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慢卷绸(1 / 2)

唐容一峰与马贼拥立有功,加封进爵。五月初七,封唐容一峰镇国公,领吏部尚书事;封马赫连安国公,领兵部尚书事;封上官豫定国公、威虎大将军。设江北四镇,高明驻徐州,刘铁虎驻寿州,王泽驻淮安,黄毅驻庐州,每镇领兵三万,本色米二十万,折色银四十万,悉听各属自行征取。

朝中高官大员自以为依傍江南富庶之地、便可偷安百年,殊不知,洛都兴朝岂会纵你安睡?

五月十日,兴朝皇帝真尔戴颁旨,令隆庆王统兵十二万,挥师南下,往扬州进逼,意欲扫荡扬州小朝廷。令诚意王雷霆统兵五万,进军西南继续追剿大平军残部。

五月十五日,隆庆王大军占领归德府<span class="notetext" data-note="归德府,今河南商丘。"/>。

消息传来,朝中一片哗然。上官豫请命开赴淮水,立志扫平隆庆王大军。

然而,唐容一峰与马贼把持朝政,向来与上官豫不睦,担心其功高盖主,令其五万精兵开赴东南沿海一线、留下五万守衞扬州,只身督师江北四镇。圣旨一下,上官豫无奈北上。

我在玲珑殿无所事事,白日昏睡,午夜神采奕奕,仿佛千年幽灵一般神出鬼没,又好像无魂躯体东游西荡……我,仿佛不再是我。

已近子时,苍穹浩瀚而静穆,一轮皓月悬而澄亮,清风徐徐、透衣发凉。静坐鸳鸯水榭,仰望广寒高处,唯有脉脉朱阑无语,唯有黯然情绪薄饮即醉……

蓦然一暖,仿有厚重的袍子披在身上,紧接着是轻微的脚步声。悚然一惊,我抬首看去——竟然趴在石桌上睡着了,但见一抹黑影昂然坐在我旁边的石凳上,鬓边垂下两绺黑发,迎风而动,风流立显;厚实而长的手指捏着一张薄薄素笺,淳厚念来:

<small>慢卷绸闲窗烛暗,孤帏夜永,欹枕难成寐。细屈指寻思,旧事前欢,都来未尽,平生深意。到得如今,万般追悔。空只添憔悴。对好景良辰,皱着眉儿,成甚滋味。</small>

<small>红茵翠被。当时事、一一堪垂泪。怎生得依前,似恁偎香倚暖,抱着日高犹睡。算得伊家,也应随分,烦恼心儿里。又争似从前,淡淡相看,免恁牵系<span class="notetext" data-note="作者借用柳永《慢卷绸》。原词抒写相思之情,词中抒情主人公性别不明。"/>。</small>

我恼怒地伸手一抓,他却迅速扬手,薄笺生脆一声轻响,高高举起,似笑非笑地看着我。

脸腮一烫,我伸手平掌,蹙眉道:“拿来!”

他平握住我四根手指,黑眸中笑意渐深,脸色却是淡淡:“素指纤纤,如雪莹洁,如枝枯瘦;究竟何事万般追悔?与谁偎香倚暖?与谁淡淡相看?”

心事被他瞧个干净,莫名一慌,我用力回抽,却是抽出不得。我心中略定,舒眉讽刺一笑:“唐老板还有闲工夫理会儿女情长吗?”

唐抒阳俯唇而下,于掌心落下蜻蜓点水的一吻,柔软、细腻、温热的触感顿然而生,迅速蔓延……腮儿滚烫,却仍是抽不回被他调戏的右手。他剑眉一挑,笑道:“你怎知我没有闲工夫?”

我冷嗤一声:“你不是到浙州去了么?既然来到扬州,如此良宵,也不陪着娇妻孩儿,来这裏作甚?”

他蹙紧眉峰,奇道:“娇妻?孩儿?你想说什么?”

趁他不防,我猛地抽手,浅声笑道:“莫非唐老板还不知道?那真是过意不去了,于你来说,此为人生一大惊喜呢!”

唐抒阳脸色一冷,眸中清寒几许:“你究竟想说什么?”

莫非绛雪尚未告诉他?我缓缓起身,拂过曳地裙裾,轻倚朱阑,冷然一笑:“我没想说什么,只是,这个地方,你不该来!”

他站到我身旁,嗓音轻逸,语气却是冷寒:“世上没有哪个地方、是我不能去的!你给我记住了!”

我噗嗤一笑,收不住笑声中的冷嘲热讽,清凉的笑声中装满了浓浓的开怀与不屑。腰间一紧,气息一蹙,笑声立时遏止,我落入他厚实的胸怀,与他紧贴、正视……他又来轻薄我么?然而,我亦知道,我越是挣扎,他越是不会放开我。

顿时,唐抒阳黑眸深寒,目光似有灼热:“你笑什么?这么好笑吗?”

月色悄悄,漫移在他昏暗的脸上,忽明忽暗,神色并不真切,唯见一片寥寂。我亦是无语,静静望他,仿佛被他深不见底的暗海眸子吸附着、移不开目光。

深宵幽寂。鸳鸯水榭枕清流,倒影亭阁摇碧水。恍惚觉得有风徐徐而来,清凉拂面,灼热的身子亦觉得清凉几许。

唐抒阳鼻息渐次浊重,热气滚滚。周身仿佛烈火烧烤,我很想抽身,却一动不敢动,深怕他有所举动。他缓缓拉起双唇,牵出一抹笑意,哼哧一声,忍不住似的笑出来,越笑越是低沉,我亦跟着笑起来,不着痕迹地挣开他的拥抱。虽是笑得莫名其妙,却足以化解方才凝固的尴尬。

我望向辽远苍穹,幽幽笑道:“唐大哥,我曾答应过你,会带你游览扬州,然而,此时我已是不方便。假若前几日你多待几日,我便不会食言、落你口实了。”

唐抒阳侧首看我,疑虑道:“前几日?我今儿刚到扬州的,前几日我还在路上呢!”

我亦侧首看他,故作茫然不解,蹙眉道:“哦?我也是听绛雪说的,她说前几日你在扬州歇了一晚,次日便匆忙赶去浙州了。”

呵,果然,绛雪的玲珑心思便在此了。

唐抒阳拧眉望我:“绛雪说的?”他冷肃的嗓音略有怒气,“往后她跟你说什么,你不要相信就是!”

我淡淡应了一声,转身坐在石凳上,斟满一杯酒,正要饮下,却被他握住手腕,酒杯被他夺下,一杯清酒瞬时滑入他口中。他瞥我一眼,坐下来,自斟自饮。

他随意的言行举止总是令我无端脸红、气恼,又无端——欣喜,怎会如此呢?我压下万千思绪,含笑道:“这次来扬州,唐大哥打算待上几日?”

唐抒阳浅酌一口,笑道:“明日要走浙州一趟。”

我挖苦道:“唐老板可真忙是个大忙人!”

他的眸中略有宠溺的眼色,失笑道:“这世上,就只有你胆敢对我冷嘲热讽。”

我双手托腮,斜睨着他:“唐大哥乃举国数一数二的巨富,多的是阿谀奉承、掐腰献媚之人,我又何必虚伪的锦上添花呢!况且,唐大哥身边已经繁花似锦了。”

他自是明白我的话外之音,唐抒阳转首而去,眸光凝于前方某处:“端木小姐身边不也是么?”

我黯然垂首,如今,我已是屏风上华丽僵死的凤凰,一切都是渺茫,一切都是虚妄。繁花似锦,呵,了无生趣!

“双燕双飞,双情想思。容色已改,故心不衰。双入幕,双出帷。”他低声吟出,淳厚的嗓音暗哑无比,念来别有一番深沉意味。

心底一震,我惊慑地望着他——那晚,三里桥,他都看见、听见了?原来,他已将一切看在眼底,却从来不说——不会在意,便不会说,便不会放在心上。呵,他已是将我当作轻浮女子,才会随意调戏于我。

唐抒阳含笑看我,黑眸中的笑意渐止冷却,一半恭维、一半戏谑道:“端木小姐才情卓绝,难怪唐容公子为你私闯行宫……”

我霍然站起,怒道:“够了!”我凝眸看他,怒火燃烧,“假若唐老板是来嘲笑我的,就请便吧!”

“恼羞成怒了?”唐抒阳呵呵低笑,悠然捏起光滑石桌上的薄笺,“这词儿也好,只是不知为谁而作?”他浅酌杯中琥珀酒,沉沉道来,“‘细屈指寻思,旧事前欢,都来未尽,平生深意’,当真情深意切!”

我劈手夺下薄笺,猛力一撕、两撕、三撕,转身扔下碧池,片片细屑婉转飘下,纷纷扬扬,宛如雪花飘洒,冷意袭人。

他怒然朝我走来,扣住我的腰肢,狠狠将我抵上水榭朱漆廊柱,俯身看我,深眸掠起一股凛冽的寒气,冷硬之音自他白齿之间挤出:“是唐容啸天?嗯?是不是?”

他的喘息之声越发急促,灼热的气息喷在我脸上。慌神之下,我凝眸瞪他,强撑着启唇硬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关你何事?”

“是不关我事!”他乖戾笑道,猛然倾身,吻住我的唇,发狠似的啃噬、蹂躏……他的眼睛渐趋迷乱,半张半阖之际,眸色已然炽红,一如困斗已久的野兽,弥漫着噬人的癫狂。

我紧闭双唇,发出“唔唔”之声,双手撑在他的胸口,却是越发紧迫地靠着他……胸口渐渐憋闷,我悄然启唇,瞬时,他顺利地攻城掠地,湿热的舌尖窜入我口中,灵巧地撩拨着我所有的神智……我用劲咬下,他骤然一顿,睁眼看我,眸中热辣滚滚潮退……

血腥之气弥漫开来,唐抒阳唇中流溢出一丝红血,脸庞越来越冷,深渊似的黑眸无波无澜,令我莫名害怕:“很好!倒是越发凶悍了!”

我死劲撑离他的身子,咬牙一字一顿缓缓道:“别再碰我!”

他不为所动,仍只凝定看我,眸中光色倏然异样流转。

我直视他,铿锵道:“我不是青楼女子,不是你可以任意侮辱的!唐抒阳,你给我听清楚了,不许再欺负我、羞辱我,你要发泄,就找绛雪、找你的红颜知己去!”

唐抒阳眉峰飞拔,笑道:“软音铮铮,柔肠傲骨,端木情竟是一个节烈女子!真是没想到呀!”他暗讽道,“不过,此前你似乎并非这么节烈的,莫非你痛改前非、决意为唐容啸天守身如玉?”

我冰冷道:“放开我!”

他猝然拥紧我,怒气腾腾的脸孔倾覆而下,鼻尖触着我的鼻端,双唇轻触我颤抖的双唇,嗓音低沉到一种蛊惑的极致:“我就是要羞辱你,把你身上凶悍的刺儿,一根根的拔除!”

他攫住我,热辣吮吻,厮磨索求……任是我如何挣扎,皆是被他一一化解。渐渐的,我绵软无力,双手徒然垂下,满目迷乱,脑中皆是眩晕。

他拿过我的手腕,放在他的脖颈上,将我抱着更紧,仿佛要将我揉入他的体内……月白风清,鸳鸯水榭昏暗影绰,沉重的喘息起伏不定。

我恍然想起,今夜作词之时,已然薄醉,脑中依稀是两个人的影子,依稀是那箫笛合奏的音律,依稀是夜色之下昌江激荡的潮涌声……

然而,唐抒阳是如何得知那词儿是我所作?

太皇太后搁下青瓷茶杯,柔声道:“阿漫,你怨怪哀家吗?”

我举眸望去,眸中一片冷寂。鸳鸯水榭外,玲珑湖碧波荡漾、澄明摇光;残阳里,脉脉春柳渐老,向晚孤烟起。

太皇太后暗渺一叹:“你不说,便是怨怪了。怨怪,是应该的,哀家原也不希望你能谅解哀家的苦处……”

我转眸瞧她,平声静气道:“太皇太后,起风了,还是回殿歇息吧!”

她微有一愣,旋即和蔼笑道:“再坐一会儿吧!难得到玲珑殿一回,好生让哀家瞧瞧这裏的湖光水色。”她倏然幽幽叹了一声,“阿漫,还记得你八岁那年吗?你那么小,长得玉雪玲珑,哀家第一次瞧了就很喜欢,你还跟哀家说,你要长大了要住在玲珑殿……”

我漠然道:“太皇太后,年幼的事,阿漫不太记得了。”

太皇太后迷惘而哀伤地看我,轻叹道:“哀家早已料到,你会怨我一辈子……罢了罢了,你就怨吧,哀家一个老婆子,也无所谓了。”

“阿漫不敢!”我神色淡淡,垂眸轻声道,“太皇太后恕罪,阿漫心绪不佳,什么事儿都提不起劲儿。”

太皇太后皱纹横亘的眉间怅惘几许,怔忪须臾,缓声道:“我明白——罢了,哀家也乏了,该回去了。闲了到哀家那儿坐坐……”

却见一个宫娥慌张跑过来,高声呼喊:“太皇太后……不好了……太皇太后……”

太皇太后皱眉,黑白分明的苍眸中掠过一束冷肃光色,待宫娥近前,肃然道:“慌张什么?仔细说来!”

此宫娥乃熙春殿侍候的,只听她脸庞通红,声音焦急得颤抖:“公主……公主不行了……”

太皇太后陡然起身,怒道:“什么公主不行了?把话说清楚!”

宫娥扑通跪下,低垂了头,身子战栗如风中摇柳,禀报道:“公主服了‘醉玉断肠散’,此时已是弥留之际……”

太皇太后脸色骤变,身子微微一晃:“什么?弥留之际?”

我亦是震惊——凌璇竟然因为唐容啸天的拒婚而选择没入黄泉,宁可香消玉损,也要让他羞愧、自责一辈子。我吩咐宫娥道:“你快去请御医!”我扶住太皇太后,冷静道,“太皇太后,阿漫扶您过去看看。”

她任凭我扶着来到熙春殿,脸色虽是缓过来了,却又为焦虑捆住,仿似再也无法经受生离死别一般。

熙春殿宫娥跪了一地,皆是瑟瑟发抖之状。天色瞬间暗了,明纱宫灯暖暖照拂,将内殿打得明亮如昼。凌璇躺在床榻上,面容苍白如纸,碧清水眸犹如浮云遮蔽皓月、发散着虚白的光,明眸如水已成枯井幽水。

太皇太后坐在床沿,握住凌璇香雪小手,老泪纵横,语不成声:“璇儿,你怎么这么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