于脸上的愁绪赫然现出她的惊恐;亡国在即,龙城上下,谁不惊恐?宫女公公可以侍奉两朝,而凌氏子孙,必定与大凌王朝共存亡,以身殉国,葬身于此,别无选择。

午时,流寇开始攻打平则门、彰义门、西直门。公公禀报:流寇身穿黄色衣甲,潮水一般涌向洛都,将京师围得水泄不通。

天色愈加阴沉,阴风猎猎,整个龙城笼罩在一片阴霾之中,笼罩在改朝换代的恐慌之中。

闷沉的雷声从天边低低滚过,银白色的闪电直劈下来,照亮了寂暗的寝殿,惊魂一般摄人心魄;从每个人的脸上一晃而过,惨惨的白,仿佛千年幽灵,没有丝毫热度。

紧接着,犹如鼓点一般,响雷愈加急促,隆隆地震天动地,直裂人心。这是今春的第一声春雷。紧密地细雨倾泻而下,仿佛永不停歇……龙城一片潮湿,愈发冷寒。

凌璇、凌萱蜷缩在地炕上,搂抱在一起,瑟瑟发抖,潮湿的眼睛惊慌如鹿,脸上红妆残乱,透过那浅浅的红,愈显虚白得缥缈。

流寇冒雨猛攻,平凌王下令全线攻城。公公转身离开,永寿宫死水一般的内殿弥漫开诡异的气氛。

皇太后呼出一口气,转向我道:“是时候了!阿漫,去吧,该来的总归要来,该去的总归要去,一切均是命定之数。”

我深深地看着皇太后,她一脸淡定的神采,脸上凝结着缕缕忧思,眼色却是宁和、坚定,仿佛一切都在她的掌握之中。

一时之间,我心中百味纠缠,怆然之感油然而生,哽咽道:“阿漫明白,姑奶奶,一切珍重。”

拜别皇太后,步出永寿宫,转身的一刹那,瞥见凌璇、凌萱痴痴地看着我,目光楚楚奕奕,犹带着某种希翼,仿佛我是她们风度翩翩的情郎……

心中了然,她们也想与我一样,自由地出入龙城,至少,这一刻,她们很想走出这个牢笼一般的九重宫阙。

皇太后已经备好一辆马车,凌枫安恬地沉睡着,藏于车中隐蔽的所在,对于周遭的一切,毫无所知。这是皇太后的意思,保存凌氏一点血脉。

皇太后的贴身奴婢撑着一把油纸伞,将跟随着我走过那一道道严防死守的城门,为我开路。

我立在风雨中,凄楚地望着永寿宫,身姿单薄,眉眼紧蹙,泪水混合着雨水,潸潸而下……我咬着唇、登上了马车,放下车帘。

一声凄厉的马嘶,马车缓缓前行,逐渐加快速度,午门、端门、承天门,正阳门,均是顺利通过。

我无法预料未来之事,然而,我宁愿,再也不要走进这座风雨飘摇中的龙城,锦绣华彩只是一个高高在上的虚妄的躯壳,而红墙黄瓦之中行行色|色的人,皆是容颜凄迷、命运飘零……

谁会知道,我还会不会回到这座金碧辉煌、繁华落尽的天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