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山羊死了,掉在楼板上的黑匣却突然消失,情势糟糕透顶完全超出裴潜的预料。
他正半搂半抱着气若游丝、奄奄一息的流云沙,好让自己有点事情做做,不至于脑子发热干出傻事——当天狼神弩从天而降的一刻,他就知道老山羊完蛋了。即使是金丹级的高手,除非能抢先御风到三十丈以上的高空,否则面对十张以上的天狼神弩时,也绝无逃命可能。
这就是为什么在千军万马的大战中,类似老山羊、祁舞婷这样身怀绝技的高手,却会变得全无用武之地的重要因素之一。
可匣子呢?就在所有人的目光都不自觉地紧追着老山羊的时候,它却不见了。
匣子不会长腿,一定是有人拿了。裴潜惟一能确定的是,自己没拿,怀里半死不活的流云沙想拿也拿不了。
从裘火晟的反应来看,匣子里的的确确装有火药资料,可除了自己还有谁会打它的主意?正诧异间,就听丁昭雄喝道:“封锁恒月轩,任何人都不准离开!”
裴潜非常赞成丁昭雄的这一建议。毕竟自己花了那么大的气力,老山羊连命也丢了,结果被别人白白捡了个天大的便宜,说出去还不被老鬼笑死?
他拼命往流云沙的嘴裏灌药,当然这些都不可能是解毒药。不然老山羊会从地上爬起来宰了自己。流云沙倒是很感激,苦笑道:“没用的,已经毒气攻心了。”
楼里很嘈杂,他的声音又很微弱。裴潜好不容易才听清楚,满脸悲愤地说道:“大人,你一定要挺住,卑职这就给你解毒!”
流云沙很欣慰,还有人拿自己的命当命。看看裘火晟等人,或忙着寻找黑匣,或在搜查老山羊的尸首,又或调兵遣将封锁恒月轩,全然将他遗忘。
所以,他决定报答裴潜,低低的声音道:“是尤若华拿走了匣子……他是内奸。你去告诉裘火晟,立刻逮捕此人——”
裴潜大吃一惊,没想到这死鬼只剩一口气了,还这么机灵。
他偷偷望向面无血色的尤若华,脑筋飞转道:“这马屁鬼居然是内奸?”
大凡内奸,总有一个效忠的对象。譬如老山羊效忠红盟,丁昭雄效忠智藏教,那么尤若华所效忠的又是哪一方?
发觉裴潜没应声,流云沙微感惊诧道:“你……为什么还不去?”
裴潜点点头,心裏已有了决断。这决断出于老山羊之死,也出于二十余日的卧底风雨,他凑到流云沙的耳边,一样用极低的声音道:“大人,你就放心吧。”掌心气劲迸发,瞬间震断了流云沙的心脉。
流云沙一脸的惊骇,死不瞑目地盯视裴潜,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大人,大人——”裴潜声嘶力竭地叫道,如丧考妣。裘火晟终于想起了,这儿还有一个身受重伤的流云沙总监,忙问道:“小段,流云兄怎么了?”
“大人他死了——”裴潜双目赤红,就想要扑上去再咬老山羊两口似的。
裘火晟多少有点儿兔死狐悲,一脚踹在老山羊尸首上,咬牙切齿道:“该死!”
尤若华道:“大人息怒,当务之急是查清黑匣子的去向,找出何尝醉的同党!”
裴潜暗骂道:“这家伙脸皮比老子还厚,居然还敢贼喊捉贼!”
裘火晟头脑一冷,说道:“何尝醉……敢情他就是被朝廷通缉多年的匪首何尝醉!”
尤若华接口道:“大人英明,这逆贼还是红盟云中山分舵的副舵主!”
忽听丁昭雄沉声道:“要说何尝醉的同党,这裏就有一个!”
不用他点名道姓,众人的视线齐齐射向裴潜。鲍国庵道:“你说段大人也……”
裴潜心头一寒,怀抱流云沙的尸首站起身道:“丁大人,说话得有根有据!”
丁昭雄注视裴潜,冷笑道:“方才你跟何尝醉鬼鬼祟祟的进出包间,他又叫你搜查裘大人的身上,这不是证据又是什么?”
裴潜的脑海打过一道电光,隐约明白到尤若华是红旗军的人,而且知道自己的身份。那个把花灵瑶送入抱德山庄的红旗军卧底,正是此人。
他故意点破老山羊是红盟云中山分舵首脑人物的身份,正在帮自己洗脱罪名。同时他也在利用这么一种隐晦巧妙的方式,向裴潜表明身份以求得信任与配合。
顿时裴潜的心神一定,愤然道:“丁大人,卑职可没得罪过你啊,何以血口喷人?”又义愤填膺转向裘火晟道:“大人,求你明察!那日刺杀卑职的伍相国,便是红盟逆匪。还有裘翔桐,卑职若是红盟的人,又何以将他杀死,还得罪了大人?”
裘火晟一省,就听尤若华喃喃道:“也对啊,莫非是何尝醉自知必死无疑,有意挑拨离间陷害段大人,好让咱们相互猜忌乱了方寸?”
裘火晟的脑子明显没有流云沙管用,身边的鲍国庵更是大老粗一个,被裴潜和尤若华三两句话一说,不由颔首道:“不错。丁兄,我看你错怪段老弟了。”
丁昭雄见状急道:“诸位大人莫要听信这逆贼的狡辩,他并非段悯!真正的段悯十有八九早死了!”
乱了,彻底乱套了。失落的黑匣子还没找回来,这儿又冒出个真假段悯案。裘火晟晕头转向,也不晓得该听信谁的话才好。
裴潜知道,图穷匕见的关口到了。没有退路,没有选择,只能和丁昭雄一拼到底,赌一赌自己的运气和智慧,怒声叫道:“你说我不是段悯,那我是谁?”
丁昭雄刚要开口,裴潜却不给他进一步揭发自己的机会,滔滔不绝道:“丁大人,是你先对不起我,那就恕卑职也只好对不起你了!”
他伸手一指丁昭雄道:“裘大人,你可知丁大人为何屡屡不肯放过卑职,非要置我于死地不可?因为我背叛了他——”
裘火晟目瞪口呆道:“背叛?段老弟,这话从何说起?”
裴潜一口气说道:“他安排卑职打入云中兵院,潜伏在裘大人和流云大人的身边,是要我刺探消息,并在暗中监视两位大人。卑职感念于裘大人和流沙大人的热忱相待和大力提鞋,心中痛苦不堪始终不愿与其同流合污有负两位大人厚恩……”
“一派胡言!”丁昭雄神色狰厉,打断道:“段悯,你连篇鬼话谁人会信?”
“你刚刚还说卑职是假冒的,怎么又叫我段悯了?”裴潜抓住丁昭雄的语病,穷追猛打道:“那日资料失窃,你从泰阳府赶来,将我邀到屋中密谈,都说些什么?”
裘火晟脑袋发胀,不由自主地追问道:“他说什么了?”
“他说前来调查资料失窃不过是个幌子,真正目的是因为卑职十多天未曾和他设在云中镇的秘密据点联络。他放心不下,才特意赶来面见卑职。”
裴潜压住丁昭雄的话头道:“丁大人还说,我若敢背叛他,只能是死路一条。也无需他亲自动手,就有法子将卑职碎尸万段!”
这些话半真半假,丁昭雄心头惊愕,不晓得裴潜何以知道自己在云中镇还设有秘密据点?他心知再让这小子说下去,裘火晟耳根一软说不定就会被完全骗过,忙道:“大人,卑职这裏有专用清洗易容药物的丹丸,他是不是假冒段悯一试即知!”
裴潜想也不想叫道:“端水来,老子要洗脸!”
裘火晟点点头,一名兵院护衞急忙下楼打来盆清水。丁昭雄将药丸取出化进水里,望着裴潜笃定的神情,反而有些吃不准了。
裴潜心裏暗笑丁昭雄够义气,肯帮忙。他的易容药物是老鬼亲手调制,普天下只有一种药水能洗干净。而这种药水,也在老鬼的兜里装着。丁昭雄又不是老鬼的干儿子,自己还怕他个鬼。
他三下两下洗了把脸,双手使劲揉搓直到面孔发红,也没有一点易容过的迹象。
裘火晟摆摆手阻止裴潜继续搓脸,问丁昭雄道:“丁大人,可以了么?”
丁昭雄讶异莫名,紧盯着裴潜的脸道:“就算脸上没问题,可嗓音还是不对!”
裴潜“哐!”地挥手洒翻铜盆,勃然大怒道:“丢你娘!姓丁的,你闹够了没有?”
裘火晟也对丁昭雄的死缠烂打生出厌烦,皱眉道:“丁大人,适可而止吧。咱们还得办正事,先找到那个黑匣子要紧。”
丁昭雄冷笑道:“裘大人莫要被这小贼蒙骗。我敢打赌,匣子就在他的身上!”
裴潜火了,手起手落也不管屋里还有两个浑身战栗犹若筛糠的青楼女子,飞快地将衣衫脱个精光,冷冷望着丁昭雄道:“裤衩要不要也脱了给你看看清楚?”
丁昭雄面色阴晴不定,文忠解围道:“我看还是先找黑匣子吧。”
“等等!”这下轮到裘火晟对丁昭雄的咄咄逼人之势心头冒火,要给裴潜打抱不平了,沉声问道:“小段,你说丁大人派你来监视老夫和流云兄,有何凭证?要知道,他和流云兄可是艺出同门,相交莫逆。”
裴潜就等着裘火晟开口来问,回答道:“裘大人明鉴,丁大人表面上是和您还有流云大人同进共退,暗地里却比杨明雄更早一步投靠了报国寺!”
提到杨明雄,裘火晟眸中寒光爆闪,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丁昭雄亦是暗吃一惊,没想到自己的老底居然也被裴潜给揭了。虽说即便当面承认,裘火晟也不能拿他如何,但往后这绣衣使主办的美差是别想干了。更可怕的是裘火晟、唐胤伯乃至这些人背后的恐怖势力,也绝不会轻易饶过自己。他刚要否认,只见尤若华上前两步抢先道:“裘大人,卑职有几句话要私下向您汇报。”
裘火晟点点头,吩咐鲍国庵道:“所有人都留在包间里,谁敢乱动,只管用天狼神弩射杀!”言下之意,是把丁昭雄也包揽在内了。
丁昭雄面色难堪,叫道:“裘大人——”裘火晟恍若未闻,带着尤若华出了包间。
裴潜晓得,尤若华手里多半会有不利于丁昭雄的证据。就算没有,总也能编造点什么出来。但自己不能闲着,还得趁火打劫,再给丁昭雄上点儿烂药。
他走到丁昭雄跟前,委屈道:“丁大人,刚才那番话卑职本想烂在肚子里,实在是你欺人太甚,我为求自保才不得不说……”
丁昭雄面色铁青,狞笑道:“小狗,你休要得意忘形。裘火晟是条糊涂虫,可你骗不过我!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你等着瞧!”
裴潜苦笑道:“大人,你何必这么恨我?那晚你派文忠偷偷跑去报国寺,和雄远大师密谈许久,这事有没有?我一忍再忍,只为顾念旧情。”
文忠勃然大怒道:“谁说我去过报国寺,那天晚上我分明在……”
话没说完,丁昭雄已然色变,厉声喝道:“文忠,你跟这小狗争辩什么?”
裴潜哈哈大笑,退回到鲍国庵身边道:“老鲍,你也听到了。我刚才说的‘那晚’,并未确指是哪一天。可文大人不假思索就回答上来,你说奇怪不奇怪?”
文忠晓得自己闯祸了,气急败坏道:“小狗,我宰了你!”掣出佩刀冲向裴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