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子咕噜咕噜滚动前行,赵子然坐在马车里饮了口云想想送他的“果子酿”,口味果然跟云世伯当年让他尝的一模一样。
都说三岁小孩儿不记事,但不知为何,他就是清晰的记得那清甜可口的酒味。
“主子,属下有一事不明。”阿五的声音从帘外传来。他乔装成车夫的模样,出了城才敢开口说话。
“何事?”赵子然转着手里的酒壶问。
“是关于云姑娘的。”
“想想?”赵子然手里的动作顿了顿,“说来听听。”
“那阿五就直说了,若是哪里惹主子不快,还望主子不要生气。”
“行了,你要说就说,怎的这么啰唆。”赵子然语气带笑。
阿五挠挠头,开口道:“主子明知道那孙小姐对云姑娘有异心,甚至还欲串联那大汉诋毁云姑娘清白,您为什么不跟云姑娘说清楚呢?”
赵子然沉默了一会儿,反问道:“你可看得出想想对那陆家少爷有情吗?”
阿五不敢回答。
赵子然又接道:“你不说,便代表你知道。阿五你是没见过,这女人,一旦陷入爱情里,便很容易迷失自我,有时候旁人说上几百遍,也抵不过自己经历一遍。而且,我也有自己的私心。”
“主子哪里还有什么私心?您将咱们几个裡武功最厉害的阿七都留在云姑娘身边了。”阿五笑。
“我指的不是这个。”
“那是什么?”
赵子然没回答,阿五也没追问。
看着手里的酒壶,赵子然想起自己为什么没有揭穿孙语柔的原因。
陆家对孙语柔和对想想的态度,是完全不一样的。如果陆容非执意要跟想想在一起,免不了跟家里争吵,到时候他便要在家人和想想之间做选择。而依想想的性子来说,她绝对不会让陆容非面对这样的难题。
所以,真要加重想想离开陆家的决心,他什么也不用做,只要等孙语柔有所行动,再等陆家自己爆发矛盾就行了。他没有给想想多留些银子,也是怕想想猜到,毕竟她那么聪明。
想完这些,赵子然忽然低笑出声。
“主子,怎么了?”阿五在外面问道。
“没事。”赵子然回答。
他掀开车帘看了看外面,此处早已离弄泉县不知多远了,入眼的只有连绵不绝的山和树。而每离弄泉县远一些,他就离皇宫更近一些。
皇宫……他是在那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长大的,就算外人再如何说他三皇子闲云野鹤,只流连山水,那也改变不了他是皇家人的事实。而他只要是皇家的人,就注定心思不会单纯,不然他怎么会连喜欢这种事也下意识地算计起来呢?
不过没关系,就这么一次,而且他是为了想想好。陆容非能给想想的,他都能,而且他还能给想想更好的。
咕噜咕噜——车轮继续滚动,两壶“果子酿”,空了一壶。
陆府。
陆容非面对母亲、妹妹和孙语柔,简直一个头两个大。
陆夫人是个极为护短的人,以前陆容非觉得这点挺好,现在却觉得麻烦了起来。
“娘,想想不是那种人!她只是关心小柔而已。再说了,她自己当时也在,要照您说的她是故意说那些话,那她岂不是连自己的名声也毁了吗?”陆容非再次解释道,因为陆夫人说云想想心思深沉,当着府里下人的面败坏孙语柔名声。
“非儿啊,娘见过的这些小把戏比你多得多,也有经验得多,你怎么不相信娘,非得相信那个什么云想想呢?我看啊,我当时就不该同意她来我们家酒坊,还住进了陆府!”陆夫人气得眉头紧皱。
“姑母。”孙语柔语带劝慰,倒了杯茶放在陆夫人面前,又小声让人去催促拿消肿药的丫鬟。
孙语柔做的这一切陆夫人都看在眼里,她望着自家“冥顽不灵”的儿子,更加闹心。
“非儿啊!”陆夫人苦口婆心,“小柔到底哪里不好了?你就非得选那个云想想吗?”
想是没料到陆夫人会提及自己,孙语柔愣了愣,才半害羞半着急地跟陆夫人说:“姑母,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这事晚点儿再说吧。”
“怎么就不是说这些事的时候了?这就是一码事!小柔你呀,就是太不争不抢了,这才让别人钻了空子!”
“什么叫钻了空子?”陆容非真不乐意了,“我喜欢人家,那是我的事,要说钻空子那也是我,人还没看上我呢。”
“什么?”听到云想想竟然还没看上自己儿子,陆夫人更气了,“她一个孤女,凭什么看不上你啊?我还没嫌弃她呢!”
“别孤女孤女地叫别人,娘,您好歹也是陆夫人,说话别跟个市井泼妇似的。”陆容非皱眉。
陆容非皱起眉的时候跟陆老爷像极了,陆夫人虽然被陆老爷宠得没边,但也是个知轻重的人,转口道:“那她娘亲是真的去世了吗?”
陆容非不耐烦地“嗯”了声。
“那她娘的后事呢?我派人去打听了一番,说是还没办。这要是真的,那她也太不孝了。”
“人家办不办后事,你们着什么急,操什么心啊,说不定人家有什么难言之隐呢?”
“有什么难言之隐不能为自己的亲生母亲办后事?”陆夫人虽然不高兴,眼看自家儿子又要皱眉,她急忙转开话题,“好,这个姑且不说,但她明知你喜欢她,还跟那个‘赵不言’搅和在一起,这算怎么一回事?”
“那是‘赵不言’缠着她!”说起这个陆容非也烦。
“胡说!”一直沉默不语的陆风瑶说话了。
“我怎么胡说了?”陆容非看着自己妹妹,“他姓赵的哪里好了?值得你们一个两个这么不依不舍?人家住哪里,家里有几口人,家里又是做什么的,你们知道吗?什么都不知道就敢在这裏瞎嚷嚷,真以为生活是话本啊?”
陆风瑶不说话了,只是气鼓鼓地看着陆容非。而陆容非此时才瞧清妹妹红肿的脸,心裏升起些许愧疚和疼惜。
“还痛吗?”他颇为不自然地问。
陆风瑶哼了声别过头,没回答。
兄妹俩吵闹是常有的,回来的路上陆夫人听了丫鬟的叙述,觉得这事儿陆风瑶和陆容非各有一半责任,眼下见两人有所缓和,便道:“现在知道关心妹妹了?下手的时候怎么不轻一点呢?”
陆容非别开眼,不想再解释。陆夫人打圆场:“行了行了,都是一家人,哪儿有一直记仇的道理。”
陆风瑶紧绷的肩膀软了些。
看到这一家子和和睦睦的画面,孙语柔垂下眼,等到欣儿说拿药膏的丫鬟来了,她才起身接过药膏,帮陆风瑶擦起药来。
“谢谢小柔。”陆风瑶对孙语柔道。
“跟我说什么谢呀。”孙语柔轻笑,一边帮陆风瑶轻轻吹了吹红肿的脸颊,问,“怎么样?还疼吗?”
陆风瑶瞟了陆容非一眼,瘪瘪嘴。
孙语柔又转头对陆容非说:“容非哥哥,你就别气瑶姐姐了,你们……应该能互相理解,瑶姐姐也是看到那赵公子跟云姐姐举止亲密,才一时难过说了重话,要是换作你,想必也是一样的。”
孙语柔故作坚强的表情让陆夫人泛起一阵爱怜,她埋怨地看了儿子一眼。
陆容非则直接无视了母亲,只看了孙语柔一眼,从侧面印证了她话里的意思。
孙语柔面上没什么反应,心裏却早已波涛汹涌。随后,她帮陆风瑶擦完药便告辞离开了,说是身子有些乏,想回去休息,陆夫人闻言送上了一长串关怀的话,但孙语柔一句也没听进去。
出了陆夫人的院子,孙语柔在前面走着,欣儿在后跟着。
想起那个人跟自己说的话,欣儿开口道:“小姐,有句话就算您要赶欣儿离开,欣儿也要说。您虽不是老爷、夫人亲生的,但您待他们比亲生的还用心,而您对少爷的心思,大家都明白,要是夫人一心想撮合您和少爷,直接让少爷娶您过门就是。少爷又不讨厌您,只要有了那夫妻之实,少爷就不会将您再当成妹妹看待。”
欣儿话说完,孙语柔的步子猛然停了下来。
由于低着头,欣儿看不清孙语柔的表情,不过她还是能感受到头顶炙热的视线。
她很小的时候就被卖入了陆府,丫鬟要做的事情,她都做过,正是因为这样,她才不愿一辈子都过着这样的日子,现在有个机会送到她面前,她怎敢不抓紧?
在说这些话之前,虽然她心裏直打鼓,但也还是愿意赌一把。
那个人的主意上次成功了,这次应该也会有用吧。
事实给了欣儿肯定的回答。
“这些话谁跟你说的?”孙语柔问。
“回小姐,没人跟我说。”
“好,那你记住了,下次不要再在外面提起,还有,以后不要站在门外了。燕儿怎么做的,你就怎么做。”
欣儿一愣,随即飞快道:“是,小姐。”
“对了,杏儿为什么会从我身边离开,你们私下应该有所耳闻,这种事,我不想再发生第二次。”
“奴婢知道。”
天色渐暗时,陆容非总算从陆夫人那儿离开了。
陆夫人的意思是,她并不是一定要陆容非娶孙语柔,但要是陆容非能娶孙语柔的话,那是再好不过的。反过来,要是他陆容非想娶云想想,那云想想不解释清楚她娘亲的事,他们两人也是绝对不可能的。
于是事情再次卡在了这裏。
“真是麻烦!”陆容非丧气道。
走了一小截路,他对跟在身后的福来道:“想想呢?”
“回春雨苑了。”福来答。
陆容非脚步一转:“走,我们去春雨苑。”
春雨苑内,云想想该收拾的也收拾了,要打包的也打包了,只等天一亮就跟陆夫人道别离开。
今天刚发生这档子事,其实她也不愿面对陆夫人,但跟陆家的合约解约得经主人同意,而比起陆容非,陆夫人对她而言倒没那么可怕了。
“你这是在干什么?”云想想正在计划明日之事,陆容非的声音忽地从门口传来。
他走进门,看见放在桌上瘪得可怜的包袱。
云想想第一反应是想把包袱收起来,但奈何陆容非三步并作两步走了进来,她的手只来得及放在包袱上,便就此停住。
“我问你,你这是干什么?”陆容非指着桌上的包袱,语气严厉了不少。
云想想嚅动嘴唇,声音小得可怜:“打包东西。”
“打包?你打包去哪儿?难不成要离开陆府?”问这话时,陆容非的心是悬着的,而云想想给他的答案,则让他的心彻底沉入了谷底。
“对,离开陆府。”
“云想想!”陆容非拿眼瞪着她,“你怕是不记得我们之间有合约了吧?”
“记得。”云想想不敢看他,“我明天会去找陆夫人说清楚……”
“跟你签合约的人是我!是我陆容非!”陆容非一掌拍在桌子上,震得桌上的水壶哐啷一声响。
云想想深吸一口气,终于正视他道:“行,那我现在想毁约行了吧?再说了,我给陆家研酿的新酒也足够……”
“云想想!”陆容非打断她,“你以为我在乎的是酒吗?”
云想想不说话了,因为这个答案她清楚得很,但她却无法给他回应。或者说她给了,但他不愿放弃。
“想想,我不管你有什么难言之隐,那都是你的事,你不想说,我便不去问。再者,就算我们之间的关系因此而受到阻碍,我也会解决,用不着你来担心。可是你为什么一直都在拒绝我?难道我在你心中就那么不可靠吗?”
“我没觉得你不可靠。”云想想顺应内心回答。
陆容非继续问:“那你为什么连个尝试的机会都不愿意给我?是不是我哪里还做得不够好,我说了,只要你开口……”
“不是的!”云想想闭上眼,想掩饰住内心几欲喷薄而出的情感。只是这次,她又得让陆容非伤心一次了。
“因为我不喜欢你。”
近日的气温越来越低,夜间的风不再让人感觉惬意,反而有种几欲穿透皮肤的凉意。
在回去的路上,陆容非脑子里一片空白,他手里拿着作废的合约,走着走着,忽然就笑了,但仔细看去时,眼中却带着泪。
“云想想。”他喃喃道,“你怎么连说谎都不会?可尽管如此,我还是会当真啊……”
另一边,赵子然顺利回到皇宫,从云想想那边誊抄的内容,还是没人能解读出来,不过他把这些日子调查的结果都跟父皇说了。
听到云想想的存在,威严十足的皇上神色松动了一下,他颤抖着声音问:“这些年她过得怎么样?”
“回父皇,还算自在。”换上华服的赵子然回道。
宣帝点头:“自在就好,自在就好,她父亲也是个喜欢自在的性子。”话说完,他似乎陷入到某种回忆,而后才接道,“今晚的中秋宴跟历年一样。”
言外之意就是“魏太师也会来”。
赵子然垂下眼:“儿臣知道,儿臣会好生注意的。”
“嗯,行了,你下去吧,去看看你母妃,她想你了。”
“是,父皇,那儿臣先行告退了。”
三两句话后,赵子然离开了养心殿,前往玉贵妃处。
赵子然进宫时带着随从,随从手里提的,正是云想想临别时送他的“果子酿”。
“然儿!”看到赵子然,玉贵妃满是欣喜。
她隐约知道这阵子然儿在忙什么事,但圣上和然儿既然都没提,她也识趣地没问。
毕竟,有些事知道的人越少,便越安全。
只是为娘的,对子女难免心怀担忧。圣上怕是也觉察到她的不安,所以才早早放然儿来看她了吧。
“儿臣给母妃请安,母妃近日身体可安好?”赵子然规规矩矩行了个礼。
“无恙无恙。”玉贵妃连忙扶起赵子然,左右打量了他一番,笑道,“每次游历回来你都要瘦一圈,怎的这次反倒胖了些?”
“有吗?”赵子然笑眯眯地回答,“大概是人逢喜事精神好。”
“喜事?”玉贵妃眼神一亮,拉着赵子然坐下的同时,屏退了四周的下人,“怎么了?你这是看上哪家的千金了?”
赵子然摸摸鼻子:“哪儿有什么千金?”
“行了,你可是母妃一手养大的,你想什么母妃能不知道?你这满脸的春风啊,都快溢出来了。”
身在皇宫,如能自己带大孩子,也实属一件幸事,至少对玉贵妃而言是幸事。所以她在教导孩子方面很用心。
后来,然儿这孩子也确实让她省心,纵然他爱好山水,那也无妨,大不了以后当个闲散皇子或者王爷。
只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然儿和圣上开始有了他们的秘密,他们以为不说,她就不知道,殊不知女人对于自己在意的人,直觉强烈得可怕。而她眼看着然儿跟圣上年轻时越来越像,心裏也是说不出的复杂。
“然儿。”玉贵妃看着赵子然,“无论你喜欢哪家的姑娘,母妃都支持你,你知道的,只要你过得好,母妃就满足了。”
赵子然长大后,便很少听见母妃说这种真情流露的话,一时间,心中有些感慨。
“然儿,你已经大了,有些事自己能做主,所以母妃便不再过问,但母妃还是有句私心的话想跟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