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出其然,流云沙嘿然道:“不必你说,段老弟早已将此事告诉了老夫。杨明雄,我劝你不要心存侥幸,胡乱攀咬,还是老老实实地招供,也好少受皮肉之苦!”
杨明雄一呆,猛然高喊道:“你们不能这样待我,我是报国寺的……!”话音未落,终于禁受不住铁椅的烧灼,痛得昏死过去。
除了裴潜,在场的其他四个人俱都一惊。裘火晟低喝道:“撤刑!”
鲍国庵急忙解开昏死的杨明雄,把他全身浸入温水里,又喂了颗保命丸。
裴潜趁势起身道:“三位大人,卑职还是回避一下为妙。”
裘火晟是在场所有人里官阶最高的一个,摇头道:“段老弟请坐,我们都信得过你,否则亦不会请老弟一同听审了。”
裴潜心知肚明,裘火晟是铁定心要把自己一并拖进浑水里了。他更怕丁昭雄凑过来和自己套近乎。万一这家伙兴致勃发,要和自己大谈特谈某月某日在一块喝酒赌钱的趣事,那不|穿帮才是奇迹。
幸好丁昭雄的注意力放在了杨明雄昏死前的最后那句话上,缓缓道:“他恐怕没说谎。我曾接到过密报:杨明雄曾不止一次偷偷前往报国寺,通常要呆上一两个时辰才会离开。看来,是雄远这老秃驴在打咱们的主意。”
裘火晟怒哼道:“单隻一个雄远也没这么大胆子,这事摆明了就是上头的意思!”
流云沙道:“咱们必须立刻将此事上报,至少也要让智藏教有所顾忌。”
裴潜听三人低声磋商,把自己撂到一边,反倒长舒了口气。无论如何,嫁祸江东挑起裘火晟一派和报国寺的猜忌内斗,这个目的是成功达到了。
要知道报国寺是智藏教设立在泰阳府的最大据点。明面上是主管辖区内十几家大大小小的寺庙庵堂的教务和数以万计的信徒日常佛事,背地里却是一股几乎能够与朝廷分庭抗礼的法外势力。
别说包括报国寺在内的这些寺庙内务朝廷无从插手,也不敢插手,就是发生在教徒之间的纠纷,往往也不会上官衙诉讼,而是直接通过各级寺院的方丈又或主持加以评判了结。即便身负地方治安重任的泰阳府绣衣使主办丁昭雄,对此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敢怒而不敢言。
假如能够在双方之间点起一把火,对于裴潜而言浑水摸鱼的成功可能无疑大大增加。这也是他为何要冒险栽赃杨明雄的用意,如今只盼裘火晟等人别是孬种,继续撩起袖子跟报国寺的雄远老贼秃大干一场。
忽听杨明雄微弱地呻|吟声苏醒过来,有气无力道:“我是报国寺登记在册的三花法师……我要求见雄远大师——”
裴潜懂装不懂,侧身问身旁的流云沙道:“大人,三花法师是什么玩意儿?”
流云沙已没心情对着裴潜假笑了,沉声道:“就和朝廷的官阶品级一样,智藏教的僧俗信众也有一花到九花法师之分。其中一花最低,九花最高。”
裴潜决心火上浇油,义愤道:“他娘的,这不是公然要和朝廷掰腕子么?”
“休要胡言!”流云沙罕有地肃然低斥道:“智藏教的教主便是当今的国师,朝野僧俗休戚与共,同心同德,你万万不可当众说出这等大逆不道的话来。”
裴潜下意识地吐吐舌头道:“多谢大人提醒,卑职受教了——这种话是不能说的。”
在场都是聪明人,谁不晓得裴潜的言下之意就是:“不能说,还不能想吗?”
只是众人心照不宣,裘火晟道:“杨明雄,你是什么时候加入的智藏教?”
杨明雄躺在水里,回答道:“三年前……我是被祁舞婷和费德兴引荐入教。”
丁昭雄面色发青,转向裘火晟和流云沙道:“卑职治下不严,向两位大人请罪!”
裘火晟的脸色也不好看。尽管加入智藏教并非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尤其朝野上下许多重臣名将也都是出自智藏教的门下,又或与其存在千丝万缕的关系,可绣衣使一系素来是玉清宗的铁桶江山,居然也出了智藏教的内鬼,委实教这几人难堪。
他摇摇头道:“祁舞婷和费德兴都是咱们兵院的人,老夫也难辞其咎啊。”
流云沙安慰道:“幸亏这两人均已丧命,杨明雄也身份暴露落入咱们手中。当务之急,是如何将此事做个了结。”
几个人不由自主把目光投向裴潜,意识到智藏教安插在云中兵院里的两颗钉子,居然是靠着这小子在短短十来天里就给拔除干净。
裴潜见众人望着自己,怔了怔道:“几位大人,有什么不对么?”
“不是,”流云沙道:“我是想听听段老弟的意见,这杨明雄该如何处置?”
裴潜面露难色道:“大人,刚才杨明雄的供词里涉及卑职。如何处置这家伙,我说什么都不好,还是不说最好。”
流云沙悠然一笑道:“无妨,我们都信得过你,所以才想听听你的想法。”
裴潜道:“那要看几位大人想不想和雄远这老……和尚撕破脸皮。假如打算明刀明枪地跟他干,就让杨明雄签字画押,把他押送到报国寺,要雄远大师交出安插在兵院里的卧底名单,并保证日后不再有类似的不愉快事件发生。”
裘火晟仔细听着,问道:“如果我们暂时还不能和雄远闹僵呢?”
“也好办,”裴潜没料到这帮家伙都是窝囊废,爽快地回答道:“那就私下处理了杨明雄,只当谁都不晓得他三花法师的身份。咱们外松内紧,自己来查内鬼。”
丁昭雄道:“这会有问题。一来杨明雄是正五品的绣衣使主事,咱们不宜私下处置。二来雄远大师如果向我们要人,给不给都在两难之间。”
裘火晟目露凶光,在桌案下悄悄做了一个砍头的手势。几个人齐齐点头,这就决定了杨明雄的命运。丁昭雄道:“但要有个说法,好对外做个交代。”
裴潜轻笑道:“依卑职对杨主事的了解,他这些年来养尊处优,熬刑不过也是有的。不如暂停审讯,让他喘口气儿。咱们也都休息一下,喝口茶聊会儿天。”
裘火晟等人都阴阴地笑了起来,流云沙道:“就用他的腰带吧,老鲍是行家。”
裴潜暗自高兴道:“这下费德兴他们就能凑齐一桌麻将,也不用拉老子去顶缸了。”
几个人低语一番后,起身离开囚室。杨明雄尚不知大难临头,兀自叫道:“丁大人,我是被人陷害的!您一定要为卑职做主啊!”
丁昭雄走到门口回过头来,冷笑道:“你不是投靠雄远了么,还求我干什么?”甩袖出屋,立即又换了副脸色对裴潜道:“段兄,咱们也有好多天没见了。走,到我的屋里坐会儿,咱们好好聊聊!”
裴潜心裏有鬼,可又不能推脱,以免裘火晟等人起疑,只好跟着丁昭雄进了他的屋里。等丁昭雄的随从送上茶水糕点,关上房门推到屋外后,裴潜在椅子里欠身道:“丁大人,这是什么鬼地方,您可害惨我了!”
他这抱怨并非毫无目的,而是要恶人先告状,把话题引到云中兵院和天阳洞上,免得丁昭雄跟自己翻老账。
丁昭雄喝了口茶,不答反问道:“段兄,你的嗓音有点儿发哑,想必是近来操劳过度,需要注意休息。”
裴潜暗自一凛,他的嗓音已按照老鬼的要求做过变声,以求尽可能地贴近段悯。但糊弄一般人可以,要糊弄像丁昭雄这样的老江湖,确也有点儿难度。当下叹了口气道:“可不是嘛,才来几天就是被刺杀又是给栽赃,哪儿是人过的日子?”
丁昭雄道:“段兄不必沮丧,毕竟裘大人和流云大人都对你十分器重。尤其是流云大人,才几天的工夫便已将段兄视作肱股心腹,如此际遇愚兄都会眼红。”
裴潜打了个哈哈,丁昭雄讶异地问道:“段兄,你笑什么?”
裴潜道:“裘大人也罢流云大人也好,他们不过是有用得着兄弟的地方,才施恩惠加以笼络而已。丁大人,卑职是不会也不敢忘记,谁才是我真正的恩主。”
丁昭雄唇角逸出一丝笑意道:“你我兄弟肝胆相照,自非其他人可比。这次我来云中兵院,固然是为了处理杨明雄的事情,更重要的还是想来看望你。”
裴潜一怔,暗道:“老子又不是绝世美女,有啥好看的?”一时摸不准丁昭雄话里的意思,嘿嘿干笑道:“是卑职这些天忙得昏天黑地,忘了向大人请安。”
丁昭雄道:“我能理解,也并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好在这次要查清盗窃资料的内鬼,我会在云中兵院住上一段日子,咱们也能经常见面。”
裴潜一肚子苦水说不出来,只能佯装欢喜道:“这可太好了!”
两人又闲聊了会儿,裴潜满身冷汗地告辞离去,心裏反覆琢磨,怎么都觉着不对劲儿。丁昭雄把自己召进屋里密谈,说来说去的却都是一些无关痛痒的家长里短。如果说他是想和自己促膝谈心,一叙旧情,那也太有闲太有情了点儿。
是不是丁昭雄已经对他的身份起疑?裴潜左思右想不得其解,回到自己的屋里。他草草研磨了几株毒草,又记了几笔自己都不怎么能看懂的笔记,烫上火漆交给前来收卷的裘翔桐封存。
裘翔桐接过笔记,在随行的四名护衞共同见证下,把它锁进了一个铁铸的黑匣子里。就听“哢吧”机关脆响,盒盖严丝合缝地锁紧,看得裴潜头皮发胀。他知道,这是最难开启的秘锁之一,一旦遭遇强行拆解,匣子里隐藏的火药就会在瞬间让珍贵的资料化为乌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