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午时分,楚军主力抵达舞阳城外安营扎寨。晋王和唐胤伯的营帐相隔百余丈,彼此泾渭分明,昨夜舞阳城中激战半宿火光冲天,晋王和唐胤伯都狠清楚,但因为围城的缘故,所有卧底对外传递情报的通道都被切断,具体情况如何始终不得而知。
晚饭过后,晋王在帐中小憩时,顾霆风忽然来报:“中军参赞段悯段大人在帐外求见。”
“让他进来。”晋王接连数日在军事会议上都没看到裴潜,也很想了解一下这小子又跑到哪儿快活去了。
不一会儿,化妆成一名普通楚军士兵的裴潜,便出现在了晋王的面前。
即使在军中,晋王仍然穿着一件淡黄色的宽松丝袍,手里习惯性地握着那柄玉扇。
裴潜一言不发走到晋王身前,在桌案上放下一张字条。
子夜后,城北二十里小松坡,段悯。
晋王低眼看了看,笑了起来,字条上的笔迹是他的,事情发生在十三天前。
“是我,难得你能保留到今天。”他坦率承认,“这么说,高远四僧确实是你杀的?”
裴潜一屁股坐进晋王对面的椅子里,反问道:“你的意思是说,我早就该来找你了?”
“是啊,我原本以为你会去而复返,结果白等了半宿。”晋王叹了口气:“后来易先生去找你,又带回了一张五万三千四百两的账单。”
“那是老子用命换来的。”裴潜理直气壮,一点也没觉得自己这么做有何不妥之处。
晋王从袖口里取出一张银票,与字条并排摆放在桌案上,裴潜的视线飞快地一扫而过一不多不少,刚好是五万三千四百两整。
“大丈夫富贵不能淫。”裴潜强忍着伸出手把银票抓进怀里的冲动,绷紧脸,瞅了瞅晋王手中的玉扇,又迅速补充道:“威武不能屈。”
裴潜心裏猜想,晋王袖口里藏的银票肯定不止一张两张:“所以你别想用区区几万两银子就让我忘记那晚的事情。我来见你,并不是为了这点儿银子。”
晋王点了点头:“我明白,这仅仅是一笔你应得的赔偿款,没有别的意思,智藏教四位高僧的事,我很抱歉。尽管我只是想试探一下你的真实修为和师门来历,但毕竟还是给段兄带来了不小的麻烦。”
“你在场?”裴潜从脚底升起股寒意,考虑自己是不是应该抓了银票撒腿就逃?
晋王微笑看着他,玉扇在手心裏敲着。
裴潜很不自在,感觉这玩意儿就像是敲在自己的脑门上,让他头皮发麻:“我能不能问你一个问题,大伙儿都说晋王殿下心胸宽广虚怀若谷,是不是真的?”
晋王怔了怔,哑然失笑道:“你到底想说什么?别怕,我要是真的想杀段兄,那天晚上你绝对不可能活着离开小松坡。”
那倒未必……裴潜舔舔发干的嘴唇:“不得不承认,这事惹毛了我。所以当晚唐胤伯要我配制一种五色无味的慢性毒药时,我便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晋王的眸中闪过一丝光芒,神情却没有丝毫的变化,握住手里的玉扇道:“哦?”
裴潜一咬牙,竹筒倒豆子般把那晚唐胤伯密会自己的情景一五一十和盘托出,最后取出那张四品绣衣使主办的委任状,放在桌案上道:“大丈夫敢作敢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这时一张从青照闲那里敲诈来的火灵符,悄然顺着袖口滑落进裴潜的左手,只要晋王稍有异动,他便老实不客气地吹灯拔蜡,一拍两散。
“现在是第十三天。”晋王目光低垂,盯着桌案上并排摆放的字条、银票和委任状说道:“那么我还有两天可活。”
“假如你从现在开始不吃任何别人端上来的东西,至少还有两百年可活。”为了小命,裴潜被迫违心地拍了下晋王的马屁,当然也不忘替自己脸上贴金:“即使毒发,只要在半炷香内找到我,你一样能活到两百多岁。”
晋王站起身在营帐里缓步踱了两圈,忽然道:“段兄,请你在帐中稍候片刻。”
裴潜心知肚明这小子要去干麻,也不去点破,回答道:“我等你。”
晋王言而有信,没多大工夫就回到了营帐里,他坐回自己的椅中时,惊讶的发现桌案上其他东西都在,惟独少了那张价值五万三千四百两的银票。
他摊开掌心,将一只小瓷瓶递到裴潜面前,问道:“是它吧?”
裴潜点点头,忍不住问道:“你是从哪个家伙的身上找到的?”
“张三风。”晋王的唇角往上翘了翘,露出一丝几不可察觉的冷意,“风云八骑之一,我一手提拔培养的亲信,就为了几块原石和一个女人,就把本王给卖了!”
见晋王找到唐胤伯的卧底,裴潜心头大定。
“啪!”
裴潜猛地拍案而起,满面怒容道:“老子平生最恨卖主求荣的畜生!”
晋王被裴潜闹出的动静吓了一跳,抬眼望着他道:“段兄,息怒。”
裴潜义愤填膺道:“老子能不怒么?我每回见你时唐胤伯都会得报,而且还会将咱们两人会面情形查探得一清二楚,敢情就是这王八蛋干的好事,老子要亲手宰了这王八蛋。”
晋王闻言释然,轻笑道:“我已将这王八蛋料理了,对外则说他另有公干,以免打草惊蛇,如今大敌当前,个人的恩怨还得暂时抛到一旁。”
裴潜慢慢伸出双手,羞愧不已道:“殿下,求你将卑职也一块料理了吧。”
晋王按住裴潜的双手,摇头道:“这从何谈起,你可是我的救命恩人。”
“殿下,您大仁大义,我却恩将仇报……”裴潜羞惭之下,猛然破口大骂道:“段悯,你姥姥的真不是个玩意儿!殿下,您还是一刀宰了我吧,这样卑职心裏还能好过些。”
晋王见这家伙在自己面前上蹿下跳,不由啼笑皆非,摇头道:“说起来段兄心中的怨恨也是由我而起,岂能全部怪罪到你的头上?这事咱们就此揭过……”
他拿起那张委任状撕得粉碎,取笺执笔重新写了一张,递到半推半就的裴潜手中道:“这次我是诚心相请,希望段兄不会拒绝。”
裴潜眨巴眨巴眼睛,察觉这张委任状和前一份差别不大,仅仅更换了几个字,就是把“主办”换成了“副主管”,“泰阳府”则变成了“青阳郡”。
“啊?”裴潜呆呆地抬头瞧着晋王,很不好意思地问道:“我又升官了?”
晋王看他抖抖索索,诚惶诚恐的模样,明晓得有一多半是装出来的,还是禁不住笑道:“你放心,这回不会再有谁半路截杀了。”
裴潜面色阴晴不定,须臾后恭恭敬敬把委任状放回桌案上道:“还是不成。”
难道这家伙的脑袋真教驴踢过?晋王愕然,还是头回见到这么不识好歹的家伙。
“青阳郡的绣衣使副主管,您最好换个人来做,卑职怕是没这个好命。”裴潜一边说一边偷眼打量晋王,见到对方的面色由微怒而诧异,由诧异而释然。
“卑职不敢隐瞒殿下,这两日我不在军中,实是另有隐情。”裴潜顿了顿,努力寻思一种恰当而到位的说法,最后总结道:“简而言之,就是差点被人料理了。”
晋王心裏暗自一笑,问道:“唐胤伯要杀你灭口?”
“咦?”裴潜瞪大双眼无限惊奇地看着晋王,以满足对方那点小小的虚荣心。
“说,他是怎么料理你的?”晋王很满意裴潜的反应,语气随着心情一起柔和了许多,同时也解开了裴潜为何要偷偷摸摸来投靠自己的谜底。
“晋王殿下,我想请你见一个人。”裴潜说,为了保证这句话不会被晋王拒绝,又强调道:“一个很漂亮很年轻的姑娘。”
“噗!”
熟牛皮军帐顶棚突然被一柄刀刃应声切开,一个身穿大楚校尉衣饰,看上去四十岁出头的中年男子从天而降。
他的肤色简直比手里的乌金宝刀还要黑,豹眼圆睁鼻直口阔,满脸像钢针一样的落腮胡鬚,身材魁梧杀气腾腾,无论从哪个方面看,都跟裴潜所说的“很漂亮很年轻的姑娘”不像。
刀如电闪,几乎是在破开营帐的同时,一股雄浑凌厉的刀罡已迫在眉睫。
眉睫是指晋王的眉睫,这中年男子要刺杀的目标显然不可能是裴潜。
来不及闪避之下,晋王的灵觉甚至无法把握这一刀的轨迹,只能本能的后仰挥扇招架。
他的眼角余光忍不住寻向裴潜,很想问问这个家伙,美女怎会变成了野兽?
晋王随即惊讶地发觉裴潜早已不在自己的面前,而是哧溜一声钻到了桌案底下。
铿一声巨响,乌金宝刀劈击在扇柄上,在洁白无瑕的玉面上留下一道深痕。
他的胸口气血震荡,无暇呼喊帐外的风云八骑——现在只剩七骑,低哼一声身躯就往后仰跌,挥袖射出一束寒芒直取中年男子面门。
中年男子左掌拍出,虚空中的灵气急遽凝缩,幻动成一柄烈焰熊熊的七尺火矛,轰碎寒芒凌空激射刺向晋王的心口。
“火灵术!”晋王运气低喝,从口中吐出一道手指粗细长约一尺的金色剑芒。
“轰!”
金红两道光芒激撞成一团,巨大的冲击波炸碎了军帐涌向黑夜。
裴潜沮丧地发现桌案下并不是一个藏身的好地方,碎散的木片令他一下子暴露在了中年男子的刀口之下。
“快来人啊,有刺客!”裴潜拼命往侧旁翻滚,伸手就掏火龙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