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朝玉阶(2 / 2)

睿王丝毫不惧,从容道:“王爷,她是白痴皇帝的皇后,怎能册封为我新朝的皇后呢?坊间多有流言,扬州小朝廷立端木氏为后,两个月便被兴兵覆灭,此等不祥之人,怎能伴在王爷身侧?望王爷三思!”

雷霆震怒,浓眉倒竖:“胡说!是谁在胡言乱语,统统下狱!”

“王爷,”乳白色身影缓缓开口,嗓音沉厚而温润,“末将以为,迎接前凌太皇太后与皇后回来,只是一个权宜之计;如今已在筹备登基大典事宜,不宜横生枝节,至于册封皇后……可延后再议。”

宫锦垂幔徐徐拂动,冷风透衣寒凉。四肢冰凉,内心火热,冷热碰撞,激起无数星芒、舞动于眼底,灼热我的眼眸,泪水,滚烫地流下来……他的嗓音,与烙印在心间的人儿丝毫不差,可是,他不是唐抒阳,不是,真的不是!

他,只是一个与唐抒阳四分相像的陌生男子。恰如,我与阮香香三分神似。

雷霆转首见我泪流满面,满目疑惑与疼惜,冷冷下命令道:“册封皇后之事,无需你们操心,你们可以退下了。”

睿王轻微躬身,脸庞却是直直抬起,眼神若电、奔腾着令人惊怕莫名的锐光:“王爷,末将还有要事禀报,就让流澈将军护送皇后回宫吧!”

我愣愣回神,行了一个虚礼,径直走向殿外。而雷霆,眼见睿王凝重的脸色,终是无可奈何地不置可否。

夜风翻卷着单薄的锦袍,寒气砭骨,我拉紧衣领,瑟缩着身子,疾步走入夜色。灯影飘摇,宫墙昏暗,地上回旋的黄叶沙沙的响,平添霜风凄紧。

蓦的,脚步声欺近,一袭厚重的外袍从身后披在我肩头,温厚的嗓音沉沉传入耳际:“皇后娘娘保重。”

我默然拽紧了乳白外袍,低声道:“谢谢将军。”

他与我并肩走着,脚步轻逸:“皇后娘娘无需客气!”

身子渐渐暖了,是袍子上的温热烘热我的身心。霜风荡起袍袂与下摆,我顿然停下来,略略转身望他:“我不是谢你的外袍,我是谢谢你赶得及时。”

很像,真的很像!世间竟有如此相像的两个人!只是,唐抒阳傲俊,他俊逸;唐抒阳八分冷硬,他是五分平润;唐抒阳气度睥睨,他一如回风潇洒。眼前的男子,竟是集合男子英俊、女子秀美的美男子!

流澈将军?莫非,他就是姑奶奶提过的建陵文武双全、名满全城的流澈潇?

流澈将军朗怀笑了,笑容浮动于双靥,仿佛峻松拢着一层疏烟。

我凝眉笑道:“将军祖父可是兵部尚书流澈大人?”

流澈潇微微颔首:“这裏风大,走吧!”他提着一盏羊角风灯,照亮了脚下一方宫路,虽是霜风凄雪,亦是一方明亮与暖和。

从远心殿到永寿宫,并不遥远,却走得极慢,似乎两人都刻意放慢了脚步,只想延长再延长。我心中清楚,只因他像极了因我而死的唐抒阳,我才会莫名其妙、不由自主觉得他可亲。

雷霆大军行至西南时,流澈潇毅然投入雷霆麾下,由于出色的表现与功绩被破格提拔为将军。他娓娓道来,语气平淡,不显不耀,足见他心思缜密、英勇沉敛,不为年少荣华风光而飞扬跋扈。

“皇后娘娘无需担心王爷,我自会劝阻王爷……”流澈潇温和道,收下我递给他的外袍,薄唇缓缓拉出一丝笑意,“夜深了,娘娘回宫歇息。”

三日后,三乘轻简车驾将我们送往京师东郊行宫:紫镛城。

紫镛城为神武帝下令兴建,树木葱茏,奇花异卉,小桥流水,平湖烟光,一如阆苑仙境,乃皇家避暑胜地。紫镛城历经百年风雨,两宫六殿九楼阁,明殿红阁,金瓦朱檐,融合北方园林之潢潢富丽与南方园林之旖旎精巧,奢靡辉煌世所罕见。

然而,嘉元帝即位以来,行宫疏于打扫与修缮,百年宫城惟剩灰尘、破败、凄凉与阴暗。

凌璇心事重重、寡言少语,凌萱却是雀跃的,只因平生第一次住进仙境般的避暑胜地。

行宫宫娥、内监极少,对于我们的到来很是冷漠,不闻不问,不理不睬,一切均是自己动手收拾行装,随来的四个宫娥帮忙。因为,他们没必要奉承我们,我们只是一介庶民,比他们还要卑微。

阴冷寒气砭骨,行宫腊月竟是这般阴寒,再多衣物仍是觉得冷。

我快步疾走于行宫,穿行于绵延殿阁之中,借以驱寒,直至身上暖和,方才回殿安寝。寒风扑面,好似冰刃划过脸颊,僵硬已无知觉。

迎面走来一抹高大的身影,披着一身暗淡昏光,步履不紧不慢,厚重棉袍微敞,鬓发拂掠,仿佛朝着我微笑。

我愣愣定住,眼底皆是唐抒阳缓缓朝我走来、气度从容的身影,是他似笑非笑的唇角,是他冰火交织的眼神……唐大哥,你在哪里?我好想你……我再也见不到你了……

他站定在我跟前,口中呼出淡白烟气:“怎么不在屋里歇着,外面这么冷。”

说着,便要解下墨黑风氅。我连忙按住他的手腕:“不用,我不冷。我已经走了四圈,身上暖和着呢!流澈将军怎么这么晚前来行宫?”

流澈潇若有所悟地笑笑,浓重夜色之下,俊眸快速闪过一丝怜惜的光色:“前几日便要过来的,总是为急事牵绊,就拖到今晚了。”

我拢了拢鬓发,往前走去,诚恳道:“将军乃摄政王麾下大将,自然事务繁多,紫镛城,将军不该来。”

流澈潇紧步跟上,与我一起疾步行走:“皇……端木小姐见外了!”

天幕泼墨,浓得化不开。几颗孤星散乱地镶在广袤的天幕,散发着离淡、微弱的光,愈显冷清孤瑟。

流澈潇不自在地开口,微有紧涩:“我……运了一些物什过来,有棉被、棉衣、斗篷、裘衣,还有一些木炭,已经命人搬到你的寝殿,不是什么好东西,端木小姐将就着用。”

脚下微微一滞,我淡淡道:“谢谢!将军费心了。”

流澈潇扬起脸,望着高远而深阔的苍穹,呼了一口气:“这么冷的天,让你受罪了,对不起,我没能帮你……”

“我们能够安心地住在行宫,将军已帮了很大的忙,如不是将军为我们极力劝谏,摄政王不会轻易放过我们的,说不定,摄政王早把我们……”我故意打住不语,相信他明白我想说的是什么。

“你所担心的,我一定不会任其发生。”流澈潇坚决道,冷硬的声音一如刮肤的寒风令我心中揪紧。他究竟是如何劝谏雷霆的,无从得知,他亦不会告诉我,然而,我也无必要知道那么多。

流澈潇见我不语,只怕是以为我忧心,安慰道:“你和太皇太后安心住在行宫,京中的事,就不要理会了。嗯……朝中大臣纷纷上表,摄政王……年后监国,六月举行登基大典。”

摄政王豺狼之心,无人不晓,登基即位,时机问题而已。我轻轻颔首,真心地笑着:“我们只是庶民,能有一方立足之地安生,已经很满足了。其他的事,再不想理会。”

流澈潇摆动的风氅不时碰触到我的棉袍,寒寂冷宫,静夜孤星,咝咝的轻响,惊动彼此的心境。

他温暖的手指,碰触到我垂于身侧的手,滑滑的触感,暖暖的感觉……我蓦然一震,慌张地握紧,心口噗通跳起——不知是无意还是有意,我只当作浑然不觉,敛神道:“夜深了,将军早些回城……”

自我移开手,流澈潇的身板轻微涩然,略显尴尬,片刻之后,便面色如常:“好,我走了。临近年关,你们好生保重,过几日我再来看你。”

这一回去,流澈潇再也没有来,直至年后开春。不过,行宫的宫娥、内监拜高踩低的势力态度大为收敛,对我们恭敬了几分,显而易见,新朝开国大将军流澈潇为我们打点过了。

行宫的消息很是闭塞,正月十五,京中消息才陆陆续续传来。

除夕之夜,雷霆宴请麾下诸将,歌舞美人云袖飘举、环佩叮当,钟鼓乐音、曼妙丝竹交相辉映,迷醉了半生杀戮的粗豪将士。酒酣耳热之际,摄政王被内监扶着回宫歇息,躺在龙床上、永远再也醒不来了,只余印在窗格棉纸上挥剑的影子,只余一帐明黄上一道鲜红的血腥。

宫门封闭,一只苍蝇也飞不出去。诸将步履蹒跚地起身回府,惊见睿王站在大殿殿口,殿外是明火执仗的侍衞。睿王自封为摄政王,以诸将的家小相要挟,逼迫他们接受。大多将领无奈地拜倒在睿王足下,三五个将领多年跟随雷霆,忠肝义胆,誓死效忠,愤而当场操刀,为乱箭射死,血溅金殿。

龙城,再一次易主。一夜之间,睿王摇身一变成为摄政王,统摄朝政。

转眼已是二月,细细簌簌下起最后一场雪。

夜深了,远近的各处殿阁笼罩在细密的大雪之中,昏黄的宫灯稀稀疏疏。“在水一方”亭阁,我呆呆坐着,望着亭外的落雪已有一个时辰了吧。

摸出怀中的天香沁玉箫,触唇温润如初,正如最初的那个男子,唐容啸天。自从与我相识,便没有一个好日子,最终被我害死。而唐抒阳,亦是因我而死,西宁怀宇也是……为什么?为什么我身旁的男子都是不得善终?这究竟是为什么?

缓缓吹起,是那首《流光摇情》,悲切、凄凉的箫音穿透纷飞大雪,希望能抵达因我而死的亡魂,不为什么,只是聊表一腔卑微的怀念。我知道,我的怀念很可笑……

雪花密密匝匝地飘洒,绵绵无声,又似乎簌簌有声,冷风一扫,雪花飘扬着婉转落在亭内,舞姿凄美。稀疏、清滟的雪花中,突有一股阴寒之风向我袭来,我拧眉转脸看去,一束强烈的银光刺入我的眼底……

一抹黑影挺剑直直逼向我,冰冷的剑尖犹如阴毒的小蛇吐着信儿朝我当胸咬来……我惊慑地呆住,冷汗逼出脊背,想要撒腿侧开,却已是来不及——叮当一声锐响,眼前的银剑被暗器狠狠击中,偏了力道,直直刺向我身旁。我立即拔腿跑出“在水一方”,以平生最大的速度逃离刺客的追击,斗篷飞旋如雪,涌起一股生冷的风。

一抹鸦青色人影疾速掠过我,顿时,身后铮铮之声大盛,两人已然纠斗在一起。我转身看着激烈打斗的两人,步步后退,揪疼的心终于落回原地,眼角不由得浮起一抹欣悦的笑纹。

黑衣人矇着脸,灵巧若蛇地挥动三尺银剑,招招致命,凛凛杀气游动于天地飘寒之中,恍若惊电的银光惊乱漫天雪花。

鸦青色男子沉稳舞动手中软剑,薄寒剑刃龙吟细细,剑锋一扫,杀气一如江河水流湍急,滚滚涌向敌人。缠斗已有多时,黑衣人力渐不支,鸦青色男子仍是剑气如流如虹,游刃有余地与黑衣人周旋。

软剑猝然一抖,迅捷裹起片片雪白飞花,扫向黑衣人的脸面。黑衣人节节后退,骤然转身疾奔,没入白茫茫绵延的殿阁。

流澈潇收起软剑,眉峰微蹙:“吓到了吗?这黑衣人为何行刺你?”

他能够及时出现,应是早已藏身亭阁附近。我走入亭阁,不在乎地玩笑道:“无妨,我也不知道得罪了什么人,竟然恨我至此、要我的命!”

“嗯,以后小心一些!”流澈潇随口道,若有所思地望向亭阁之外封冻的“眉湖”,眼神冰冷,仿若冰湖上冒出的阵阵寒气侵骨。

我不知道何人要我的命,但我知道,有一个人恨我入骨。

漫天落雪扯絮一般绵绵不绝,落雪满地归寂,雪光漫天清冷,亭阁中亦是僵冻了一般悄无声息。

流澈潇朝我一笑,俊眉舒展,漾开缕缕柔情:“在想什么?怎么不说了?”

我拢拢鬓发,轻轻一笑:“你有心事,我不便打扰。”

流澈潇俊美如削的脸颊微有歉意,戏谑道:“嗯,端木小姐果真心思细腻,我是有心事……”他的眼中略有兴奋之色,“方才听见你的箫音,那支曲儿很不错,能再吹一遍给我听吗?”

我微牵唇靥,望着“眉湖”吹响曲子,指尖渐渐冰冷。鸦青色大氅凝住不动,他的眉宇平静如水,似乎沉醉于空旷而悲凉的箫音之中。

一曲罢了。流澈潇淡淡笑道:“嗯,这箫极好,曲子一样,感觉却不一样了,不似方才的凄凉哀婉、低回绵长。”

心下一惊,我平眉看他:“粗粗音律,流澈将军见笑了。”

“端木小姐,叫我名字便好,”流澈潇语音沁凉,底色却是暖的,低沉沉的融入寒凉气流中,瞬间消逝,“冷不冷?”

我轻笑着摇首,冷不妨他上前握住我的手,惊道:“这么凉,还说不冷?”我愣愣地看着他帮我拉紧了海棠色织锦羽缎斗篷,复又握起我双手,“我不会让你冻着,也不会让你受到一丁点儿伤害,相信我!”

他的声音很坚决,他的大手很温暖,暖意一点一滴的渗入我的掌心,春|水一般沁入我的心底。我呆了一呆,心神飘忽,恍若看见唐抒阳深切地看着我,目光冷傲而灼人……眼前的男子却不是心底的那抹傲岸的影子,我想要挣脱他的大手,他却越收越紧,炯然眸色渐渐热气藤绕。

我低垂了眸光,心底一片茫然,压在骨血深处的惊痛泅散而开,弥漫了整个心间:“将军不要这样……”

“不要伤心,”流澈潇语声温和,温温的手指轻轻抚过我的细眉,缓缓的,从眉头至眉梢,“你总是轻蹙着眉,就像这形似双黛的‘眉湖’,泛着冷冷的光,眉心蕴着愁绪……”

我以为,我的面目很平静,我强装的平静、旁人只会觉得我冷漠,却无料,眼前的男子早已将我看穿。

四下静寂,落雪无声,清滟雪光刺破重重夜色,天色竟有些浮白。亭外一树树琼雪梨蕊,寒风回荡,吹落雪霰飞扬、飘洒,濛濛似淡雾如轻烟。

流澈潇微微一笑:“我想来看你,却又怕见你,你说矛盾不矛盾?”

我用劲挣开他的手,转身侧向着他,冷冷道:“将军应早作决断,还是不要来行宫了,将军出入的,应是金殿华堂。”

“端木小姐是否已有意中人?”流澈潇温然问道,语音艰难而生涩。我看不见他的表情,或许是失落的吧。

我竦然一惊,意中人?鼻端发涩,眉眼渐渐热了,心底深埋的痛楚肆无忌惮地奔窜于五脏六腑……眼底弥漫起水雾,他柔声对我说:“听话,你先回去,我答应你,一定安然无恙地回去,一回去,就立即去找你,嗯?”

可是,他再也没有回来……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唐大哥,你好残忍……不,残忍的是我,是我害了你……

一双手臂将我揽入怀里,安抚着我的肩背,嗓音沉厚而怜惜:“哭出来,会好受一些……”

夜天深蓝如墨,殿宇空旷如荒,回风冷雪,冰湖暗涌。从来,我都不相信他已经离我而去,我侥幸的幻想着他仍然活着,在某一个无人知道的角落,疗伤、休养……自欺欺人么?或许是吧。

多月来,我第一次泪落如雨。眼前的男子与唐抒阳四分相像,我多么希望,这个温暖的怀抱,是唐抒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