潇湘夜雨(流澈潇)(1 / 2)

<p/><h3>一、那一蹙眉的轻愁</h3>

多年以后,当流澈潇站立于清风悠悠的树荫下,极目眺望眼前的青山绿水,该会想起那个海棠花开的夜晚。那个月辉清淡的夜晚,千里之外的洛都,东郊行宫紫镛城,明漪殿的风亭,一个白衣似雪的女子衣带当风,娥眉微蹙,轻愁如絮。

这样的女子,世间绝无仅有。

她是端木情。

即便相隔千里,他仍然记得她的一颦一笑,即使过了很多年,他仍然无法忘记她;即使眼前人温柔娴雅,他始终无法忘怀生命里唯一爱慕过的女子。

繁华落尽,洛都飘摇,天阙争霸,一个柔弱女子,怎生保全自己?所幸,他遇见了她,以自己微薄的力量护她周全,让她免受无端的迫害与侮辱。

对于凌氏的宗室亲王来说,皇家权柄是天地间最血腥、最冷酷的诱惑。

雷霆走了,睿王走了……秦王摄政,下一个会是谁?她又将遭受什么样的罪?什么样的待遇?可是,她不想离开洛都,他已表明心迹,她委婉地拒绝了,也许,她在等候她的意中人。

她的意中人,究竟是谁?

风亭里灯影飘拂,闲谈对酌,浅笑低语。他白锦素服、俊逸不凡,她白绫纱裙、妍秀可人,衣袂拂动如水,恍如九天仙宫里的仙人佳偶。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流澈潇为她斟酒。

“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端木情呵呵地低笑。

“慨当以慷,忧思难忘。”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倏然,流澈潇定定地瞧着她,但见她已有六分醉意,双颊醉红宛如流霞,双眸迷离仿似含烟蒙雾,恰是醉人的嫣容妍态。

端木情冷讥一笑:“治世之能臣,乱世之奸雄,当今能有魏武皇帝这样的能臣奸雄,洛都也不会如此水深火热。”

他敬服地笑:“一腔忧思,心系天下,端木小姐不让须眉。”

“将军见笑了,来,继续喝。”她一边打嗝一边斟酒。

“夜深了,下次再陪你好好喝。”他劝道。

“还早呢。”端木情的眸色清澈而蒙胧,朝他斜斜一勾,笑嘻嘻地说道,“将军急着回京,是否京里有人等候呢?”

“你醉了。”流澈潇静静望她。

“我没醉呀,”她灿烂地笑,摇摇晃晃地朝他走来,“走吧,回京吧……佳人等着你呢……”

流澈潇扶住她虚浮不稳的身子:“我扶你回殿歇息。”

他不由分说地揽住她,朝大殿走去。她却挣脱开来,步履踉跄:“我没醉,不用你扶,我没醉,不回去……”

蒙魅的双眸斜睨流连,媚眼如丝。

眼见如此,流澈潇无可奈何地失笑:“好好好,你没醉,我们继续喝。”

强硬地裹挟着她回了寝殿,将她放在床榻上,帮她拉好锦衾,她仍是自言自语地念叨着,许久才安静下来。

他坐在床沿,怔怔地瞧着她。她双眸微睁,一脸迷糊,嫣红的脸腮与唇瓣释放着无声而极致的诱惑。

流澈潇克制着体内的潮涌,温柔道:“闭上眼睛,睡吧。”

她乖乖地闭上双眼,娥眉再无轻愁,惟有一点笑意绽放。只有酒酣的时候,她才会暂时忘却那些烦恼的事情、那些血腥的杀戮,暂时忘却意中人。

就这么呆呆坐着,他静静地望着她的睡容,石雕一般亘古久远,好似永远也看不够。

也不知过了多久,寝殿里突然响起一声尖叫:“不……不要走……”

惊得流澈潇握住她的双肩:“醒醒,快点醒来……只是噩梦……”

“不要走……你骗我……”端木情喃喃自语,睁开迷蒙的双眼,眼前俊逸的面容渐渐清晰,是朝思暮想的他,是午夜梦回的他……她拥衾而起,抱住他,“你好狠心……不要离开我,我好想你……你知道吗?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你……”

她泪落如雨,死死地缠着他。

他愣愣地僵住,须臾便恍然明白,原来,她是将自己当作意中人了。他柔声抚慰:“我不走,我就在这裏……来,躺下来,我不会走的。”

她柔弱得任凭他的摆布,在他的温柔低语中,终于沉沉睡去。

她的意中人,究竟是谁呢?

轻叹一声,流澈潇放好帷帐,于窗畔的长案上铺上一幅薄绵的白纸,陷入了沉思……远心殿的初见,惊鸿照影,游龙惊心,她呆呆地望着他,泪落如雨……他不晓得她因何而伤心,只觉她那么悲伤,让他无端地揪心……尔后,他护送她回殿,她敛了所有的悲伤,强颜欢笑,柔韧而坚强。

她眸心的孤意令他怜惜,她眉心的轻愁撩动他平静的心湖。

恍然回神,他挥毫落墨。

清月,海棠,清婉的女子,貌若琼雪,广袂当风。

“大哥有心事?”

耳畔是轻柔的声音,流澈潇站于窗前,望向窗外的街衢车水马龙、人声鼎沸。

此为洛都享誉百年的酒楼——兰凤楼,暖厢清雅,珠翠帘子隔绝了外间的喧哗与探视的目光。

身旁的女子轻叹一声:“大哥这是何苦呢?”

流澈潇淡淡道:“你不懂。”

只是三个字,便让身旁的女子噤声。

良久,他回过神来,见她螓首低垂、眸光低婉,大为不忍:“顾小姐,对不起,我不是那意思……”

身旁的女子是顾湘,名门之后,庄淑令雅。一月前,他徒步回府,在一处街角遇见她被两个歹徒欺负,便出手相救,于是,两人结缘。

她对他一见锺情,他待她只是妹妹、只是朋友。

顾湘转眸一笑,为他斟酒:“我晓得,我没事。大哥既已离开洛都,为什么还回来呢?”

凌氏的宗室亲王来来往往,上演着一出出或血腥或残酷或令人啼笑皆非的闹剧。流澈潇虽为将军,然而所依附的宗王在争霸中落败,也只是丧家之犬,必须依附于新的权者,方能在风声鹤唳的洛都保全自身。

她晓得他为什么回来,只不过,她想听他亲口说。

流澈潇回身落座:“有些事,始终放不下。”

“能让大哥牵挂的,定是重要的人。”

“是重要的人。”他淡淡一笑。

“何人?大哥能跟我说说吗?”她装作不在乎地问道。

“一个女子,一个我想保护她一生一世的女子。”

“她……很幸运,能够赢得大哥如此对待,此生无憾。”顾湘禁不住心中的翻腾,语声微涩。

“可是,她已有意中人。”她的伤,她的苦,流澈潇毫无所觉。

“大哥可知,我也有意中人。”她幽幽地望着他,眸心缠绕着缕缕情丝。

“哦?是谁?”但见她如玉的眉目盈盈款款,与寻时大为不同,他不由得心底惴惴。

“大哥心系那个女子,从未在意过眼前人。”顾湘苦笑。

流澈潇恍然明白,原来,偶然救下的顾湘早已将一腔情愫系在自己的身上,而他因为牵挂着端木情而浑然未觉。可是,为什么呢?

他尴尬道:“顾小姐抬爱了。”

顾湘柔声坚定道:“大哥,我晓得你的心意,我这么说,并非想要你如何,只想让你晓得,假若大哥累了,想要离开洛都,我会陪着大哥隐居世外。即使大哥讨厌我,我也会等着大哥,永远等着。”

流澈潇的眼中满是歉意:“我不值得你这样。”

她柔柔地笑:“值得与否,只有自个儿心裏清楚,正如大哥心甘情愿地为她牺牲一切,我也心甘情愿。”

“这不一样……”

“有何不一样?世间情事,令人身不由己,我只不过是普通的女子,等候大哥,是我心甘情愿,此生不渝。也许,大哥的意中人也是一个痴情的女子,苦苦地等候她的意中人。”

“她的意中人,不在人世了……”流澈潇语声感慨,最让人无奈的是,活人永远比不上死人,他永远比不上她的意中人!

“不在人世了……大哥能够为她如此,我想,她是一个令所有男子心动的女子,琴棋书画自是不在话下,胸襟气度……”

“她是扬州小朝廷晋扬帝的皇后,端木情。”

“原来是她!”她惊讶道,神色怅惘,“名门世家,才满扬州,后来进宫侍奉太后,惊才绝艳,名动洛都。此等女子,大哥自然心仪。若我是男子,也会钦慕于她。”

“顾小姐无需如此。”眼见她自叹不如的脸色,流澈潇不晓得如何安慰,“顾小姐的才名不让于她,何须自谦?”

“倘若大哥放不下她,何不带她远走高飞、隐居世外?”顾湘苦涩一笑。

“我跟她提过,她还在考虑。”他惆怅道,“也许洛都还有她留恋的人或者事,也许她不愿跟我一起离开,也许……”

“大哥,假若你觉得她值得你付出一切,就带她离开这裏,不要犹豫,不要退缩!”

江南雄狮攻入龙城,所向披靡,龙城一片惊乱。

流澈潇本是护着陛下(英王)出逃,然而他不能就此离去,他必须带着她离开,即便她不愿意也要带她走。

可是,她身中冰火情蔻的媚毒,她走不了,他必须为她寻找解药。当他从平国长公主凌璇手中夺得解药回到香露宫的时候,却有大批蒙面黑衣人杀来。

他不知道他们是谁,更不知道是谁要置自己于死地,他只有一个念头,冲出重围,解救心爱的女子。

蒙面黑衣人身手高强,剑光横掠中,一抹身影出现于大殿门扇处,是她,是她……他的手腕一缓,便有银光刺来,贯穿他的身子……

他转身望她,想跟她说,找到解药了,却见她软软地倒下去,倒下去……

血花飞溅,血影凄迷,阵阵惊痛袭遍全身,流澈潇缓缓倒下,再无知觉……

醒来的时候,是在一间昏暗的屋子里。

“你身受重伤,如果不及时诊治,只怕命不久矣。”

一道低沉而冷酷的声音自昏黑中响起,流澈潇眯眼望去,窗旁站着一人,身格傲岸,屋外的昏光自窗户溜进来,笼罩了他的全身,逼散出他内敛的锋芒,显得霸气而狂妄。

流澈潇聚起残存的力量,哑声问道:“何人?”

窗旁的那人缓缓转身,显现出一张傲色洒然的脸:“流澈净。”

“流澈净?”躺在地上的重伤者骤然愣住,难道是他要置自己于死地?是了,自己是英王手下的将军,是他的敌军,他这么做,无可厚非……流澈潇淡淡地问道,“你想要怎样?”

“该是我问你,你想要怎样。”流澈净缓步行来。

“要杀要剐,悉随尊便。”流澈潇冷啐一口。

“倘若你供出英王出逃的方向,我自然不会让你死。”

“妄想!”流澈潇冷笑。

“是不是妄想,你最好考虑清楚。对了,你身上的冰火情蔻的解药在我手中,你是要救‘敬皇后’端木氏吗?”流澈净的唇边兴起一抹狐狸似的笑,“倘若你仍是如此坚持,那么端木情……”

“你卑鄙……”流澈潇目光森森。

“或者你归附于我,我自然不会为难你,毕竟你我同是流澈氏子孙,到底是手足。有我的荣耀,自然有你的荣华富贵。”流澈净的双眸倏的凌厉,“只不过,如果祖父知道我们兄弟俩争夺一个女子,或是世人津津乐道于此,你觉得有趣吗?祖父会不会气得半死?”

“你说什么?”流澈潇心神一震。

“哦,你还不知,端木情与我早已私定终身,而她以为我死了,其实,我只是恢复原本的姓氏而已。”流澈净的笑对弟弟来说,无异于凌迟。

流澈潇万万没有想到,她的意中人便是失散多年的兄长。可笑,多么可笑……

伤痕累累也比不过心上的一把刀,他心痛难忍,忿忿道:“那又如何?她已移情于我,她决心与我远走高飞。”

流澈净的眼眸袭上冰寒的怒气:“看来你还不够了解她,如果她决心与你远走高飞,就不会等到今日。”

流澈潇冷哼一声:“若是不信,你大可亲自问问她。”

流澈净目露凛凛的霸气:“流澈潇,无论是在战场上,还是情场上,你都是我的手下败将。若你供出英王的去向,你便不会死,若你坚持与我敌对,我也救不了你!”

<p/><h3>二、那抹背影的决绝</h3>

再次回到洛都,已经物是人非。

流澈净是大敬皇帝,端木情是奉养宫中的“夫人”,以狐媚惑于君王,淫|乱宫闱,颠覆新朝。

流澈潇风风光光地回京,成为朝臣争相巴结的宗室亲王——兰陵王。

兄弟之间的首次会面,是在圣旨昭告四境的第三日。

澄心殿,流澈净高高在上地坐在御案之后,流澈潇跪地叩首,是为人臣子的恭顺与臣服。

他的臣服,自然不会令人相信。流澈净目光精锐:“皇弟此番回京,该不会只想做一个赋闲王府的兰陵王。”

“陛下所料不差,臣弟回京,定会大展宏图,以不令陛下失望。”流澈潇昂头直视。

“朕等着你的大展宏图!”流澈净步出御案,眼神淡定而睥睨,“你可见过端木夫人了?”

“在紫镛城偶遇的。”流澈潇诚实道来,笑容潇洒如风,“一年前陛下所说的兄弟争妻,臣弟觉得,将会变成事实。”

“朕早已料到皇弟的魄力,”流澈净从容地笑,望见手足眼中的昂扬意气,“不过你毫无机会,因为她即将成为朕的皇后。”

“究竟谁胜谁负,还未知晓。臣弟相信,她不是那种贪慕虚荣的平凡女子,在她心中,帝王的身份不及专情与共,一世荣华不及云淡风清,她想要的究竟是什么,相信陛下比臣弟清楚。”流澈潇自信地笑。

“朕自然清楚!”流澈净眼神犀利“皇弟可还记得去岁的那一夜?”

“臣弟命不该绝,陛下一定很失望。”由于伤势严重,流澈潇昏厥过去,醒来时已离京多时。

“如此说来,你如何出宫、如何离京,你毫不知情?”

“许是贵人相助,臣弟深知,陛下绝不会放臣弟一条生路。”流澈潇冷笑。

流澈净睥睨一笑:他所说的贵人便是自己——终究,因为一念心软,流澈净救他一命,送他离京疗养。

晚霞铺锦,天际残红。蔚铭湖畔,烟笼碧水,雾笼暮色。

水亭里,一抹人影绰然而立,茜色纱幔轻薄如烟,拂动如水。

“瘦断玉腰沾粉叶,人生那不相思绝。”一道沉朗的声音吟颂着。

水亭中的女子闻言,猛地回眸,但见一人缓步行来,素白洒金锦袍,矜贵洒逸的亲王服色,脸色淡淡。

她怔怔的,失了言语。

他凝望着她,一如历经千百年的石雕。

周遭静了下来,只有两人的互相凝望,只有她渐渐冷凉的眼神,只有他渐趋温热的目光。

“明日你要前往金斓寺斋戒?”流澈潇艰涩地开口。

“多事之秋,为民祈福。”端木情目色平静。

“值得吗?”

“值得。”

多日未见,她清减不少,愈显楚袅风致。他看在眼里,疼在心裏:“为什么这般辛苦自己?”

她静静道:“不辛苦,心甘情愿。”

流澈潇站定在她面前:“枭雄窃国,妖后乱国,传言盛遽,你如此牺牲,为的是什么?”

端木情淡然道:“不求什么,不为什么。”

朝思暮想的女子便在眼前,却是天与地那般遥远,她这般冰冷相待,仿佛他是她的仇人,仿佛他们以往的一切不曾有过。他的心抽痛起来:“你曾说过的话,我仍然铭记于心……我一直等你,等你的一片真心相酬于我。”

“我都记得,可是我也说过,我的心早已付予他人,而他并没有离开人世……”端木情语声坚决,“是你陪着我走过那段动荡的日子,是你保护我周全,我很感激你,然而,我无法酬你以情。王爷,望你明白。”

“我明白,他就是我的兄长,流澈净。”蔚铭湖的对岸,有一人远远地望过来,面容笼于暮霭中,瞧不真切,只见身形冷硬而岸然。流澈潇自然认出那人是谁,突然的,他上前按住她的双肩,“你可想过,也许他已不是你当初所认识的唐抒阳,如今,他是九五至尊,是拥有三宫六院的帝王,你甘心只是他后宫里等待他宠幸的嫔妃吗?”

“三宫六院,帝王本色如此,我无力改变什么,亦不会轻言放弃。”端木情拂开他的手。

“如此辛苦,何必呢?”他揽过她,不让她挣脱,“我待你如何,你很清楚,他所能给你的,我也能够给你,他不能给你的,我却能给你。情,一生如此短暂,何必浪费时日在无谓的明争暗斗上呢?只要你愿意,我流澈潇的妻室只有端木情一人。”

“无需再说了。”她决然推开他,却是挣不开,被他紧拥在怀,她急怒攻心,“放开我!”

“不放!”话落,流澈潇骤然抬起她的下颌,落下狂热的吻。

唇齿交战,气息渐促。

她的掌心抵在他的胸口,渐趋无力。左闪右避仍然不能躲开他发疯般的追寻,一朝陷落,索性冷地任他纠缠,以石化的姿势对抗他的火热与激烈。

他感觉到她的僵硬,然而他毫不在乎,原想只是做戏给湖畔的那人瞧一瞧,却不曾想一碰触到她,身子里便掀起惊涛骇浪。柔软在怀,幽香萦绕,软玉般令人迷失,丝绸般令他泥足深陷。

一冷一热,厮磨多时。

湖畔站立的那人却不晓得她的冷,只道是她改变了心意。流澈净面色铁寒,紧紧地攥着拳头。

直至流澈净愤然地转身离去,流澈潇才放开怀中的女子。

端木情一步步后退,愤然地瞪着他似笑非笑的俊脸。

眼见她愤恨如刀刃的眼神,他心痛如割:“我无心的……原谅我,好不好?”

她垂眸闪避他的深情,什么也不想说,举步离开,却被他拦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