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东城门约莫一里多地后,月佼才丢开手中的披风,仰起小红脸对严怀朗嘿嘿傻笑。“吓死我了。”
“松鼠精,你知道你方才那反应像什么吗?”严怀朗神情幽幽地望着她。
月佼笑得愈发心虚:“像什么?”
“若被不知情的人见了,”严怀朗语气幽怨,“多半以为我是你养的外室。”
“哎哟,不要这么小鼻子小眼嘛,不是说好要‘悄悄的’吗?”
月佼抬手戳戳他的脸,纤润的指尖在他面上不轻不重滑来滑去,惹得他忿忿张口来咬,这才赶忙将手收回来坐正。
她忙不迭地转移话题,“对了,方才卫翀将军问你,是不是去请救兵,那是什么意思?”
“古西尘,你还记得吗?”严怀朗淡淡勾了勾唇。
古西尘是谁?
月佼皱眉想了好半晌,才忽然如梦初醒:“哦,是当初我考官时,向罗堇南大人揭发我伪造身份户籍的那个人!诶,之后在京郊受训时,他没有通过考核被送回家了呀……他竟敢欺负你?!”
“不是他,是他父亲,”见小姑娘气鼓鼓地握紧了拳头,严怀朗十分享受这种被她维护的感觉,心中美滋滋,“他父亲是个言官,打从我自奴羯回来的头一年起,便隔三差五地带头弹劾我,习惯了。”
他说得轻描淡写,月佼却并不放心:“他弹劾你,陛下就会罚吗?”
事关公务上的一应事宜,月佼从不仗着自己与严怀朗的亲密便随意逾越探问,她仍老老实实遵循着进入右司时被定下的准则,不去打听不该自己知道的详情。
这些日子她隐约知晓朝中似乎发生了一些事,也从同僚的议论中听出事情仿佛与之前严怀朗办的某件案子有关。可她从未仔细向严怀朗询问个中内情,她能明白,既严怀朗没有主动向她提及,那就意味着此事按规制不该她知道。
是以此刻她虽问几句,却只是单纯出于对严怀朗的关心,并不逼他非要说出事情始末。
严怀朗沉沉一笑,安抚道,“别担心,他对我的弹劾通常都是无理搅三分,陛下心中有数的。”
月佼这才放心下来,两人一路说说旁的话,马车徐徐驶向东城郊外的罗家大宅。
****
由于严怀朗前几日便派人给罗昱修递过了帖子,今日到了罗家门口,两人一下马车,门房的人便下了台阶来迎。
得了通传的罗昱修也出了门来,远远便执礼与二人寒暄。
见他目光略带兴味地逡巡在自己与严怀朗之间,月佼忙道:“我不知你住在哪里,才请了严大人来我过来的。”
她这会儿才想到,毕竟严怀朗家中与罗家之间的旧事未了,自己今日贸贸然与严怀朗一同登门,显得像是故意来恶心别人似的,实在不太君子,于是她便谨慎了言行,不想让罗家的人误会自己是来挑事的。
罗昱修出身罗家这样的门第,自是个心思通透之人,闻言便知这小姑娘定是听说了罗家与忠勇伯府的旧事,这是在顾全罗家颜面呢。
可罗家上下谁不知严怀朗那在人前冷冰冰的性子,连他母亲、他妹妹让他作陪,也未必请的动他,今日这一出,明眼人都看得懂月佼是严怀朗选定的姑娘了。
况且,严怀朗亲自陪同她过来,其中隐含的维护之意昭然若揭,这分明就是不肯让心爱的姑娘在罗家受半点委屈。
拳拳之情意根本无需赘言,哪里是她三言两语撇得清的。
不过这姑娘和气对人,能体谅罗家在这其中的尴尬,不给人面上难堪,这让罗昱修心中对她的观感就更好上几分了。
寒暄过后,罗昱修便领着他俩进了罗家大宅,一路闲叙几句。
才踏进中庭,迎面便有一道小身影旋风似地奔了过来,扑身抱住严怀朗的腿。
约莫六七岁的小男孩小脸白白净净,一对乌黑的大眼睛里盛满欣喜,抱住严怀朗的腿仰着头,脆生生张口就喊:“严二叔!”
严怀朗盯着挂在自己腿上的小家伙怔了半晌,还没来得及出声,罗昱修倒先忍不住扶额笑斥:“罗昱松,你给我闭嘴!瞎喊什么?”
罗昱松回头,理直气壮地对自家堂兄道:“我姐说,严二叔的兄长与我们的父亲是同袍,那严二叔就比咱们长一辈!”
罗昱修走过来将罗昱松从严怀朗腿上掰下来,交给随侍小家伙的人,“你姐瞎胡闹,你别同她学。你这一叫,生生把我的辈分给连累了,我亏得慌。”
被侍者抱起来的罗昱松捂住嘴笑得前仰后合,又朝严怀朗挥挥手,“严二叔,我要去写字了,午饭的时候再会啊!”
月佼从头到尾都是一头雾水。
见她茫然,罗昱修温雅一笑,解释道:“罗昱松是我二叔罗霁……的遗腹子。”
咦?罗霁不就是那个……
月佼更加摸不着头脑了,扭头瞥了严怀朗一眼,又瞧瞧罗昱修,尴尬道,“我以为……是个小姑娘。”
她一直以为,罗霁的遗腹子,至少该是个和她差不多大的姑娘。
罗霁之事对罗家来说毕竟是一道伤疤,严怀朗虽明白了月佼在疑惑什么,却不便在此时当着罗昱修的面讲这陈年往事。
倒是罗昱修大大方方,重新领着他们二人往里走,口中轻道:“毕竟时隔六七年,再是天大的痛,也平静了。”
罗霁殉国是同熙三十三年的是,当时他的妻子正怀着罗昱松。
而此前月佼从云照那里听说的“罗家姑娘”,其实是指罗霁的大女儿,罗昱松的亲姐姐罗如晴。
她只比严怀朗小一岁,却教自己的亲弟弟叫严怀朗“叔”,这态度算是很鲜明了。
“她撺掇罗昱松来叫你二叔,大约是故意想叫祖母知道,她对你没心思,”罗昱修对严怀朗说完,又转而对月佼笑了笑,“晴晴行事从来如此乱七八糟,叫你们见笑了。”
月佼笑道:“真是个有趣的姑娘。”
严怀朗挑挑眉,倒没说什么。
路过一间空落落的小院时,月佼忽然有些讶异地指了指小院门口的结香树:“咦,你家中也喜欢在结香树上用黄绳绑花结呀?”
黄色细丝绳编只的精巧小花结,被密密匝匝绑缚在结香树的枝头上,映着青色砖墙,在秋日阳光下轻轻摇曳。
见罗昱修似是呆住,月佼以为自己说错话,只好尴尬地扭头看向严怀朗,小声问,“是……中原人的风俗吗?”
“你,见过这种花结?”严怀朗喉头微滚,半晌后才吐出这句话。
月佼愣愣点点头,轻声道,“我祖父给我编过,说绑在结香树上可以使人长命百岁……”
严怀朗顿了顿,“你祖父的名讳是?”
这问题可把月佼给难住了。
“祖父就是祖父呀……”她不知所措地绞起了手指,忽然发现自己竟从来不知祖父姓甚名谁。
终于自震惊中回过神来的罗昱修清了清嗓子,周身似是不可抑制地在激动发抖:“这院子,是祖母为我……三叔留的。”
那年罗霈年方十五,还是罗家最小的一名儿郎。
——每在结香树上绑上一朵黄丝花结,便是一句“愿母亲长命百岁”。
这不是中原风俗,这是很久以前还在原州时,罗霜为了安抚最小的弟弟,陪他一起天马行空想出来的小游戏。
“我三叔,他叫罗霈。四十年前自京中出走,至今未归,不知所踪,”罗昱修恍恍惚惚地望着月佼,眼眶有些发红,“你,见过他吗?”
他的母亲,他的姐姐,他的侄子侄女们……寻了他四十年了。(记住全网小说更新最快的枣子读书网址:www.zhaozhi.u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