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发完了狠,心裏依旧空落落的,猛想起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郑重其事叮嘱道:“咱们可说好了,你是我的老婆,死活都是。到了阴曹地府,可不准另招驸马,男人最恨戴绿头巾,我也是。”
易司马啼笑皆非,破天荒地对这小子产生了一丝同情之意,安慰道:“以尧灵仙的为人,她的一缕芳魂必会被西天佛祖眷护,去往极乐世界。”
念及在极乐世界里混的全是断绝七情六欲的菩萨和罗汉,钱沛抬起头,目光有些散乱,眼神奇奇怪怪地问道:“老易,你的意思是说以老子的为人,死后得下十八层地狱,那不是咱们夫妻永隔,死后也不能团圆咯?”
易司马晓得钱沛这时候精神受到刺|激不能激动,打了个哈哈道:“你不是离死还远吗?”
钱沛沉思须臾,坚定道:“也对,从今往后我要积德行善,做个好人。”
易司马深信,明早的太阳一定会从西边升起,沟里的小螃蟹也会哈哈笑。
果不出其然,钱沛又有惊人之举。他将尧灵仙横抱在身前,轻轻道:“老婆,老子这就带你回家拜天地入洞房好不好?嗯,你不说话是在害羞么——别担心,谁都有头一次。你别怕,咱们熟能生巧,多彩排几次就好了……”
他一面胡言乱语一面抱着尧灵仙走向马车,突然身子晃了晃,眼前一黑,稀里糊涂软倒在地。
钱沛再次见到尧灵仙的遗体已经是第二天的夜里,这次,他只睡了一天一夜。
灵堂设在了尧灵仙曾经居住过的公主府里,古剑潭的长老、红盟的高手,还有随同尧灵仙一同入京的大魏官员与侍衞,全都换上了素服。
灵堂里香烟缭绕白烛高烧,尧灵仙的棺椁被摆放在了大堂的正中央。
峨中玥面容憔悴,将一炷香送到钱沛的手中,低声道:“送灵仙一程吧。”
钱沛点点头,用火烛将香火点燃,直挺挺跪在蒲团上,望着冰冷厚重的棺椁,脑中无法驱散尧灵仙躺在裏面苍白冰冷的面容。
他不是第一次吊孝祭奠。然而吊诡的是,自己可以在亲手杀死的雄远大师灵位前放声痛哭,也可以在肃穆威严的紫禁城下为装死的老皇帝大放悲声,而今面对着自己心爱|女|人的棺椁,他非但哭不出声,甚而连一滴眼泪都挤不出来。
他觉得自己还没睡醒,脑袋瓜昏昏沉沉的。他又嫌烛火太亮,刺得眼睛生疼。还有蒲团太软,否则自己明明跪在上面,怎么却像在云端间飘啊飘的没处着落?
到底,没能让尧灵仙做成大老婆。这就好比做生意总有风险,不可能老让自己赚,终归会有落下坏账的时候。账坏了不要紧,只要有本事,总能再挣回来;但人死了,那是神仙都没法翻本了。
“小子,你不是拍胸脯打包票,说她一两天就能回来吗?”提问的人是庞观天。
如果心情好,钱沛一定会向这位老人家详细讲解什么叫做撕票,什么叫做跳票。
但如今他没好气地衝着庞观天翻了翻白眼,没搭理他老人家的话茬。
庞观天更火了,刚想撸胳膊挽袖子,猛听有人在灵堂外叫道:“姓裴的,你害死了迦兰,我要你偿命!”一个高大威猛的男子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
是叶罗,这些天他一直住在尧灵仙的公主府里养伤。自从尧灵仙出事后,大家忙做一团,谁也没心情去顾着他。听说钱沛来祭奠尧灵仙,叶罗拄着根拐棍就直奔灵堂而来。
怎么都一起冲老子来了?尧灵仙被人害了是我的错,迦兰自己跑了也是我的错,难不成天下的漂亮女人谁有个三长两短,账都算在老子的头上?
钱沛很纠结很窝火,瞅瞅老庞又瞪瞪小叶,建议道:“要不你们干一架先?”
正这时门外有声音响起道:“圣驾到——”一个明黄色的身影飘了进来,后面跟着一堆智藏教高僧护衞。
钱沛回头瞟了眼新鲜出炉的大楚皇帝,只见他龙袍加身神采飞扬,头冠上一颗硕大的东珠,腰间一块巨大的白玉龙佩,整个人看起来气度非凡威严富贵。钱沛跪在蒲团上,既没挪窝也不吭声。寒中雪、峨中玥等人上前向新皇帝见礼。皇帝接过香,在灵前躬身祭拜。
礼毕后峨中玥以尧灵仙授业恩师的身份向来宾答礼,将皇帝请到后堂用茶。
过了会儿,羽林将军独孤千赫来传钱沛入内觐见。钱沛慢悠悠晃进后堂,禹龙宣正在用茶,放下杯盏道:“来人,赐坐。”
钱沛装模作样往下蹲道:“陛下面前岂有草民之位,我还没给您磕头呢!”
禹龙宣哑然失笑,也不阻拦,存心要看钱沛这戏往下怎么演。钱沛见禹龙宣兴致盎然地看着自己,一点也没有戏文里唱得那样来个“爱卿平身”的意思,顿时明白这家伙有意要自己好看。
他跪到一半忽然刹车,抬起头苦着脸道:“不好,我刚刚在灵堂里磕过头,这会儿再给陛下叩首,未免有点那个……要不咱们改作三鞠躬?”
这不还是给死人行礼吗?禹龙宣好气又好笑,屏退左右道:“起来吧。寡人与裴兄之间是共患难的兄弟,不用这套虚文。莫非寡人当了皇帝,便不要旧日朋友了么?过河拆桥的事,不能做!共患难过,当然还要同富贵!”
钱沛站起身,很感动禹龙宣慷慨激昂的演说。他相信,禹龙宣不会过河拆桥,因为大伙儿还在河上。
禹龙宣示意钱沛落座,神情一肃道:“水仙公主的事,寡人也很难过。别人不晓得,但你应该非常清楚她和我之间的关系。裴兄,你也不要太伤心了。人死不能复生,生者坚强,还有许多事情要做,譬如——为她复雠!”
最后一句话算是说到钱沛心窝里去了,他张着眼,还有许多事情要做,直截了当地问道:“你想要我北上燕云么?”
禹龙宣发现,和钱沛说话实在节约口舌,不管什么事只要提个头,他就能抓住重点。他颔首道:“根据情报,谢端仪和罗松堂父子等人已经北上,看样子是要和白日寒汇合。寡人已急令平逆将军黄柏涛率主力星夜西进,撤至榆树关一线,堵住白日寒大军南下京师的门户。”
钱沛问道:“黄柏涛的大军一走,东线便成空虚地带,罗刹人去而复返怎么办?”
禹龙宣道:“邢毓莘在东线已经组织了一支人马,会同当地军民共同守御。有回燕十八关的天险在,一时半刻应该能守住。寡人更担忧的是西线,白日寒坐拥二十万北疆精兵,万一跟谢端仪合成一股,再取得罗刹人的支持,后果不堪设想。”
他语气渐转沉重,接着道:“不瞒你说,寡人做了最坏打算,大不了就颁佈勤王号令,调集各地精兵入京挥师北进,与叛军在榆树关前决一死战!”
钱沛大发感叹道:“兄弟啊,你当皇帝真不容易。你要是御驾亲征了,会不会后院着火?到时候腹背受敌,后果当真不堪设想。”
禹龙宣很耐心很低调,似乎也不介意钱沛跟自己称兄道弟,叹息着苦笑道:“两害相较取其轻,目前只能如此。不过在离京前,寡人也会设法先将朝局稳住。如今大部分唐王和谢端仪的死党已被清除出局,剩下的朝中文武多为忠贞之士。寡人惟一不放心的人是唐王。”
他顿了顿望向钱沛,等着他接着自己的意思往下说。可钱沛在关键时刻居然秉持惜墨如金的精神,紧闭嘴巴,只把一双无知迷茫的小眼睛跟他默默对视。
“昨天有大臣上书,说唐王母子起兵谋反杀害先帝,其罪当诛。”禹龙宣接下去道:“虽说国法无情,可寡人怎忍心骨肉相残啊!”
钱沛心中雪亮,压根不信禹龙宣的温情话语。当皇帝的人,手握着最高权力,掌控着天下财富,除了怕人算计,就怕人惦记。特别是自家的兄弟,说什么骨肉亲情,人之常情,利益当前,彼此都是眼中钉肉中刺才对!所以一旦当了皇帝,人都不叫自己“我”,而叫“寡人”,“孤家”。江山与财富,岂是与人共享的?
他目露钦佩仰慕之色,赞叹道:“陛下仁德无双,乃千秋明君之楷模。我看就将唐王叛乱的案子交给郭中丞审理吧,他铁面无私,定能秉公处断。”
禹龙宣见钱沛不着痕迹地把这黑锅推给了郭清,叹口气道:“寡人也这么想。无奈郭中丞这些天始终称病不朝,我猜他是对寡人心存芥蒂啊!”
钱沛想了想,决定看在唐王和谢端仪母子的面上,替禹龙宣多担待点儿,说道:“陛下有没有想过开棺验尸,重新彻查先帝的死因呢?”
禹龙宣一怔,钱沛道:“俗话说无风不起浪,曾太后的猜疑未必没有道理。陛下如能请出郭清亲自主持开棺验尸,以他的为人和口碑,谁敢质疑?”
“假如打开棺椁却一无所获,那岂不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句话在禹龙宣的嘴边转了一圈,又被他咽了回去。这么多年从敌人到盟友,他和钱沛斗智斗勇斗无耻,彼此之间的了解远比一般夫妻还来得深刻。莫非,这小子嗅到了什么?
钱沛并不想告诉禹龙宣,棺材里躺的是老皇帝的替身。那个冒牌货没病没灾的,怎么会死?但凡非正常死亡,下手再干净也总有痕迹可循。所以只要开棺验尸,就必有所获。届时“真相大白”,谢端仪这冤大头是做定了,连带着唐王也不会有好果子。
要不是倾城和谢端仪联手把自己打昏,错过了和居巫奇的约会,尧灵仙又怎么可能死?新仇旧恨加一块儿,不把老皇帝挖出来掏心掏肺,还有没有公道?!
同样的对禹龙宣而言,假如老皇帝的确是被人毒害致死,那么谢端仪连带着她的两个儿子都将戴上大逆不道凶手的高帽。加上已经进入人生倒计时的唐王,所有入围帝位之争的人,都将永久失去参赛资格。如果这一天到来,世界将是多么的美好。
他郁结的心绪舒畅不少,说道:“寡人已经下诏给石思远,命他彻查当年曾神权、黄炜等人联手陷害令尊的真相,为裴家平反,并恢复世袭爵位由你继承。裴兄,令尊有子如你,亦可含笑九泉了。”
钱沛没想笑,他其实不在乎什么狗屁世袭侯爵位,但全家三百八十七口,七百七十四双眼睛,终于可以闭上歇一歇了,愿他(她)们在天之灵安息!
自己以后逢年过节,也不必偷偷摸摸,而是堂堂正正地到坟前烧纸敬香,泼酒叩头。仪式不必繁杂,意义却很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