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侍衞皆言皇后娘娘之密令,想来皇后娘娘定是百口莫辩,陛下是否该去看看皇后娘娘,或者,去毓和宫走走……”
“天降瑞雪,毓和宫太过冷清,还是香露宫暖和一些。”流澈净温存笑着,长叹一声,“若皇后有你一半的温顺恭和,朕就省心多了。”
“陛下……”上官蓉儿柔声唤着,语音半是羞涩、半是妩媚。
热泪轰然而下,洗面而过。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想要的,并非我这样的女子,而是上官蓉儿那样的温顺恭和、端雅秀婉。呵,帝王政事繁忙,最喜后妃恬淡温顺,无需操心,无需闹心,而我,恬淡温顺,距我那么遥远……
心神剧痛,浑身似乎撕裂开来,屋外低沉的嗓音与柔顺的语音再也听不见了,一切都消失了,泪珠就像漫天匝地的白雪簌簌飘落,掩埋那仅有的一方柔软,整个天地,干净洁白,琉璃如梦。
好久好久,终于听到阿绸的声音……
这个夜里,流澈净仍是没有来,亥时,宫人散尽,阿绸阿缎退下歇息。子时,毓和宫静寂如寒潭,披上斗篷,拎着包袱,驻足大殿,环顾四周,毓和宫幽深而旷寂,罗幕半掩,帷帐低垂……曾经的笑影与缠绵,都将封存于此,挥一挥衣袂,不带走任何记忆!
最后一眼,我追寻着他傲岸的身影,可怎么也寻不到……
午夜的寒风凄凉的呜咽,刮在脸颊冷硬的疼痛;雪花飘在额上,冰冷的疼痛,沿着我荒凉的额,缓缓落下。
躲过巡视的侍衞,躲过稀疏的耳目,终于坐在梨花木雕椅上,用劲捶击……那道石门缓缓开启,隆隆的声响震慑我平寂的心……跨步而入,回身一望,渐渐的,冰凉的石门隔绝了所有……
天色一亮,阿绸会发现我已不在,流澈净会明白我不会回心转意,只是不知他会不会派人查访我的下落,或许没有吧,或许他默认了我的离去,因为,我顺利的出城,进入关州的地界。
你会不会离开我?你会不会离开我?你会不会离开我!
我终究离开了你,没有任何隻言词组,没有告别,即便是在心裏,我也没有对你说一句:流澈净,后会有期!唐抒阳,永别了!
何去何从,我不知去向何方,只是漫无目的的徒步行走,借此派遣心中的郁结。本就身子虚弱,步行于关州郊外,终于晕倒在地。
醒来后,才知道是冷翠庵的一位尼姑救了我。在这裏,我碰见了一个让我激动万分的女子,在这裏,我度过了一段最美好、最平静、最悠然的日子。
神康二年夏季,我生下一个男孩,姓唐,小名心远。
偏僻的关州野外,陆续传来洛都的消息。帝后失和,端木皇后怀有龙嗣,身弱体虚,幽居毓和宫,后顺利诞下大皇子,因大皇子体虚,需静养、严禁任何人探视。上官贵妃亦怀上龙嗣,神康二年七月,意外临盆,血奔而亡。九月,凌淑妃诞下一子。
陆舒意跟我说这些的时候,我逗着心远玩儿,心如死水,无一丝波澜,脑子里浮现的是上官蓉儿娟美如画的雪砌面容。她出身将门,身子不该如此柔弱?是意外,还是阴谋?
正如神康元年初冬的那场阴谋,当时我已是心中雪亮,却想不到她歹毒至此。留在龙城,她终究是一个祸害,无休无止的祸害!然而,与我无关,没有任何关联了……
三月,野外的春天料峭薄寒,清晨的阳光照在屋舍前的小院子,斑斓多彩。
鸡鸭咕咕叫着,心远用劲的吮吸着、乌瞳斜斜瞪着我,仿佛是在警告我别再看着他,那双黑翟石般的乌瞳晶亮而清澈,隐隐之间浮现出他父亲的傲气……俊美的眉眼,挺直的小鼻,薄软的嫩唇,无不是他的印记,融合我的两分柔美之气,小小婴孩,竟丝毫不让流澈潇的俊逸。
生命中最美好的,我已拥有,再无任何遗憾。冷翠庵后的山间小屋,篱笆圈围,三五株桃树,两株山茶,清晨的鸟叫,灿烂的阳光,幽静的夜晚,闲散的日子,于我来说,是最真实的、也是最虚幻的梦。
每每望着心远,便会浮现他的音容笑貌,仍是那般清晰、如在昨日。
还有痛,还有怨,更多的是隐秘的念想,死水之下,是微微泛动的涟漪。
“阿漫,”陆舒意轻巧的走来,笑吟吟道,“看我给心远带什么了?”
“哦?你这个当干娘的,还能带什么好东西?”我打趣道。
“肯定是好东西咯!”陆舒意白|嫩的脸上兴起一抹顽皮之色,坐在我旁边的小木凳上,轻轻拨弄着心远的小手,“你先猜猜。”
“不猜,”我轻哼一声,索性道,“再不拿出来,我们心远可不要干娘的礼物了哦!”
“越发懒了。”陆舒意轻唾道,从怀里摸出两枚银镯,在心远眼前轻轻晃动,三个小铃铛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引得心远抬眼定定的看着,伸手欲抓,却是够不着。陆舒意将银镯子戴在他手上,笑道,“你看,心远喜欢呢!这银镯子在佛祖前开过光了,可保佑我们心远一生平安、万事顺心。”
“心远,谢谢干娘哦。”我明媚笑着。
“阿漫,我们出去走走。”陆舒意倏然凝重道,脸上再无一丝儿微笑。
心底一抖,我抱着心远起身,随着她走出小院子。绿茵浅草上仍有露水,潮潮的,打湿了鞋袜;微风轻拂,和煦舒缓,吹得久了,竟有些清冷冷的。
陆舒意娇细道:“阿漫,昨儿我听到一个消息。”她一身青灰素服,发髻简约,肤光清润,掩不住的身姿绰约、容光殊丽,“我听一个香客说,近几年,西北大漠的燕国趁中原大乱,迅速崛起,战马猛增,骑兵骁勇善战。神康元年,建立大燕汗国。近两年来,燕国骑兵不时南下劫掠,骚扰西北边陲。今春三月,燕国大将统率五万骑兵攻打北郡,三月初三破城。初六,陛下御驾亲征,十八日,两军激战两日两夜,我军击退燕国骑兵三百里。”
她娓娓道来,语声极为平静,我却听得心惊胆颤。今日已是二十四日,想必西北边地大局已定,然他会何时班师回朝?
陆舒意转过身子,目光灼亮:“阿漫,你知道燕国大将是谁吗?”
心远挥动着小手,兀自玩着,铃铛脆脆轻响。我凝眸道:“是谁?”
陆舒意白细的脸颊纯净如清水:“燕国大将乃当年的兴国大将隆庆王,听闻隆庆王自归德仓皇东逃,带着残部归附燕国,得到汗王的赏识与重用,如今已成大燕一员悍将,封为‘燕南大将军’。”
心下惴惴,隆庆王经年征战沙场、横刀纵马,几乎是天神般不可战胜,流澈净遇上他,定是艰苦卓越。那一场激战,定是铁蹄踏胸、箭镞破风,定是暗无天日、风起云涌。
我颔首道:“兴族大势已去,他想要东山再起、想要逐鹿中原,只能投入燕国帐下。”
我笑了笑,犹记得扬州东郊外跟他说过的那番话,然而,他是兴族的战神,亦是中原苍生的魔神,他的使命是铁骑踏击中原大地、宝剑横扫铁血沙场,定不会因为某人、某事而隐遁世外桃源。
陆舒意伸手接过心远,怜爱的抱着:“二十日,燕南大将军宴请陛下,传闻燕国烈酒加了一味烈性迷|药,陛下英明,并没昏迷,然而,百余侍衞护着陛下,仍是无法突出重围。燕南大将军派人将陛下押往大漠苦寒之地,亲帅千骑入关,前往洛都。”
他竟然如此大意!竟然身陷险境!怎么可以?
隆庆王竟敢害他!孤军深入中原腹地!
我浑身发抖,颤声道:“他究竟意欲何为?”
陆舒意切然望我,缓缓道:“以陛下之安危,挟持朝廷立幼主为帝,向大燕称臣,岁岁进贡,且割让西北六州于大燕。”
一字,一句,心便下沉一分,一分分的沉下去,笔直的堕下去,堕下万丈深渊……心神俱震……苦寒之地……再无相见之日……他凛凛如天神、睿智无双,纵然是绝地、亦可绝处逢生,此次为何毫无招架之力?
幼主称帝?荒谬!向大燕称臣?天朝威信何在?颜面何在?割让六州?绝无可能!痴心妄想!
幼主?大皇子根本不在洛都,莫不是凌璇之子?
我咬唇道:“洛都有何消息?”
陆舒意脸色越发沉重:“一帮老臣纷纷上表,册议二皇子登基,五位大将军极力反对,两方争吵剧烈,朝堂一片混乱。凌淑妃该是非常欣喜自己的儿子登上帝位……”
万千尖刺从心上划过,鲜红淋漓,我忍痛道:“姐姐,即刻与我一起回京。”
陆舒意惊异道:“阿漫,你……”
我坚决道:“我不能让他的帝业陷入万劫不复之地,我必须回京。”我握住她的手,祈求的看她,“跟我回京,姐姐,帮我……况且,你与怀宇……他心裏也很苦,虽他已再娶,不过总要有个了结,是不是?”
陆舒意淡淡的反问道:“了结?他已再娶别的女子,只怕是早已移情于他人,我何必再去打扰他们呢?”
我急切道:“姐姐,并非你想象的那样,当时发生了一些事……”
心远的小手抚触着陆舒意的耳垂,她亦随他玩耍,淡约如水的目光遥遥展向远处的青峰:“我已心如止水……无论如论,早于我离开洛都之时,我与怀宇的缘分已断。”
我目光真切,恳求道:“我孤身赶路,还带着心远,姐姐就算是帮我,好么?”
陆舒意静静的望着我,清澈的眸子嵌在浅碧、明媚的春光里,犹显得水光滢滢,思虑片刻,她终于颔首道:“好吧,我陪你回京。”
我开心的笑了,眼眸湿润。
当即回屋收拾包袱,陆舒意与冷翠庵中相处甚好的姑子告别,前往附近的镇上顾了一辆马车,赶往洛都。
三月二十六日午时,终于赶到叶将军府。
厅堂之上,我驻足门廊处,叶思涵从内室款款走来,洒逸的目光一触及我,重重的愣住,须臾之间,大跨步奔向我,将我搂进怀里,紧紧抱着:“阿漫,是你吗?真的是你吗……”
我伸手揽住他的腰身:“是我,表哥,我回来了!”
叶思涵哭笑不得:“你真是狠心,离开洛都……也不跟我告别……我好担心你……”
他的身上散发出温暖的淡淡的奶香,令我焦躁的心安定下来:“是我不好……往后不让表哥担心了……”
叶思涵仔细瞧着我,俊眸中清光晃动:“嗯,许久未见,胖了一些,傻丫头知道如何照顾自己了。”
我不想流泪,却不可抑制的簌簌滑下。
叶思涵不经意的看向站立于边上的简素人儿,脸孔上的微笑顿然凝固,怔怔的呆望着她——抱着心远的陆舒意。
我伸手接过心远,笑道:“表哥,这是我的孩子,要不要瞧瞧?”
叶思涵仍是神思恍惚:“你的孩子?”话音方落,他恍然大悟,尴尬的笑了,低首仔细瞧着心远,目光渐趋惊异,“都这么大了,生得好俊俏,与陛下很像。”
我转眸一笑,转身坐在厅堂中的木椅上:“他饿了,我要照顾宝宝了,你们先说着。”
陆舒意一身青衫,一如浅碧的杨柳柔柔站立:“阿漫离开洛都后一直与我在一起,你无需太过担心。”
叶思涵柔声道:“谢谢你照顾她……你过得好吗?”
陆舒意略略低眉,婉声道:“我很好,一直都很好。”
叶思涵轻轻一叹,唏嘘道:“怀宇……他很后悔……”
陆舒意的脸色立时冷凝,细眉平展:“他是他,我是我,此番回京,只是陪着阿漫而已,叶将军莫要多想。”
心底哀叹一声,陆姐姐当真心如死灰了么?此事还是慢慢来吧!我谨声道:“表哥,现今形势如何?燕南将军抵达洛都了吗?”
叶思涵关上厅门,沉重道:“燕南将军前日抵达云州,遣人来告,我朝须派使臣前往云州与之和谈,否则,陛下便有性命之忧。兰陵王与几个老臣商议二皇子即位,由兰陵王前往云州商谈,我们几个坚决反对。今日朝上两方争吵激烈,相决不下。”
堂堂兰陵王,流澈潇竟然如此软弱、昏庸!当真令我失望!
我狠狠拧起细眉:“表哥,封锁我已回京的消息,尤其是府上的下人。秘密通报风将军、秦将军和冷统领,今晚亥时聚于城中‘玉堂春’酒楼,切忌,隐秘行事。”
叶思涵应了一声,转身出去。
凌璇,不管你是无奈的被推上皇权至尊高位,或是暗中操纵一切,我都不会心慈手软,绝不会眼睁睁看着他辛苦建立的皇朝基业毁于一旦。
眼见我突然回京,他们无不惊讶万分,却也激动不已。一切皆以我的意愿为尊,一切都已商定,只待明日朝堂上,看我如何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二十七日,东方微白,薄雾流动,金碧辉煌的龙城静谧如假寐中的猛虎,五脊四坡上的鎏金宝顶高高峙立,远望之下,一如琼宫仙阙。走在海浪与流云堆积的御路上,春末的寒气拂过脸颊,仿有些微的快意。
驻足立政殿殿门处,冷统领扬声宣禀:“皇后娘娘到——”
我缓缓跨入大殿,挺直身躯,广袖微拂,深青翟衣的下摆轻轻扫过金砖,细柔无声。整个旷寂的立政殿,静默得听得见众人的气息声,所有震惊的目光齐聚于我,异常灼热。
高高的金台上,金漆雕龙宝座的旁边,置放着一把金漆绘凤雕椅,端端坐立的,正是淑妃凌璇,怀中抱着的、正是二皇子。她睁圆双眸、惊异的看着我,目光颤动。
我登上金台,含笑的目光扫过明黄锦缎襁褓中的小小人儿,扫过凌璇苍白的脸庞,转身俯瞰满朝文武,冷眼横扫。众人低首窃窃私语,声响渐大。有一人孑然独立,礼冠朱缨,朝服玉带,平静的望着我……我却知道,那深深的目光、蕴含着百转千回的思绪。
那是朝堂上冷静不语的兰陵王!朝堂下潇洒如风的流澈潇!
五位将军最先屈身下跪:“臣等叩见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众臣一愣,随即俯身下拜。凌璇恍然回神,起身微福:“嫔妾叩见皇后娘娘。”
我一摆广袖,扬眉道:“众卿免礼,淑妃也起来吧!”我淡淡含笑,“年来本宫幽居深宫,念佛祈天护佑苍生。不曾想西北边地燕兵作乱,陛下御驾亲征,不幸为燕贼所缚。燕国嚣张狂妄,辱我煌煌天朝,实在可恨!众卿有何对策,速速禀来。”
老臣面面相觑,对于我突然现身立政殿仍未回神。风清扬谨声道:“启禀娘娘,燕国燕南大将军于云州等候我朝使臣前往商谈,微臣不才、愿前往云州。”
我骤然怒道:“岂有此理!燕国乃西北胡族,我朝怎能听命于他、任他欺凌?传言出去,我朝天威何在?天下人如何看待?叶将军,传本宫懿旨,若要商谈,燕南大将军须亲自来京,本宫与众卿家一同会会这名燕国悍将。若他不来,就问他一句:莫非洛都龙潭虎穴,他担心自己走不出去?”
一老臣急切道:“娘娘,万万不可!陛下为燕贼扣押……不宜触怒燕贼。”
我语音轻柔,却是极为震怒:“混帐!何为不宜触怒?虽陛下性命堪忧,但也不能败了我朝的气骨与威严。燕贼要我朝如何,我们便如何?此等软弱之举,本宫断不能苟同。此事无需再议,叶将军,告诉燕南将军,本宫会在午门亲自迎他,若是不来,便是怕了本宫一介女流。”
一时之间,金殿上鸦雀无声。流澈潇素然的望着我,俊眸中流动着惊异之色。
凌璇稍稍靠前,铿锵道:“嫔妾愚见,国不可一日无君,燕贼蛮横,须有匡扶社稷之辅政大臣安抚民心。文臣武将之中,定有睿智、决断之人足以担当辅政大任。”
一老臣出列恭敬道:“淑妃娘娘所言极是,老臣愚见,兰陵王乃我朝尊崇无二的亲王,文武双全,深具安邦定国之能,辅政一职,足以胜任。”
流澈潇俊美的脸庞冷冷如斯,不着丝毫表情。
秦重微微一笑:“启奏娘娘,既有辅政大臣,便由皇子监国。”
那老臣顺势道:“皇子监国,也无不可。大皇子体弱,二皇子康健活泼,老臣奏请二皇子监国。”
我能想象得到,凌璇的眼底定是笑意浮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