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点绛唇(1 / 2)

“胡闹!”他一把扯住我的手臂,猛地一拽,拽得我整个身子倏的旋转过来,跌撞在他的胸膛上。他扣住我发颤的细肩,目光灼烈,教训道,“三更半夜,你哭闹什么?如果碰到坏人,那该如何?”

我掰开他的手掌,用劲地掰开,泪眼婆娑地盯着他,一眨不眨地瞪着他,任凭泪水潸潸滚落……

唐抒阳渺然地轻叹一声,黑眸中的怒气倏忽不见,揽过我的肩背,拥在胸口,厚实的大掌轻拍着,柔情四溢:“一个姑娘,如此肆无忌惮地哭,唐某真是第一回见到呢!哦,不对,上次就见识到你梨花带雨的哭相了。”

他总是这样,教训我,对我大吼,却又突然温柔、宠溺地待我,与我调笑,逗我开心,到底为何?我不明白……

我抵在他的胸口,浑身发颤,低声啜泣着。

唐抒阳的心口沉稳有力,语气越发地温柔,仿佛我是一个小小女孩儿:“到底什么事?告诉我,好么?”

我缄默不语,只顾着一顿一顿地抽噎。他揉搓着我的发丝,长长一叹,轻轻地拥我入怀。

哭声渐大,泪意汹涌,我也不晓得为何如此难过,难过得在一个并不是很熟识的男子怀中放肆地大哭;而我更不晓得,唐抒阳为何总是在我伤心的时候适时地出现、总是纵容我的哭闹、总是抚慰我的情绪……

“你这么毫无顾忌地哭,可不像是一个倔强又任性的姑娘!”他调侃道,言语中带着宠溺的意味,仿佛爹爹那般的宠溺。

我扬起小拳头,捶着他的肩胛口,忍着哭意,艰涩道:“你——还——取笑我!”

他放开我,拿出一方锦帕擦拭着我脸上的泪水,低笑道:“好了,应该哭够了吧,若是再哭,明儿早上就变成两核桃了。”

心中略定,伤心如潮水般退去,又一波潮水涌上心口,激荡着我的心房,奔涌不绝。方才激动之下,竟然再一次“投怀送抱”,与他亲密相拥,当真昏头了!想那迷离的月光下,微风拂动,年轻男女俪影成双,与凝乳般的月华竞相争辉。

我恍然失神,抽离了身子,拿过他手中的锦帕,虚弱道:“该回去了!明儿还要赶路呢!”

不经意间举眸望去,惊异地看见,破庙大门的正前方,站着一个白色人影,眉目模糊,身姿单薄,宛如大雪纷飞之中的一朵雪花,清扬冰冷,遥遥地望着我们。也许她也看见了我探视的目光,她明显地一愣,随而施施然转身,仪态娴雅地步入破庙。

自是认得这个白色的人影,绛雪。我相信,她会来找我的!

翌日傍晚,一行人歇在途经的一个农庄。农舍,水田,绿树,土径,淡远寥落,似是宣纸上的几笔淡墨,安详恬静。炊烟袅袅、随着晚风扶摇直上,远山凝暮,分明画出暮春夏初景色。

水塘边,芦苇深深,风摇微动,何人夜下临风处?

“端木小姐在想什么?”绛雪与我并肩而站,语音中似有揶揄。

我乖笑道:“我在等你!”

绛雪略有一愣,精致的容妆微显惊色,只是一瞬,脸色便已淡定:“端木小姐是豪门望族之后,出身高贵,姿容绝世,才情倾溢,日后定是富贵盛宠、位高尊荣……”

“绛雪姑娘想说什么,我不是很明白!”我淡淡地打断她的奉承之语,如此奉承,只怕是言不由衷的吧。

绛雪深深地看着我:“端木小姐可还记得跟我说过的话?”

“你以为我忘了?”我反问道,盈盈浅笑,眉梢处波澜丛生,“端木情从来不会忘记曾经说过的隻言词组,你大可放心!”

那个午后,我对她说:你所担心的事情,永远不需要担心。

绛雪和婉道:“那便好,绛雪谢过端木小姐。”

她粉雕玉琢的脸庞,眸光流曳的凤眼斜飞入鬓,玉娆的体态穿着一身莹红色裙裳……我轻挑眉心,傲然地看着她,清风徐笑:“绛雪姑娘……你似乎有些介怀唐老板与我究竟是何关系,其实,你大可放心,我只把他当作大哥。”

绛雪干笑了一声,脸颊透出微红:“抒阳与我相识多年,彼此相知甚深。他这人呢,不会专注于儿女情长的,亦不会对一个女子动心动情,可以说,他是一个无情之人。只不过,我见抒阳对端木小姐甚为有心,估摸着他对你动心了也说不定。所以,绛雪斗胆,前来提醒一句,抒阳是一个流连风月之人,并不会为了区区一个女子而放弃众多的红颜知己。因为……动心,并不表示痴心,动情,更不表示专情,望端木小姐多多思量。”

“假如端木小姐亦是动心动情,只怕是劫难的开始。抒阳的那些红颜知己们,都不是省油的灯,她们的口水就能把你淹死,她们的脂粉香气,就能把你熏死。”

我静静地听她说着关于唐抒阳的一切,浅浅微笑,不做任何表情;待她一口气说完,我莞尔一笑:“哦,是吗?谢谢绛雪姑娘告诫!我想请教一下,唐老板的红颜知己,我想绛雪姑娘……是最娇红欲滴的那一朵如花红颜吧。”

再笨再傻的人,也能听得出我话中的讽刺之音吧。

看着她的脸色涨得媚红,我不恼不怒,唇角飞扬:“绛雪姑娘就当我胡言乱语吧。假若一个女子想博得一个男子的痴心相待,首要者,是要在他面前施展自己的千娇百媚,牢牢地抓住他的心,让他因你而亦步亦趋、环伺左右。赶走他身边一个又一个红颜知己,是收效甚微的伎俩,最最要不得,绛雪姑娘以为如何?”

我焉能不知,绛雪特意与我说起唐抒阳,为的就是破坏我对唐抒阳的印象与好感,“主动”远离唐抒阳。殊不知,饶是她不说,我亦知道,唐抒阳不是我心底的良人。

绛雪的脸色乍然一变,红潮尽褪,只余雪白的惊慑,欲言又止,终于讷讷道:“端木小姐高见,绛雪受教了!想来,端木小姐定是在心上人面前施展如此高超的伎俩了。”

我极目远眺,望断水遥山远,仍是望不断一个“情”字。冷寂一笑,我缓缓道:“端木氏向来家规森严,家法严厉,子孙有所过错,定然重罚。绛雪姑娘……该是体会不深。”

倏然,绛雪掩住口鼻,弯腰作呕,一声声的咽喉气流之声,令人心生恻隐之心,併为之惊骇。

我扶住她的身子:“怎么了?身子不适吗?可是吃坏了什么?”

绛雪抽出丝帕,轻柔地擦拭着唇角,脸颊浮现出一抹殷红,娇羞的红,醉人的红……她柔声道:“不是,我……端木小姐,我有喜了!”

“有喜?”我一怔,恍然明白,是唐抒阳的孩子。

绛雪雪腮裳的绯红恰与莹红色裙裳两相映照,凤眼妖娆,喜气的神态愈显美艳不可方物。她的唇角浮出暖暖羞涩:“他还不知道……我想找一个月白风清的时候亲口告诉他。他很喜欢孩子的,一直想要一个孩子,如今,他终于如愿以偿。”

微牵双颊,扯出一抹疏淡的笑,我细声道:“恭喜!”

“你们在说什么?”唐抒阳缓步而来,墨黑素袍的袍袂随着双腿的迈动,一荡一荡的。

绛雪眉心一跳,约略紧张道:“没什么,就闲聊几句。”

我兀自看着她,语笑嫣然:“我们在聊一些痴心、痴情的世间男女,唐老板也想听听?”

唐抒阳站定我们身旁,笑道:“哦?倒是有些兴趣,你们继续,我在旁洗耳恭听。”

“爷,这……”绛雪的表情尴尬万分,脸上红光灿灿,却是隐晦的、慌乱的。

唐抒阳眉峰微蹙,探究地看着她,眸心深处弥漫着浓浓的猜疑之色。

“绛雪姑娘的告诫,端木情牢牢记下。”我举步离开,冷冷的余光扫过唐抒阳的脸庞,瞥见他的脸孔紧紧地拢着。

往前走了五步,我霍然转身,漠然道:“唐老板,假若你真想孤寡一人,度过一生漫长的岁月,端木情觉得未免过于凄凉了!你与我大哥年纪相仿,我就好心提醒你一下:你已三十而立,是时候仔细思量终身大事了,也是时候怜香惜玉了。或许,你该睁大眼睛,看看自己的旁边,是不是有一位相伴多年的美丽女子,正殷殷期盼着呢?”

话毕,我藐然转身,丢下一脸错愕的一对男女。那一刻,我只觉头顶上方的夜空星光渐次璀璨,心中万分痛快。

唐抒阳呆呆地听我言语,望着我,暗黑的脸孔渐渐地凝重,深眸紧紧抽住。

而绛雪,不可置信地盯着我,凤眼狰狞,惊惧与恨意交织重叠。

我并不觉得绛雪和凌璇可恨,只觉她们都是勇敢的,也是可笑的与可怜的。正如我与西宁怀宇,勇敢,亦是悲凉,还有一些任性的恶毒——我终究不愿让人平白欺负了去。

唐容啸天站在前方三丈之外,静静地望着我,眼睛幽深、邃远,分辨不出丝毫喜怒。夜色倾笼,凉风习习,拂起鬓边的青丝纷乱飞卷。我转身往右边走去,再不理会他暗寂的目光。

不多远,一座残破的亭子孤立于草丛之中。我坐下来,靠在朱漆残落的圆柱上,静望弦月浮动、缓缓地信步中天,心中寂然无波……

一声轻响将我惊醒,惊出些许冷汗。我竟然睡了过去,却不知是何时辰了。

“我知道,你没有。”身后徐徐传来唐容啸天低沉的嗓音。

那道疑虑的目光,仿佛刻在心间,每当想起,手脚皆是冰冷。我幽幽笑道:“这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你再无选择。”我起身,夜凉如水,丝丝的冷意钻进肌肤,抽丝剥茧一般抽离身上仅存的温暖,“夜深了,我先回去歇息了。”

未等他出声,我慌张举步,走出亭子……他疾步上来拉住我,紧紧扣住我的手腕,嗓音深处凝结着浓浓的哀伤:“不……不要走……”

我冷道:“唐容大哥,她会看见的……”

他转过我的身子,握住我冷凉的手,淡漠一笑:“看见又如何?看见了最好!”

我正色道:“既然唐容大哥已作选择,便没有后悔的余地……”

唐容啸天语声带笑,黑眸中亦是笑意盎然,嗓音低低的哑:“你怎知我已作选择?我何时告诉过你?”

蓦然一愣,我呆呆的说不出话。清风缭绕,于我们之间涌动、回旋,吹冷了我的脸腮。他英眸顿敛,眼中黑白分明,冷肃道:“唐抒阳……你很熟悉吗?”

他脸上漫起的肃杀之气,令我冷汗微渗。我平心静气道:“为何这么问?”

“我都看见了……”唐容啸天的眸色阴暗无比,一分分地冰冷,“树林里,破庙的那个夜晚,我都看见了……”

手腕渐次疼痛,是他的手指悄然用劲,是他的心口怒气腾烧。我闭了闭眼,幽然含笑:“你想要说什么?”

他颤抖的语声如冬日冰凌,喷了我一脸:“你喜欢他?”

我蓦的睁眼,靠前一步,深切望他,眼梢带了一缕媚然的淡笑,在他双唇的下方细细而语:“唐容大哥真想知道?”

唐容啸天的喘息渐渐沉重,嗓音越加暗哑沉浑:“告诉我!”

我娇声软语道:“唐容大哥,我不想告诉你!”轻笑一声,我猝然转身离去——那是浮荡的媚笑,笑得冰冷,笑得勾人。

唐容啸天陡然拥住我——早就知道,他会受控不住的。呵,凌璇,不要怪我,若你只是求我,我自是不会为难你,可是,你竟然侮辱我,那就不要怪我不顾昔日情分!

后背撞上他的胸膛,硬硬的,烫烫的。他死死勾住我的腰,温热的气息从后面袭来,渐次弥漫在劲项,我的身子蓦然颓软,腾起丝丝战栗。

他低首伏在我耳旁,犹如一只受伤的野兽,低吼道:“告诉我!”

疲惫地闭上眼睛,一滴清泪滑落——我一惊,方才明了,心底的痛压抑如此之深。

唐容啸天转过我的身子,英眸腾起一股热切之气,语音焦虑而惊喜:“你哭了?”

我偎进他的胸膛,双臂环上他的肩背,无声而泣……

翌日早晨,凌璇染上风寒,高烧不退,无奈之下,唐容啸天与我们分道扬镳,绕道到附近的镇上请大夫诊治,我们继续南下、赶往扬州。

我蹙眉望过去,唐抒阳与唐容啸天站在水塘边,仅是一臂之隔,双唇一张一合,不知说些什么。两人皆是笑容可掬,唐抒阳脸容灿烂、携了一种冷冷的嘲讽,唐容啸天轻笑苦涩,仿似加了一味黄连。紧接着,两袭黑袍肃然垂立,胸膛与胸膛之间的和煦转瞬消失,肃杀之气凝固不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