骤闻之下,冷一笑刚要起身,立马跪下去,沉着应答:“娘娘何出此言?”
我咯咯轻笑:“早先,唐王命你潜入龙城,以微不足道的身份完成唐王所交代的任务;或许你也没想到会在那种情况下与本宫相识,此后你一直暗中保护我、培植宫中势力,只待唐王攻打洛都、入主龙城,就来个里应外合,顺利接手九重宫阙的皇家权柄,是也不是?”
流澈净掌控龙城,冷一笑即被重用、平步青云,不是说明了一切?
冷一笑抬首,目光深湛:“娘娘所说,丝毫不差。王爷担心娘娘孤身在龙城多有凶险,早于去岁平凌王挟持娘娘北上之时便命我前来洛都暗中保护娘娘,卑职在唐王面前发誓:若娘娘有任何闪失,卑职以死谢罪。”
我冷笑一声:“那么,本宫的一举一动,你都一一汇报于唐王了?”
静默须臾,冷一笑颔首:“卑职并非有意窥视娘娘。”
“本宫倒要谢谢你一载以来对唐王的忠诚与对本宫的保护,”我的目光一如冰刀,刻在他的脸上,狠狠掼下茶杯,“那你为何要杀流澈将军?”
茶杯的掷声,盛怒的喝声,冷一笑丝毫不惧,身板仍是挺直:“流澈将军必须死。”
我霍的站起:“他是唐王同父异母的弟弟!”
冷一笑缓缓站起,盯着我,目光深深:“他也是王爷最大的障碍,他不死,娘娘就会跟他走。”
“你如何知道本宫会……你知道本宫如何想的?本宫如何想的,你倒是一清二楚,是不是?”我怒极,厉声而语。
是的,他说的没错,那一晚,我是流澈潇的妻子,他去哪里,我便去哪里。
冷一笑眉眼紧锁,看着我,冷硬的双眼悄然改变了眸色,似乎缠绕着某些异样的流绪。转瞬之间,他眼中的绵绵之意隐去不见,跪地垂首:“王爷时刻忧心娘娘的安全,却分身乏术,不能庇护娘娘左右。而流澈将军待娘娘……极好,卑职担心娘娘真的相信王爷不在人世,跟着流澈将军离开,因此,卑职擅自主张,派人刺杀流澈将军。一切都是卑职所为,任凭娘娘处置。”
我死死的盯着他,方才他的异样情绪很是奇怪,究竟为何?可是,他杀了流澈潇,他为了流澈净杀了流澈潇,我该为流澈潇报仇吗?呵,报仇!报仇……
猝然,我抓起茶杯,狠狠掷出去:“走!不要让本宫再看到你……本宫与你、从此互不相欠!”
冷一笑沉寂的笑着,面目平静,转身离去。
我以为,我会痛恨冷一笑,至少短时期内不会原谅他,可是,如果他可恨,我便是可恶——说到底,流澈潇是因我而死的。无端端的,我又害死一个与我有过浅缘的男子。我究竟是一个什么样的女子,为何我身旁的男子都不得善终?最后……最后,流澈净会不会也是如此下场?
流澈净与姑姑,呵,一个心机深沉、深谙权谋斗争的权臣,一个心思奇巧、擅于宫闱阴谋的宫妃,为了皇家权柄,不惜掀起腥风血雨、滔天巨浪。而我,根本无从选择。
今冬第一场雪,只是雪珠子,比雨点晶莹亮丽,打在地上簌簌的雪声,打在蔚茗湖面上,匀匀无声。
阿绸回宫拿伞,阿缎陪着我坐在亭子里等候。
却有一男子冒着雪雨走过来,侍衞统领的服色落满雪珠,莹莹泛光。
冷一笑径直步入亭子,步履从容,脸色淡定,下跪行礼:“卑职参见娘娘。”
我牵起唇角,冷冷的起身站在朱红栏椅前,望着湖对岸一行树木任凭雪雨吹打、凄迷苍苍,于他的行礼不置一词。
“娘娘,卑职斗胆,求娶小韵姑娘为妻,恳请娘娘恩准。”冷一笑的音色似乎极为诚恳。
我深深一怔,没料到他会有此一举。他应该知道,小韵是我在端木府的贴身丫鬟,与我感情深厚,对我忠贞不二;他要娶她为妻,便是要尊我为主、对我忠心,成为我的心腹——流澈净是他明里的主,我是他暗里的主。
“卑职求娶小韵姑娘为妻,恳请娘娘恩准。”冷一笑重复一遍,并无丝毫不耐与急躁。
我徐然转身,垂眸看着他,仍是沉默不语。冷一笑双膝跪地,身板挺直,冷硬的脸孔不见英俊之色,倒显孔武男子的粗豪与磊落;他的眉目寂然无波,双眼下垂,盯着地面,淡淡的、如水过无声。
我淡淡的笑:“相信冷统领所忠诚的唐王,会给你一门更好的姻缘。”
冷一笑垂首道:“姻缘好坏与否,只有卑职心裏清楚。”
“你不担心唐王会反对吗?”我缓缓道。
冷一笑纹丝不动,笃定道:“王爷不会反对。”
不错,流澈净不会反对,只因他相信,我会死心塌地的留在他身边,会站在他这边,如此,他的心腹娶我的贴身丫鬟为妻,不正是天意吗?他怎会反对?而冷一笑求娶小韵,究竟是不想与我彻底断绝,或是想要攫取高官厚禄、权势名利……我不明白。
我冷嗤道:“若你想要平步青云,唐王并不吝啬。”
冷一笑猝然抬首,眼中似有寒星闪烁:“娘娘认为卑职是那种权欲熏心之徒吗?”
以唐王对他的信任,他确实可以大有作为,不过他如今仅仅是侍衞统领,远远不如位高权重的五大将军。静默片刻,我缓下口气:“如此说来,本宫更不明白了……”
冷一笑复又低首,铿锵道:“娘娘无需明白。娘娘放心,卑职定会真心相待小韵姑娘,让她一生衣食无忧。从此往后,娘娘但凡有何吩咐,卑职无不尽心办成。”
我不慌不忙的问道:“此话当真?本宫吩咐你的任何事,你都会尽心尽力的完成?”
“是!”冷一笑抬眸看我,眼色坚定而决然。
我笑了,眸中笑意盎然:“你有意娶小韵为妻,然而小韵愿不愿意嫁给你,本宫并不知道。本宫从不强求别人,你这事儿,本宫还得征求小韵之意。”
冷一笑肃然道:“卑职静候娘娘消息。”
大雪纷飞,细密如扯絮,随着北风的呼声簌簌地飘着,琉璃宫瓦上覆上一层泛光的雪白,青砖上也渐渐盖上一层薄薄的雪屑,雪水蜿蜒成细流,花白斑斓。
这场雪,午时开始、直至入夜了仍未停歇。
永寿宫大殿之上,宫灯高照,火塘燃起,拢起一片温暖如春的闲情。玉案上佳肴鲜嫩如初,黄釉划花云龙纹酒杯内琥珀酒馥郁袭人,五大将军轻声低语,甚为拘谨。
唐王位次皇太后右侧,敛容不语,神色淡淡。我位次皇太后左侧,为五大将军、为自己斟酒。
此为皇太后宴请唐王及麾下五大将军,意欲何为,不得而知。为何邀我前来,更是无从猜测。
皇太后一身青素宫装,犹显气韵冷然、简约高华,不停的招呼在座诸位用膳饮酒。她举起云龙纹酒杯,淡唇开启:“去岁伊始,龙城动荡,凌氏天祚危倾,陛下流落江南,幸得唐王及诸位将军照拂与拥戴,得以回京御极,延续凌氏皇统。哀家感激不尽,薄酒一杯,敬唐王与诸位将军。”
唐王与诸位将军举杯一饮而尽,风清扬搁下酒杯,笑道:“陛下聪慧、勇敢,日后定是一代明君,太后莫担心,臣等对陛下忠心耿耿,绝无二心。”
唐王之谋,风清扬岂会不知?说起空话大话来却是面不改色、有如清风拂面。我悠然为秦重斟酒,沉静道:“诸位将军的忠心,天地可鉴。”
“如此,哀家就放心了,来,再敬诸位。”皇太后举杯,清素的笑着,眼梢的纹痕略略加深了。
姑姑摆下宴席,是否一场鸿门宴?不管为何,我都不允许发生任何差错。
殿外风雪似乎停了,却传来一阵急促的踏步声,仿佛夜半行军,惊彻静谧冬夜。
风清扬转首看向流澈净,四目相对,目光如电如芒,面色瞬时冷凝。其余皆是面面相觑,随之脸色凝重。而皇太后,我敬爱的姑姑,亦察觉到当前诸位的瞬息变化,美眸拧起,不明所以的左右观望:“怎么?有何情况?怎么都停了?”
转瞬之间,嘭的一声,殿门被来人闯开,一队侍衞持剑闯进来,将我们团团包围。
秦重笑道:“太后,这又是哪一出戏?”
寒冷的气流呼呼的涌进来,直扑脸面,刺刺的疼。
皇太后霍然站起,瞪向冲进来的侍衞,叱喝道:“好大的胆子?谁让你们进来的?”
侍衞副统领不理皇太后严厉的脸色,朝唐王与五将命令道:“奉太后懿旨,唐王与五位将军意图谋反,全部押下大牢。”
侍衞们扬起长剑,银色的剑光晃晃雪亮,直刺人眼,惊散宫灯里射出的暖光。
流澈净眉目平静,一双俊眸幽如古潭,兀自斟酒饮下。
“放肆!”皇太后一掌拍向玉案,震怒吼出,“哀家何时下旨了?都滚出去!”
侍衞凝定不动,副统领冷硬道:“太后,唐王与五位将军皆已无力反抗,此时正是一网打尽的大好时机啊。”
可不是,五位将军头额冒汗,手臂颤抖,唇色发白,流澈净也是如此,定是美酒佳肴的药物效力发作,以致体虚气弱、全身盗汗。
秦重支撑着站起来,额上冷汗涔涔,却是颓然的跌坐下来,无力再行站起。
流澈净使劲撑开眼皮,迷离而虚弱的看着我,深眸中似有笑意流散开来,如濛濛烟雨,令人迷惑丛生……
上官楚犹自气愤道:“我早说过了,肯定是鸿门宴。”
皇太后若有所思的望着绛红色宫锦帷幔,目光幽深,片刻之后,沉然命令道:“唐王和五位将军不胜酒力,副统领,劳烦你护送他们回府,如有任何差错,人头落地,明白没有?”
话音方落,殿外再次传来铿锵声响,却是冷一笑带着大批侍衞冲进来,眨眼之间制住副统领所有人等,铮铮然的剑声此消彼长,刺眼的剑光骤然大盛,刺破重重帷幔。
皇太后怒喝:“冷统领,这是干吗?你最好给哀家说明白了。”
冷一笑稳声回禀:“禀太后,卑职听闻太后在永寿宫宴请唐王和五位将军,担心有人趁此行逆反之事,谋害朝廷功臣,卑职忧心有负皇恩浩荡,便迅速前来、护送唐王及五位将军回府。”
“哦?逆反之事?”皇太后冷笑道,眼角纹痕愈加深刻,“那么冷统领看到有人行逆反之事了吗?”
冷一笑反问道:“卑职斗胆,敢问太后,为何唐王和五位将军身中迷|药,为何副统领会在这裏?”
流澈净意味深长的看着我,目光深深。叶思涵与西宁怀宇亦投来目光,皆是不解。
皇太后高涨的怒气正欲发作,却不得不极力压下,倏然转身看我,凤眸犀利:“哀家倒是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我悠悠道:“冷统领,唐王与五位将军已经力有不支,还不快护送他们回府?”
“遵命!”冷一笑朝副统领命令道,“还不快扶起唐王和五位将军?”
几个侍衞上前架起六人,五位将军不约而同的出声:“臣等告退。”
侍衞鱼贯而出,我踱步至殿外,深浓夜色中雪光清滟,将深宫的冬夜照得虚白、惨淡。流澈净挂在侍衞身上,步履轻浮,仿佛踩在湿漉漉的棉花堆里。我知道,皇太后正站在身后,探究似的盯着我,仿佛要将我看穿。
突然,一个内监匆匆的跑过来,慌不择路的焦急劲儿接连撞了几个侍衞,高声喊着:“不好了,太后,不好了……”
侍衞们全都停下来,莫名其妙的转身回望。
皇太后厉声打断内监:“什么不好了?慌慌张张的,也不看清前面何人就横冲直撞。说,究竟什么事?”
内监惊惶道:“远心殿走水,陛下,陛下……”
蓦然,皇太后脸色如雪惨白,走上前颤声问道:“陛下怎么了?”
“陛下受困于大火中……”
众人皆是一惊,抽气声此起彼伏。皇太后身躯重重的一晃,险些摔倒,幸而我及时扶住。我命令道:“冷统领,立即传令下去,全力营救陛下,懈怠者,斩!”
冷一笑领命迅速而去,侍衞们风火一般消失于夜色之中。流澈净与五位将军自是不能值此之际出宫,分别由六个侍衞架着来到清宁宫远心殿,我则搀扶着皇太后,一步步的走向那个令姑姑心惊胆颤的宫殿。
雪夜搀扶,仿佛姑姑与我仍是相濡以沫的亲人,可我清楚,姑姑早已把我当作敌人。我能将姑姑当作敌人吗?
远远的、就看见远心殿火势冲天,映红清宁宫浓墨般的上空,浓烟滚滚、仿佛一条浑身乌黑的大龙腾跃于半空中。
殿前已是一片人仰马翻的繁乱景象。整个远心殿陷于磅礴大火之中,火舌肆无忌惮的腾窜,嘶啦叫嚣,吞噬殿内所有的一切。浓烟从四面八方冒出来,呛鼻得紧。内监与宫娥一趟趟的提水灭火,侍衞一个个的闯进殿内,又一个个的退出来,皆无所获。
冷一笑指挥着众人灭火、抢救陛下,慌乱之中井然有序。
皇太后已经晕厥过一次,幽幽转醒,抓着我的手,哭着乞求道:“枫儿……枫儿还在裏面,阿漫,救救枫儿……”
我看着她满脸惊痛、泪落如倾,不由得恻然,安慰道:“姑姑莫担心,陛下一定没事的。他们正在救,一定没事的……”
皇太后挣脱我,疯狂的朝前奔去,惊慌之余,我赶紧冲上前将她死死抱住,却无料她使出蛮力挣开,一个劲儿的往大火中冲去,幸而前方两个侍衞拽着她退到后面。饶是被侍衞紧紧制住,皇太后仍是疯婆子一般的叫嚷着:“放开我,哀家要进去,哀家要把枫儿救出来……”
我随手抓住一个内监,应是清宁宫御前伺候的,严厉问道:“为何走水?给本宫仔细报来。”
内监躬身道:“奴才也不是很清楚,奴才听一个公公说,今儿陛下很早就歇下了,只有张公公伺候着。后来不知怎么的,就烧起来了,奴才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啊……”
我挥手让他退下,望着熊熊燃烧的大火——火势竟然这么大,今儿下了大半天的雪,到处都是湿漉漉的,还能烧成这样,定然是早有预谋。
双唇缓缓的舒展开来,一丝儿冷笑自双颊滑溜出来;我望向旁侧的流澈净,正巧他也望向我,眉心似蹙非蹙,眸光深邃,似一把利剑狠狠将我刺穿。我一阵哆嗦,回眸看着大火蔓延,耳中是皇太后凄厉的惨叫声。
两个侍衞抬出一具烧焦的尸体,全身乌黑如炭,身量与凌枫一般无二,身上服色与佩戴皆是凌枫之物,面目却是烧得再也无法辨认,只依稀看得清是鼻子嘴巴。
乍见之下,皇太后一如五雷轰顶,立即晕厥过去……
……将皇太后安顿好,我站在永寿宫殿门处,背对着阿缎,冷冷道:“阿缎,好好伺候太后,如有差错,唯你是问。”
阿缎回道:“娘娘放心,奴婢会寸步不离的伺候太后。”
我疲倦的迈步离开,不多时回到毓和宫,殿阁昏暗,廊上琉璃宫灯洒出淡淡辉彩、寒风中瑟瑟摇曳。殿内一个人影也无,阿绸也不知跑哪里去了,一盏灯火也不点燃,冷嗖嗖的冰凉入骨。
浅紫罗幕重重的低垂着,轻拂宫砖,映出道道黑影,更觉殿内阴森森的有些恐怖。第一次,我觉得深宫如此阴森、恐怖,仿佛阴魂环绕,有一种窒息般的恐惧,朝我侵袭而来,潮水一般将我淹没……
刹那间,我顿住身子,呆呆的站着,眼前仿佛有一抹黑影朝我走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我尖叫一声,瘫软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