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舜煜颐,几乎没有几个同伴愿意和她说话,可即使面对舜煜颐,她也极少开口,并且未曾露出过一丝笑容。
这时舜煜颐悄然走到钱沛身边,低声道:“刚才唐王派人送来请柬,邀请你和我今晚到他的王府赴宴——他新得的儿子过百日。”
钱沛皱了皱眉道:“这家伙刚刚被老皇帝骂个灰头土脸,还有心思办百日宴?”
舜煜颐分析道:“也许他是想借此安抚手下,提振士气。”
“煜颐姐。”曾蕴韶走了过来,轻轻道:“东西我已经挑好了,我就先回去了。”
舜煜颐深深望了曾蕴韶一眼,颔首道:“我送你出去。”
曾蕴韶摇头婉拒道:“不用,罗……将军就在外面,他会送我回家。”
钱沛知道,那位罗将军便是兵部尚书罗松堂的儿子,玄机营统领罗步思。
他目送曾蕴韶离去的背影,问道:“秋赏大会快到了,总号里人手捉襟见肘,你能不能请这丫头过来帮帮忙?”
见舜煜颐微含讶异地看向自己,钱沛淡淡道:“我知道自己在她心裏是个死人……可是,也许我们能为她做点什么。”
钱沛从后门离开明玉坊总号后,骑马出城前往大须弥山。
大须弥山位于永安城西南面四十里,山势雄伟景色宜人,有关中第一山的美誉。
经过智藏教三百多年的经营,现有四峰八洞九庵十八寺三十六景,山中僧侣将近五千,加上在此修行的俗家弟子人数过万。
钱沛径直来到鱼龙峰筑波寺的山门外,向知客僧递上拜帖,过了一炷香工夫,知客僧出来道:“金元法师有请,钱施主请随小僧进寺。”
钱沛把乌云盖雪留在山门前,随知客僧进了筑波寺来到一栋禅房外。
钱沛环顾禅房前的小院落,野草荆棘遍地生长,院墙也有多处破损开裂,像是多年没人打理的样子,实在让人难以相信这就是智藏教第三号实权人物的居所。
一个身穿灰色僧衣的老和尚弓背弯腰在烧火烹茶,空气里到处弥漫刺鼻的黑烟。
知客僧恭恭敬敬对着老僧的背影合十行礼,“法师,钱施主到了。”
老僧慢吞吞转过身,眯缝起发黄的双目打量钱沛。
他瘦骨嶙峋,肌肤像风干的橘子皮,咧嘴一笑道:“施主稍坐,水马上就好。”
金元法师就这副德性?钱沛笑笑的在脏兮兮的板凳上坐下,“法师请自便。”
拎着壶,金元法师替钱沛斟上茶,门牙漏风道:“这煮茶啊,最讲究火候,火候不到,再香的茶也不出味。”
钱沛问道:“那依法师之见,现在的这杯茶火候是不是刚刚好呢?”
金元法师放下壶,淡淡一笑道:“冷暖自知,何必问人?”
钱沛笑道:“我不懂禅机,也不懂喝茶。只听说戚将军和您是茶友?”
金元法师漫不经意道:“老衲请施主喝茶,然则施主不也是老衲的茶友么?”
“法师请我喝茶,是看在晋王殿下的面上。”钱沛摇摇头,“戚将军请法师喝茶,却是因为六十年前您在战场上救过他的命。”
金元法师脸上的笑容一点都没变,只是静静看着钱沛不说话。
然而钱沛明确感受到一股无形的压力正笼罩全身直映灵台,他知道自己接下来只要说错一句话,下半辈子就要留在筑波寺里当和尚了。
“法师一定奇怪,这事只有您和戚将军本人知情,我是如何得知。”
他端起茶杯,不动声色的抵御着金元法师“如来慧眼”的侵袭,“事实上,我还听说法师年轻时曾在北疆当过三年军官,那时您的俗家名字叫……钱、丰、羽。”
“你是说咱们五百年前是一家?”金元法师眨巴眨巴眼睛,却发现钱沛也在眨眼。
“不仅五百年前是一家,现在也还是一家。”钱沛一字字道:“因为家母姓钱。”
金元法师慢慢饮了口茶,突然问道:“你拜帖上写的姓名叫钱沛?”
钱沛点点头。金元法师蓦然探出左手,容不得钱沛有丝毫反应的时间,已抓住了他的手腕,随即指甲划破肌肤,流出一丝鲜血。
钱沛忍疼道:“我出生后的第三天晚上,有位高僧来见家母,他送来一颗炼化的迦楼罗心,叮嘱家母分七天喂我服食。”
“她是老衲惟一的妹妹。”金元法师松开钱沛的手腕,“……还有谁活了下来?”
“没有了,我在断龙岗找到了全家人的遗骸,一共三百八十七具。除了我和爹爹,还有三个哥哥、两个姐夫以外,全都在那儿了。我起出骸骨,连夜送回老家,把他们埋在了家父的坟冢旁,不敢立碑,只能偷偷在坟堆上做个记号,娘亲在裏面,姐姐也在裏面了……”
金元法师摆摆手,低声道:“裴府出事的时候,老纳在海外云游,回到京城获悉噩耗时,已万事皆休。直到去年曾神权被刺杀,我才晓得你幸免于难……关于老衲的事,都是你母亲生前告诉你的?”
钱沛点点头,说道:“她只告诉过我一个人,连爹爹都不晓得您就是她同父异母的兄长,出事后我曾求娘亲找你,娘亲没有答应,她说不能坏了您五十年的清修,后来我才明白她是不愿连累到您。”
“善哉,善哉——”金元法师合起双目,久久未发一言。
“法师,有人说人走茶凉,还有人说出家即无家,不知然否?”钱沛询问道。
金元法师默默无语,从脖子上缓缓摘下佛珠,又脱下僧帽僧衣,丢入炉火里。
钱沛看着炉火烧化衣帽,佛珠在火焰里劈里啪啦的爆裂跳跃,徐徐道:“当初禹澄清下令白日寒率领蒙面杀手在宝安城外灭门,曾神权和玉清宗也参与了此事,我这次回京只做一件事……算帐!”
金元法师平静道:“老衲明白了。你想见戚封侯对吧?不妨多等两天再说。”
钱沛怔了怔,金元法师唇角逸出一丝讳莫如深的笑意,“火候未到,孩子。”
钱沛若有所悟,站起身向金元法师深深一拜,“打扰法师修行了。”
金元法师低头倒茶,淡然道:“去吧,老衲还想再喝几杯茶。”
钱沛告辞下山,虽然金元法师只答应帮他约见大将军戚封侯,但钱沛明白在僧衣丢入炉火的一刻,法师已经有了决定。
这是他苦心隐藏了整整十年的一张底牌。
毁家灭门的时候没用,刺杀曾神权的时候没用,如今终于是时候了,尽管唐王暂时受挫,但钱沛相信老皇帝绝不会把帝位传给晋王,因此对于晋王而言,篡权夺位势在必行,只等他回到京师,就是决战的开始。
老皇帝、玉清宗、白日寒,每一个自己的仇敌刚好都是晋王夺位道路上的障碍,这就是所谓的天意。
钱沛匆匆回城后沐浴更衣,又到明玉坊总号和舜煜颐会合,两人启程同往唐王府。
唐王超凡的心理抗击打能力着实超出钱沛的预料之外。昨天在朝阳门外还像个霜打的茄子,今晚在儿子的百日宴上又变得容光焕发,谈笑风生。
舜煜颐作为女宾,被请入了内宅,钱沛独自坐在前厅的酒桌旁,身边挨着的全是山羊胡子,花白摇头晃脑的老学究。
他放眼望去,丞相蔡崇洲、中书令叶慧山、骠骑将军罗松堂等等高官名将悉数到场,只少了抱病不出的大将军戚封侯和御史中丞郭清。
倒是三品以下的官员来得少了点,也不能怨这些人不捧唐王殿下的场,实在是屁股不帮忙,在家待着也是没办法的事。
这些朝廷大员们为了保唐保晋在台下各出妙招狠招,斗个你死我活,可在酒宴上却谈笑风声,亲密无比,他们的才艺表演不靠任何人传授,当这些曾经满腹经纶的青年才俊们在官场上经历过生死浮沉,体味过富贵权力后,就会顺便修习到阴险、权谋、狡诈。
这一切只为一件事,平平安安打工,活着干到退休。
钱沛百无聊赖,又不能找莫大可和衞铮等人拼酒,只好干坐那儿喝闷酒。
忽然他望着满厅的贵宾,想到一个被忽略了的问题——邀请这么多日理万机的王公重臣,还要在同一个晚上来赴宴,怎么可能直到今天早上才发请柬?
这只能说明,自己和舜煜颐所收到的请柬是临时添加的,但唐王为什么要临时添加邀请人员?
钱沛心底泛起一缕不祥的预感,却不知该如何联系上已进入内宅的舜煜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