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沛惊喜回头,期待地问道:“翟总管,是不是煜颐回来了?”
“小姐去了南方休养,我送她过了邵水,刚刚赶回京城没几天。”翟臻回答。
钱沛大失所望,不死心又问道:“她到底是去了什么地方,会不会有危险?”
翟臻在钱沛身前停马,说道:“放心,小姐绝对安全。”却绝口不提舜煜颐的去处。
看来舜煜颐对自己的那口怒气还没消。女人爱慕起来可以不管天不顾地不理父母,记恨起来又特别长久,完全是受情感左右的动物。钱沛不禁黯然叹了口气。
翟臻弯下身在钱沛耳边低声道:“裴兄,我听说了水仙公主的事,你要挺住!”
不说还好,这声“挺住”让钱沛心情愈发低落,苦笑道:“娘的,老子都快四大皆空了。”说到这裏钱沛心裏微动,扳指头一算不由大叫晦气。
神志恢复的水灵月算一个,远赴南疆的迦兰算一个,再加上不知所踪的舜煜颐和天人永隔的尧灵仙,这不是四大皆空又是什么?如果把刚走的玉罗娇也勉强加进去,那便是五大皆空了,自己居然是连和尚也不如!
钱沛禁不住欲哭无泪,更懊悔不该轻易放走舜煜颐。由此可见死缠烂打才是王道。
翟臻同情地看着钱沛,劝道:“裴兄,你也不必太难过。走,我请你喝酒!”
钱沛无精打采道:“兵荒马乱的,马上又要宵禁,上哪儿喝酒去?”
翟臻道:“只要想喝酒,总能找到地方。”伸手握住钱沛胳膊,将带上了坐骑。
于是两人共乘一骑,来到明玉坊。门口的护衞见到钱沛和翟臻纷纷施礼问候。钱沛这才想起,舜煜颐临行前似乎忘记了发布一道人事任免令,自己居然至今还是明玉坊的大掌柜。
两人进了小厅落座。翟臻道:“裴兄,你有没有听说,昨晚郭清和莫大可奉密诏悄悄前往皇陵开棺验尸,竟发现先帝是被人毒死的!”
见钱沛没有什么惊讶反应,翟臻还以为心伤尧灵仙之死和舜煜颐的离去,对其他事打不起精神,便道:“虽然还没有正式公布,但这消息已在京里传开。有种种迹象表明,唐王母子和谢皇后都有极大的嫌疑。”
这时候酒菜摆上了桌,钱沛埋头喝了两杯闷酒,呛得弯腰猛咳,吐出一摊血沫。
翟臻皱了皱眉道:“糟糕,早知道你伤得那么重,真不该叫你喝酒。”
“没事……”钱沛摆摆手,喘息道:“说罢,你请老子喝酒有啥目的?”
翟臻苦笑声道:“我可不可以等灌醉了你再说?”
钱沛哼了声。翟臻目光拂扫一圈,确定厅外无人才用传音入密道:“九姑娘和罗步思,还有一些逃出来的曾府家眷都藏在明玉坊……”
“噗——”钱沛一口酒混着鲜血喷了出来,愕然注视翟臻道:“你有几颗脑袋?”
翟臻道:“在我回来之前,他们就已经躲进了明玉坊。可小姐不在家,还有谁能将这些人安全稳妥地护送出城?真头疼啊!”
鸿门宴!钱沛一下子明白了,翟臻的酒也不是白喝的。不愧是在商场上摸爬滚打了许多年的生意人,仅凭着几杯酒、一个问题加一声感叹就想把自己架上贼船。
“罗步思不是跟着罗松堂保护谢端仪杀出城去了吗,怎么又回来了?”钱沛问。
“他是回来救九姑娘的。”翟臻回答说:“裴兄,我思来想去,这事只有靠你了。”
钱沛默然了,寻思着自己必须出手救人的理由。
翟臻说道:“我听说你很快就要离开永安城北上燕云郡,可否带上他们?”
“就算我肯,曾蕴嘉和罗步思能答应跟我走吗?”钱沛回道:“这事情,难办啊!”
“你了解的,小姐和九姑娘情同姐妹。”翟臻晓得,跟钱沛千万别谈什么春秋大义,更不用义正严词。“假如你能救九姑娘出城,小姐一定会感激万分。”
“算了吧,”钱沛道,“煜颐对我已经失望透顶,感激能换回点什么?”
翟臻听出来了,钱沛表面上拒绝,实际上是在借他探问舜煜颐的口风,便道:“小姐离开京城并非真生你的气,她真正厌倦的是自己的生活,这么多年,四周除了尔虞我诈便是腥风血雨,她活得实在太累,也无法再对未来抱有太多美好的期待。所以希望外出走走,给自己一点时间和空间,给自己一点快乐。”
钱沛瞅着翟臻,不确定地问道:“你是为了让我救曾姑娘才故意这么说的吧?”
翟臻不悦道:“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撇开小姐不说,九姑娘你救是不救?”
钱沛把杯里酒一饮而尽,晃晃悠悠站起身来道:“老翟你别急,这事让我想想。”
翟臻点点头,伸手从袖口里取出只香囊交给钱沛道:“这是煜颐托我转交的。”
难道是分手信?钱沛立刻动手打开香囊,却被翟臻按住胳膊道:“她要你看完后立刻烧毁。”
裏面的确有一封信。钱沛看过后用烛火将信件烧成了灰烬。
他摇摇晃晃走出明玉坊,借了匹马半醉不醉地骑回到自己的府里,先是泡了个热水澡,然后千辛万苦地爬上床倒头大睡。
这一觉无人打扰,钱沛香香甜甜睡到了第二天下午。这一觉他好梦无数,既见到了死而复生的尧灵仙,又接回了远走南方的舜煜颐。还有迦兰和水灵月,一个左拥一个右抱,小钱柜和丢丢在庭院里追逐打闹,捡捡哇哇大哭尿了自己一身……然而梦醒来的时候,仍旧是空荡荡的屋子,冷冰冰的床,钱沛盯着天花板发了好一会儿呆,压根打不起起床的精神。
也不知又过了多久,门外来了位老公公传旨。钱沛很不情愿地穿戴整齐,出门接旨。
一听才知道,原来是皇帝兄弟禹龙宣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特意派人来请自己入宫。好吧,反正没事情好干,就进宫走一圈吧。
他腰骨酸疼地进了皇宫,在南殿里朝见禹龙宣。禹龙宣刚刚退朝,正坐在桌案后和郭清谈话。钱沛一进门,郭清便起身告退。两人在门口打了个照面,郭清刚毅憔悴的脸庞上多多少少露出了一丝笑容,朝钱沛微微点了下头。
钱沛关上门,禹龙宣指着郭清刚坐过的位子道:“不用多礼,坐下说话。”
钱沛一屁股坐下,察觉禹龙宣的眼圈有些发黑,看来皇帝是通宵达旦干加班了。
想想真奇怪,这么一个费神费力还要冒着被造反被砍头危险的高风险职业,怎么偏有那么多人乐此不疲,以此为人生终极目标呢?有这害怕被人惦记的工夫,在家喝喝小酒睡睡美女生生孩子不是挺好的么?
“裴兄,这是给你的。”禹龙宣递过一道早已拟好的圣旨。
钱沛接过来一瞧,顿时有种全身血液沸腾,直冲脑袋顶的感觉。
这是一道为裴中书和舜水流平反昭雪的旨意,不仅追封裴中书为武阳公,舜水流为忠义伯,还下诏将两人遗像请进凌波阁,受皇家香火世代供奉。
当然,禹龙宣也不会忘记趁机再踩上曾神权等人几脚,连带他们的亲属也统统遭殃:男的绞刑女的充军,哪怕是三岁大的孩子都不能幸免。
钱沛忍不住想到正藏在明玉坊里的曾蕴嘉和罗步思,要是他们被抓了,罗步思会被挂上绞架,而曾蕴嘉会徒步三千里到塞外军营服务。
十年前钱沛也听过类似的诏书,但如今坐天下的皇帝换了人,刽子手和倒霉鬼的角色也跟着互换。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天晓得下一轮断头的又会是谁?
在诏书的最后,禹龙宣高度赞扬了钱沛的忠勇与功勋,准他世袭武阳公爵位,并加封水灵月为一品夫人。至于舜煜颐人虽不在京师,可该封的还是要封,一样赏赐明玉郡主封号。
手捧诏书,他钱沛(也许该叫的裴镌了)百感交集,字里行间有多少人的血与泪他数不清,也没有体会到太多的喜悦,相反有一种疲惫与厌恶感侵蚀入了全身的每一个毛孔,然后一点点噬咬隐伏在身体里的魂儿。
皇帝看起来兴致颇高,说道:“裴兄,你千万不要推辞,这些都是你该得的。”
该得的?钱沛一阵迷惘。回首十年逃亡路,他已经数不清死过了多少回,更数不清究竟付出过多少代价。
可是那么多活人的命,最后也就换回皇帝手里的一张纸。人死了不会再活,可活着的人却必须去死。
该不该停止?自己是不是想太多?思维越来越混乱,乱到甚至开始怀疑自己。
管他呢,以一个小人物来说,能取得这样的成就,为什么不能心满意足,为什么不让自己开心一点呢?
可钱沛硬是高兴不起来?他挂出笑容道:“多谢陛下!”
“在今天的早朝上,寡人已经宣布了此事。”禹龙宣似乎很理解钱沛此刻的复杂心情,徐徐道:“令尊的故宅朕已下令收回并赏赐给你,你随时可以搬进去。”
钱沛珍重地收起诏书,道:“这事等我从北疆回来再说也不迟。”
禹龙宣点点头道:“也好。你刚才看见郭清了?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说服了他留在朝中为我效力。有他在,朝局就能稳住一多半。裴兄,多亏你提醒朕开棺验尸,令唐王母子的阴谋大白于天下。”
钱沛听禹龙宣说道郭清答应效忠,压抑的心绪稍感宽慰。在他的潜意识里,或许也不想这个堪称稀世珍品的铁骨铮臣人头落地。
“眼下还有一件棘手的事情——就是如何处置唐王。”禹龙宣眸中焰光忽闪,“朝中大臣意见一致,要杀。但他毕竟是朕手足,我不能不有所恻隐。”
钱沛道:“我要是唐王,早就自个儿抹脖子了,哪还有脸活着?”
禹龙宣凝视钱沛,须臾的静默之后缓缓开口道:“要不你去诏狱劝劝他,如果他早日认罪,寡人也可对他宽大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