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气儿。”莫大可趴在不远处的江滩上有气无力地回应。
“那好,赶紧趁着有口气立遗嘱吧。快告诉我:你的房子车子票子马子除了儿子,都想留给谁?”裴镌很热心地问道。
“留给你姥姥!”莫大可呛出口血水,从地上爬起来骂道:“这回亏大了……”
忽然两个人四道目光不约而同像被磁石吸引一般,落在了波涛起伏的江面上。
斩断天遗落的那柄无法无天伞半张在江水里载沉载浮,逐渐远去。
“嗖——”刚刚还是两个半死不活家伙,犹如回光返照一样以百米冲刺的速度射向江中,四只手不分先后抓住了湿漉漉的无法无天伞。
两人互不相让,从江上抢到岸边,谁也没得手。裴镌恼道:“你也算是老子的半个师叔,哪有跟自家晚辈抢东西?”
莫大可牛眼一瞪炯炯放光道:“师叔又怎样,师爷来了老子该抢也要抢!再不松手,小心老子拳头!”
裴镌不畏强拳,大义凛然道:“刚才你用枪戳老子的手,还没赔医药费呢!”
“要钱没有,要命有一条。”莫大可充分展现鬼狱门上一代的无赖丰采。“医药费你别提了,老子赔个美女给你怎么样?”
“美女,哪个美女?”裴镌心头没来由一跳,视线不由自主投向渡口。不知何时,那里亭亭玉立着一位风姿卓越白衣女子,轻纱蒙面,衣带飘飘,好比九天仙女下凡尘。
“你要把她赔给我?”裴镌问,见莫大可点头,他扬声招呼道:“这位美女,能不能摘下面纱让我看一眼先?”
白衣女子很配合地抬手缓缓褪下面纱。裴镌就似被雷电击中了般,盯着她的面容瞅了老半晌,突然松开无法无天伞一溜烟奔到江边,俯下身子狂吐。
“男人啊——”莫大可望着裴镌一阵感慨,心安理得地收起无法无天伞,朝着那位猛一回头足以吓退男生八丈远的白衣仙女说道:“我可就把你交给他了。”
白衣仙女凝视裴镌狂吐不止背影,贝齿轻咬道:“你确定这么做是对的?”
莫大可哈哈一笑,回答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只有他自己的心裏最清楚,我不管!”
“莫大可,你别走!”裴镌听到两人对答,总算缓过口气来,回身找莫大可算账。
不料莫大可早已去远,倒是那位白衣女子主动向他走了过来。裴镌眨巴眨眼睛道:“你真的下决心这一辈都跟着我,无论贫穷或者富有,无论生病或者衰老,你都会不离不弃死缠烂打在我身边?”
白衣仙女在他的身前站定,唇角逸出一抹微笑道:“如果我说不,你会怎样?”
“那我就一辈子都跟着你,无论贫穷或者富有,无论生病或者衰老,我都会不离不弃死缠烂打陪在你身边。总而言之言而总之,老子阴魂不散一定要娶过门!”
裴镌张开双臂紧紧抱住她,恶狠狠道:“管你是人是鬼,老子要定你了!”嘴巴不由分说封住了怀中人柔软微凉的香唇。
那一方生涩地回应着,积压在两人心底里的思念宛若身畔澎湃的江水滚滚汹涌,让今夜月色为之光亮温暖。
于是这一吻天荒地老,这一吻销魂蚀骨……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谢天谢地,她又回来。不管是倩女幽魂还是画皮美女,老子都喜欢!
裴镌的胸臆被巨大的幸福充满,突然放开白衣仙女,在她讶异的目光注视下,疯狂地凌空翻转三个筋斗结结实实掉进江里,使劲拍打着浪花用破锣嗓子唱道:“人间路快乐少年郎,让那风霜风霜扑面上……”
白衣仙女摇了摇头,樱唇含笑静静地看着他,任由这家伙发狂。
唱完歌,裴镌筋疲力尽地回到江岸上,浑身湿透像只落汤鸡。他对着白衣仙女左看右看上看下看百看不厌,兴奋道:“难怪人说情人眼里出西施,你变成这副样子,可我还是怎么看怎么顺眼?”
白衣仙女在江石上坐下,白他一眼道:“我好像还没忘刚才是谁在那儿大吐特吐。”
裴镌讪讪一笑,转开话题道:“你没被火化,莫大可救了你?”
尧灵仙颔首道:“那晚你从绣衣使总署突然离去,又大闹了我的灵堂,莫叔叔就猜到了其中的原委。所以当天夜里他就和寒掌门一起将我从棺椁里悄悄救了出来,第二天火化的只是一具预先装了骨灰空棺。”
“莫大可这王八蛋,怎么不早说?”裴镌怒道:“害得老子去跟居巫奇玩命!”
“他花了两天两夜耗损二十年真元,才打开了六道寂灭的一线禁制缝隙将我救醒。”尧灵仙说道:“若非如此他也不必借助你的力量才能杀死斩断天。”
“可是你依旧命悬一线,我刚才察觉到了,你的心脉全靠老莫的真元续接。啥时候真元耗尽,你就……”咽了口唾沫,喃喃又道:“得想个法子骗易老狗出手,说不定这老家伙能救得活你。”
尧灵仙摇头道:“如果你知道宁九绝其实就是莫叔叔的分身,就不会这么想了。”
“宁九绝是莫大可的分身?”裴镌一惊,嘴裏念念有词却不晓得在自言自语什么。
尧灵仙微笑道:“别再想了。我只想安安静静陪在你身边,走过生命里最后的那段时光,即使到了另一个世界也能拥有一份美好的回忆陪伴而不会感到寂寞。”
“黑,太黑了!”裴镌好像没听见尧灵仙柔情似海的诉说,义愤填膺道:“这混蛋借宁九绝名头竟然坑了老子十一万八千两银子……不成,老子得找他连本带利要回来!”
“没用的,”尧灵仙抓住裴镌胳膊,低声道:“如果莫叔叔还有法子,他是不会让我这样来见你的。”
裴镌一屁股坐回石头上,两眼发直望着前方滔滔江水,喃喃道:“这算什么,好不容易送货上门了,还带附加保质期?”
“我是货吗?”尧灵仙莞尔浅笑,问道:“你的伤不碍事吧?”
“瞧我生龙活虎样子,就斩断天那两下,也能伤着我?”裴镌挤出一丝笑容,自吹自擂道:“上回我受伤比这次好好教教厉害多了,差点就挂掉,不也挺……”
身躯猛然剧震,扭头看着尧灵仙道:“也许有个地方有个人能救你!”
尧灵仙却似不信,说道:“你说的是天上的大罗金仙么?除了他我实在想不出还有谁,除非是……”
她的眼眸一亮,对视着裴镌道:“你说的是苗疆神庙?!可……”
“走!”裴镌拉起尧灵仙,问道:“你骑马来了没,我想先带你去个地方。”
两人坐上尧灵仙骑来的白马向西疾驰。夜色如画马蹄脆响,尧灵仙依靠在裴镌的怀中,袖袂轻舞飘飘若仙。
行至半夜两人一骑来到一座大山中。裴镌携着尧灵仙弃马步行,走进一处僻静荒凉的幽谷深处。山涧叮咚,夜鸟啼鸣,月光正好。
两人沿着山涧走了一段,裴镌始终不说自己要带尧灵仙去哪里,她也没问。
忽见前方小山岗上有几间茅草屋,灯火俱黑。山岗下一排排一列列竟是几百座整整齐齐坟冢。尧灵仙凝眸望去,正看到一块墓碑上写着:“大楚武阳侯裴公中书之墓”。“这裏……”她转目看向裴镌。
“是我全家三百八十七口人的墓园。当年我爹和几个哥哥、姐夫、表兄他们被押往菜市口问斩,一位曾经受过我爹恩惠的小贩冒死收尸,然后用牛车运来这裏掩埋。”裴镌凝望一座座坟冢缓缓说道:“剩下人包括我在内发配北疆军营为奴,结果在宝安城外遭遇劫杀,除了我侥幸存活下来,其余人全部遇难。”
尧灵仙没说话,握着裴镌纤手紧了紧。裴镌面色有些苍白,苦涩道:“我在断龙岗找寻到了他们的遗骸,连夜运回这座无名山谷里,将他们和我爹爹安葬在了一起。可是除了我母亲和两位姐姐几个丫鬟仆人外,其他人的遗骸我已无法辨认,所以他们的墓碑上都是空着……”
他耸了耸鼻子,强自微笑道:“张叔一家应该都睡了,咱们就别打扰他们了。你陪我去拜见一下我爹娘和哥哥姐姐们。”
带着尧灵仙来到了裴中书夫妇的墓前,双膝跪倒低声道:“爹,妈,儿子回来看你们了。我来得匆忙没带纸钱,只能烧点其他的祭奠你们了。也不知这玩意儿在地底下好不好使,你们开心就好……”
他从袖口里取出禹龙宣御笔书写的那道为裴家昭雪的圣旨,慢慢展开指尖阳刚真气一凝点着了它。
望着圣旨慢慢在火苗里化为灰烬,裴镌的眼睛热了,久久地静默。
尧灵仙深深体味到裴镌此刻内心那难以言喻的伤痛,她默不作声地在他身边跪下,就这样陪在他的身旁,看着圣旨燃尽,看着最后一丝火光在黑夜里黯灭。
不知过了多久,裴镌揉揉被烟熏红的眼睛,咚咚咚朝着坟头连磕了九下。
当他抬起满是泥土的头时,脸上又有了笑容:“爹,妈,我还是说件高兴的事给你们听吧——瞧见儿子身边的这位仙女没有?这是我给你们二老带回来的大儿媳。嗯,将来我还要带二老婆、三老婆、四老婆、五老婆,也许还有六七八九十老婆一块儿来拜祭们。放心,咱们老裴家不会绝种,咱们要子孙满堂。到时候们一个个都得叫你们‘爷爷奶奶’——嗯,‘爷爷奶奶’过年可要记得给孙儿孙女们发压岁钱,记得要用红纸包的,那样喜庆……”说着说着,他的泪水止不住淌下来。
“嘿,是这烟熏得我——”他抬起袖口想擦,旁边递来一方洁白的绢帕。
裴镌扭头瞧向尧灵仙。尧灵仙轻轻用绢帕拭去他脸上的泥污与泪痕,柔声道:“往后的每年除夕,我都会陪你代二老发压岁钱,一个两个……五个六个——”
“七个、八个……是红包还是孩子?”裴镌笑了,热泪再次不争气地滚落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