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谓的修行嘛,顾名思义,就是一边修炼一边行路嘛。又有所谓,行万里路胜过读万卷书,你这小鬼又是一个不喜欢读书的,那更加要大走而特走,不走个三五万里,以后你就等于一蠢货嘛。”面对江鱼提出的自己学艺的要求,手里拎着一条烤狗腿大啃大嚼的无凡,是这样笑嘻嘻没有一点诚意的回答的。
所以,在这暮春时间阳光正好的时候,师徒二人穿山越岭,一路毫无目的地胡乱逛了过去。无凡的修为到底如何,也就不说了,他可以安睡于虎豹群中,可以在毒蛇窟里胡乱打滚,随口一个呼哨,就有数百只猴子亲昵的给他送来各种水果。就算是江鱼,凭借着他过人的天赋,横渡山崖,浮凫江水,却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师徒俩信马由缰的在山林中厮混了三个月,无凡硬是没有传授江鱼一个字的修炼法门。
直到三月后,顶着头上那可以将人晒出油的毒辣太阳,二人站在横断山脉怒江峡谷的源头处,无凡懒洋洋的撕啃着一条烤野兔,笑嘻嘻的看着江鱼问他:“三个月了,从扬州走到了这西南极其蛮荒的地方,你可有什么领悟么?”
衣衫褴褛,浑身肌肤漆黑,更加瘦了一圈,好似一具大骷髅架子站在地上,一点人气都没有,一对大眼睛却额外有神的江鱼盘膝坐在无凡的身边,竖起右手食指在嘴上轻轻的‘嘘’了一声:“师父,不要开声,我在听那一蓬紫藤花瓣飘下来的声音;你听到了么?前面的那山头上,有几株山杜鹃正在开花;后面的山脚下,两只山兔正在厮打;还有这水里,有一只鱼在调戏一只螃蟹。”
惊喜的看了江鱼一眼,无凡随手将那烤野兔丢了出去。拍拍手掌,无凡跳起来大笑道:“这三个月你只喝山泉,只吃野果,果然是灵性大有长进了。好,万里之行,始于脚下,从明天开始,我们继续行道,在路上,为师开始教你炼气。”拨弄了一下江鱼好似烂鸟窝一般的头发,无凡乐道:“记住,本门心法,最重自然,一切随心随意就好,不要刻意,不要强求,一切自然。”
于是,师徒俩掉转头去,从怒江峡谷一路北上,没有丝毫目的地胡乱行去。无凡只花了七天的时间,就带领江鱼跨进了炼气的门槛,让无凡心中又一阵的沾沾自喜,大为自己的识人之明而感到骄傲。朝日初升的时候,师徒俩在山头采集纯阳紫气;玉蟾高悬之际,师徒俩在山头取那太阴真阴;子夜时分,又去那山涧水潭寂静之处,领悟满天星相的力量。
就在这好似野人一样的行脚历程中,江鱼后天的一点儿人间俗气被磨练得干干净净,身体已经恢复到了最原始的纯净状态。如今他和无凡都是腰缠兽皮,披头散发、蓬头垢面好似乞丐,眸子中却有明亮的光芒闪动,啸傲于山林之中。师徒两人随着那鹿群奔跑,跟随着猛虎捕猎,观摩那山鹰飞翔,伴随那猴群嬉戏,不知不觉中,江鱼的一切举止,都开始遵循那些野兽最自然最基本的动作施为,力量、速度,比起以前增强了不少。如今他轻轻一跃,就能跨过两丈许宽的河流,跳起一丈五尺高下,身体轻盈,好似猿猴、飞鸟。
终于,在冬天的第一片雪花飘下的时候,江鱼在峨嵋山的金顶上一拳打碎了一块西瓜大小的砂岩,惊喜若狂的江鱼狂奔下山,找到了正在山脚下摆药摊子的无凡兴奋无比的夸耀了自己几句:“师父,我如今一对膀子上有三五百斤的力气,我大哥都没我的力量大,我也算是高手了罢?”兴高采烈的江鱼在原地翻了几个空心筋斗,‘哈哈’有声的打出了几拳,踢出了几脚,摆出了一副武功天下无敌的模样。
“唔,高手么?”无凡摸着脸上的大胡子,慢条斯理的开始收拾自己的药摊子。他不怀好意的看了江鱼一眼,怪笑道:“嗯,你也算是高手了,放在大唐的朝廷里,怕是那些校尉一级的人,禁不起你两三拳锤的。好啦,继续赶路,你最近也有长进了,可以去给师父干点活路了。”
“干活路?什么活路?”江鱼傻呆呆的看着无凡,心裏有一种不是很好的预感。
无凡将那些药包打成了一个大包裹,懒洋洋的看了江鱼一眼,怪笑道:“师父嘴馋了,想要喝五十年陈的山西杏花酿,那是要大价钱的。这卖药,一天卖不出三个大钱来,既然徒弟都是高手了,这自然就要徒弟给师父解忧了。”
江鱼将胸脯拍得山响,大声说道:“师父有忧,弟子服其劳,这点尊师重教的礼数,徒弟我还是懂得一点的。唔,徒儿怎么去赚钱呢?”
更加古怪的看了江鱼一眼,无凡阴笑道:“乖徒弟,你对背后打人闷棍,没有什么反感罢?”看到江鱼的头摇晃得好似拨浪鼓一般,无凡‘嘿嘿’的笑道:“为师的也是这么认为滴,所以,我们去嵩山罢!如今天下最有富态的禅林,就是嵩山少林寺了。”
半月之后,嵩山脚下,香客们竞相传说有一专门背后打人闷棍的贼人疯狂作案。而且这贼人古怪得很,他不打香客,专门打秃头的和尚。不过五六天的功夫,就有少林寺下山买那油盐酱醋茶的和尚、下山云游行脚的僧人、回山禀事的佛子五十几人被人用碗口粗细的棍子打出了满脑袋的包,除了一条亵裤,身上所有的东西都被剥了个干干净净。
少林寺方丈震怒,撒下了三百僧兵搜山。于是,正在山窝窝里清点这五六天来的战利品的江鱼,被三名武僧堵上,一顿棍棒打得他浑身青紫,满脑袋肉疙瘩,哭天喊地的丢掉了所有了钱物,抱着脑袋狼狈鼠窜而去。大唐时,少林寺的僧兵是何等厉害,何等精锐?可以说他们是天下一等一的强悍军队。牵一发而动全身,三百僧兵蜂拥而至,江鱼被僧兵追杀三百里,期间险死还生好几次,最后终于又是使出了老招数,一路上招呼了数个兽群埋伏起来,好容易藉着畜生之力,逃出了生天。
遍体鳞伤的江鱼倒在一处山林中嚎啕大哭,自觉生平从来没有吃过这等大亏,受过这等奇耻大辱。三名武僧中随意一人都能打得他晕头转向不知今夕何夕天上人间是何年,这彻底击毁、粉碎了他心头冒出来的一点点的骄傲和狂傲。
无凡咀嚼着一只山猪的耳朵,好似鬼一样出现在江鱼的身边,笑吟吟的说道:“我的高手徒儿,你感觉怎么样?三百僧兵都没打断你的腿子,看来人家的评价没错,我望月一门逃命的功夫果然是天下超一流的。”
江鱼跳起来,朝着无凡重重磕头道:“师父,徒儿知错了,还请师父多多指点。”
无凡笑问他:“错在何处?”
江鱼咬牙切齿的吼道:“徒儿错在,不应该以为自己是高手了就狂傲自大;徒儿更错在,打了闷棍就要见好就收,及时的逃离作案现场;徒儿更是明白了,就算是打闷棍,这身手也是要越厉害越好!”
无凡默然良久,很久才无奈的点头道:“你能消去那骄傲之心,为师甚是欣慰。只是,那打闷棍的事情,既然是你的爱好,为师的也就不说什么了。等你有了那能耐,你去打当今皇帝的闷棍,我也不管你就是。”将手上的那山猪脑袋随手抛开,无凡跳起来笑道:“你这小娃娃,如今受了教训就好。那三百捉拿你的僧兵,不过是少林寺放在外面的幌子,他们真正的高手,还没派出来哩。记住,修炼一道,首重修心啊!”
谦虚和谨慎,这就是江鱼拿了一脑袋的包换来了深刻教训。当然了,这个教训也告诉了江鱼,就算以后有了再高强的本领,似乎背后打闷棍,也是最好的选择。毕竟那被他打翻的和尚中,很有几个下山云游的好手在阴沟里翻船了嘛。
受到了教训的江鱼,终于将他那飞扬跳脱的本性压抑在了自己的心底深处,一本正经的跟着无凡悉心的学艺。离开了嵩山,师徒俩遍历天下名山大川,循幽探秘,领悟那天人自然之道,自得其乐。一座座高山被江鱼踩在脚下,一条条大川被他随意横渡,不知不觉中,江鱼的心境,已经和扬州城时大为不同。在黄河里和那丈许长的大鲤鱼嬉戏,在长江中与那三丈大小的江团欧斗,在长白山天池同那大得可怕的鲑鱼竞速,在青海湖里和那似蛟非蛟的怪兽较力,江鱼的眼界大开,却也在嬉戏和游玩中,和那自然的节奏暗暗吻合在了一起。
这样的行脚天下,师徒俩耗费了两年的时间,他们一时在山川中游走,一时在市井中摆摊,看尽了人生百态,看尽了潮起潮落,终于,在某日晚上江鱼体内的真气蓬勃欲飞,一声龙吟震得师徒俩暂时驻足的那座小城百姓骚动之后,无凡领着江鱼离开了中原,径直朝着西北而去。
横渡了三千里不毛之地,见识了大唐军队和吐蕃大军的血腥厮杀,甚至让江鱼出手偷偷的在背后用闷棍敲翻了几个吐蕃的王公练手之后,师徒俩终于来到了昆仑山脉。当那昆仑山的主峰还在远处若隐若现的时候,无凡已经跪倒了下去,朝着那天,那地,那山,那河,那土,那草,那一望无际的世界五体投地的跪倒了下去。“昆仑,我回来了!三百年,我无凡回来了!”
无凡眼里是激动,是震撼,是沧桑,是远古遗留下来的一丝洪荒。而江鱼眼里则是无聊,无趣,无心思,对这看起来荒漠一片的昆仑山,他没有丝毫的好感。他撇着嘴站在无凡身边,心裏乐道:“吹吧,吹吧,你这大叔吹牛的水准这几日又涨了不少。三百年没回来昆仑山了?您老人家贵庚哪?”
正在心裏腹诽暗笑之时,无凡低沉的说道:“江鱼,跪下,磕头。向本门祖师,向这天地的神灵,向昆仑的灵磕头。神灵者,天地所化,自然造就。本门的心法来源于自然,来源于洪荒大道,这天,这地,还有那神灵,都是我们要敬仰的。”
江鱼无奈的跪下,按照无凡的要求,朝着四个方向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礼,随后抬起头来,嘀咕道:“天地神灵么?如今扬州城那边流行的是拜李老君和如来佛哩,这天地神灵,又是什么玩意?”
心情振荡的无凡,却懒得教授这惫懒的娃娃,他拎着江鱼的手,迈开大步朝着昆仑山深处行去。一边飞奔,他一边长笑道:“本门祖师最终坐化于这昆仑山下,后来本门的先祖,就将祖师坐化的所在化为望月一门的山门所在。江鱼,你也要去山门中,挑选适合你的长弓了。”
江鱼眼睛一瞥,看了看无凡身上背着的那张比寻常人一个人还要高一点的大弓,心裏一连串的叫起苦来:“祖师在上,人家如今流行的是用剑哩,传说中的高手,哪个不是用剑的?或者用其他的奇兵,比如说那评书里说的‘凤翅鎏金镗’也是好货色,多威风?背着一柄大弓做什么?不知道的,还以为他妈的我们都是打猎的!”
江鱼心裏犯愁,这背着一张大弓,也太没有高手的风范了罢?他可是立志要做‘中原净街虎’的,若是他的兵器是一把能够笑掉人大牙的长弓,他很是为自己将来在那注定属于他的美女心中的第一印象感到担忧啊。“人家扬州的婊子都喜欢俊俏的公子哥,手里拎着折扇的那种。想来武林中的美女,是不会喜欢一个拎着长弓却没有带上哪怕一支箭矢的白痴罢?”他又仔细的看了看无凡,没错,他身上没有箭壶啊?
在那寒风呼啸,雪花都有巴掌大小的昆仑山中跋涉了半个月,无凡终于带着江鱼来到了一座高耸险峻的山峰下。也不知道他捣了个什么鬼,原本看上去一片齐整白花花的冰崖上,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冒出了一个不甚整齐的洞口来。无凡领着江鱼朝着那山洞磕头跪拜了,这才带着一点颤巍巍的小心谨慎,拉着江鱼的手进了山洞里去。
从洞外看去,这山洞黑漆漆的,可是进了山洞,江鱼才愕然发现,这洞里光线明亮柔和,山洞的四壁更是光洁如玉,也不见一点灯火,不知那光线是从哪里传来的。经过一条长有百丈的大道后,师徒俩到了一个高有十几丈,长宽都过百丈的大石窟中。这石窟的形状也是不规整得很,正中有一条巨大的青石桌,地上胡乱的摆着七八个石头蒲团,这就是石窟里仅有的一点家什了。
江鱼正在心裏暗骂望月一门的穷困,寻思着难怪自己的师父要去做那卖药的小贩,却看到无凡已经走到那石桌边,从上面拿起四五张信笺翻阅起来。只看到无凡的身体颤抖了几下,脸上的神情又悲又喜的,转头对着江鱼苦笑道:“徒弟,望月一门只有你我师徒二人了。为师的师尊,和大师伯、二师叔,他们已经升天了。另外两位同门,却是没熬过那一关,已经坐化了。望月一门啊,只有你我二人了。”
“大师伯,二师叔,师尊啊,天人相隔,不知日后可有相见之期?”无凡低声叹喂了几声,拉着江鱼的手,顺着另外一条甬道,到了一个小小的石室中去。这个石室高有超过千丈,长宽却也不过二十丈左右,给人的感觉极其古怪。那石室的四边墙根下,盘膝坐着二十几个满脸愁苦的人,一对眼睛紧紧的闭着,没有一点的生气。而那石室自离地三丈许的石壁上,就有数百幅和真人一般大小的壁画,那壁画上的人栩栩如生,一根汗毛都看得清清楚楚,而且色彩绚烂,好似真人一般。
江鱼好奇的将手在那最近的一个人身上摸了一把,却猛的惊骇得叫起来:“救命啊,僵尸啊!”那尸体触手冰冷,坚硬好似金石,江鱼立刻想到了民间传说中,那等最为可怕的物事。
无凡重重的一巴掌拍在了江鱼的脑门上,怒声骂道:“放屁,简直就是臭不可闻,我望月一门的山门,哪个僵尸敢进来?这是本门的历代先人坐化后的尸骨。留在这裏的,都是修为到了金刚之躯的前辈,人死身存,有什么好害怕的?你刚才摸的,就是为师的大师兄,你的大师伯!”
“啊?”江鱼脖子猛的扭了过去,死死的盯着那‘大师伯’看了半天,终于结结巴巴的说道:“可,可是,师父啊,你的大师兄,怎地看起来比你起码年轻三十岁?他这模样,怕不是只有十七八岁的模样罢?”
“屁话,屁话,全部是屁话!你大师伯比为师年长八十七岁,怎会比为师的又年轻三十岁?”无凡的心情很是不好,捏着那几张信笺叽哩咕噜的嘀咕道:“好嘛,两个坐化的,三个飞升的,还都没有收下一个徒弟,我们望月一门啊,这下可就乐子大啦!若是传出去说我望月一门只有两个门人了,我敢保证那群看我们不顺眼的混蛋,马上会欺上门来抢我们的宝贝哩!”
苦笑了几声,无凡抬头看着那最高离地有八百多丈,一圈儿有数十幅的壁画苦笑道:“二代祖师,他们飞升的有九十七人;三代祖师,飞升的有八十五人;四代祖师,就只有三十七人飞升;而到了师尊他们这一代,飞升的只有三人。而本门弟子,最多时有近万人,如今却只有区区二人了。这九州大地,莫非真的不适合我们这些人居留了么?”
有点伤心的看了看最靠近门口的两具肉躯,无凡低沉道:“不知江鱼的造化如何。不知我无凡的造化如何。是无奈的留下一具破烂肉身堕入轮回,还是在这影壁上留下真神图象,顺利飞升呢?”
江鱼早就陷入了痴獃状态,他看看那些尸体,看看无凡,看看无凡,再看看那些尸体,终于发出了一声尖叫:“鬼啊!”饶是他胆子再大,毕竟年龄太小,再这样诡异的石室中,还是终于承受不住那等心理压力,干脆的昏了过去。
无凡苦笑了一声,抓抓脑门思忖道:“唔,是不是我太过分了点?这两年,可没交待他一点关于师门的事情啊!不过,这小子平日里胆子不是很大的么?半年前都敢去偷看人家青楼里嫖客嫖妓!原来这小子不是一颗虎胆,就是一颗敢包天的狗胆罢了。嘿!”
笑了几声,无凡跪在地上,朝着那影壁上最下面的三副人像依次磕头之后,慢慢的站起身来,低声道:“你们走得干脆,一个个都留下信笺说谁最后一个回师门的,这光大门户的重担就交给他了。可笑我无凡在中原行道百年,也不过碰到江鱼这一个极品的好胚子,却上哪里去找门徒去?这中原红尘翻浪,物欲横流,人自生下就已经被关闭了先天七窍,哪里还有适合本门大道的人物?”
一手提起了江鱼,无凡走出了这个石室,到了望月一门山门最深处的一个石窟里。他随手丢下了江鱼,连续三五个耳光将江鱼抽得幽幽醒转,沉声说道:“这裏是我望月一门自洪荒以来,所有先辈储存自己炼制的宝物的地方。先辈们坐化或者飞升后,他们随身的兵器以及炼制的那些宝物都留在了这裏,原本是准备光大门户所用,可惜如今宝贝多多,门人却是极少的了。你且按照你的本心,挑选你所要的物件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