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仰之间,时光已过去十六载,昔日种种已被尘封在岁月的尘埃里,若无人问津,它便永不被提起。
弄泉县是距京师最近的一座小县区,别瞧它只是区区一座小县区,名头可响着呢!在这县上,有一间远近闻名的酒坊,名叫“醍醐酒坊”。这醍醐酒坊酿出来的酒有着“京师绝香”之称,除了当年司酒坊的圣手云轩,再无人酿得出能比得过醍醐酒坊的酒。
只不过云家包括云轩在内因一场灭顶之灾,一夜间倾覆,现已鲜少有人提起。偶尔有人追忆时,也只剩下感叹和惋惜。
话又说回那醍醐酒坊。
醍醐酒坊每年都会在弄泉县举行赌酒大会,聚各方识酒、爱酒之人品酒,优胜者能获得醍醐酒坊陆家的一大笔奖金!
“青山哥哥,那醍醐酒坊有那么厉害吗?每次来弄泉县,你都要同我讲这些,我耳朵都听得起茧子了!”弄泉县的街上,走着一个身穿白蓝色布衣的少女,她双手捂着耳朵,脸上神情微微不悦。
即使她衣着粗简,依旧掩盖不住绝好的容貌和眼睛里跳动的灵气。
那个被称为青山哥哥的是一个年轻捕快,他跟她是青梅竹马。他小跑两步追上少女,眼睛放光一般道:“你不晓得,我要是能拿到那笔奖金,那我离当捕头的日子就不远啦!”
云想想驻足,盯着年轻捕快,头一歪,问:“青山哥哥,你是不是又想对那个什么知县大人行贿!你这样是不好的!”
“想想,想想。”柳青山拉住云想想的手,道,“我也是为了让你和莲姨有更好的生活,你想呀,我一个小小捕快,要多少年才能攒够银子来娶你呀?”
“人家又没有非要你拿银子娶我!”云想想脚一蹬,别过头去,小脸气得红鼓鼓的。
柳青山见她露出如受气小媳妇儿的模样,忍不住宠溺地揉揉她头发,道:“好了,我听你的,踏踏实实做好本职工作便是,不气了好不好?想想。”
云想想见柳青山服软,于是不再生气了,她提溜着手上系着麻绳的酒曲,退了一步,道:“既然青山哥哥那么想参加赌酒大会,那么想想便陪青山哥哥去一趟吧。不过青山哥哥要同想想约定,赴这一场赌酒大会,只为初心,不论输赢!”
柳青山一顿,反应过来时禁不住抱紧云想想,道:“好,好!我听想想的!谢谢你,想想。”
云想想晓得,在陆家赌酒大会上拔得头筹,是柳青山一直以来的梦想,她如何能不支持?
陆家赌酒大会远近闻名,每年都能吸引不少人。这群人里,只有少部分人是真正的爱酒之人,另一部分不过是垂涎那笔丰厚的奖金。
云想想与柳青山穿过拥挤的人群,站在了赌酒台下。
果然是场面很大,稠人广众,云想想禁不住暗想。
此时,台上忽然鸣起一阵锣声,“铛——”的一声,沸沸扬扬的会场顿时安静了下来。
只见那台上走来一位年约四十的儒雅管家,身边跟着一个约莫十八岁的姑娘。那管家样貌平平,姑娘却生得十分好看,她寄着一袭鹅黄裙衫,身披水绿色轻纱披帛,头上梳着朝云近香髻,别了支镶花蝴蝶簪。瞧她模样,更是水灵娇媚,眼波流转,藏着一股机敏劲儿。这等美人,怕是在弄泉县找不出第二个了。
“那是陆家小姐吧,长得俏丽不说,小小年纪就在商场上扬了名,着实厉害啊!”
“这妹妹是厉害,可陆家那个纨绔少爷今年还是没出席啊,兄妹二人看起来真不像一个爹生的。”
一时间,各种议论不绝于耳,隐匿在人群中的陆容非冷眼扫过眼前七嘴八舌的人们,轻蔑一笑,展开手中的折扇轻摇起来:“无知小儿,你们懂什么!”
几日前,妹妹气冲冲地找到他,硬说爹最近身子不舒服是被他给气的,要他在赌酒大会上好好表现一番让爹高兴高兴。
陆容非自然不愿,暂不说他教训隔壁钱庄少爷并没有错,毕竟是对方欺负酒楼卖唱姑娘在先,言语挑衅在后,挨了打,那家伙也只能自认技不如人。另一方面,他陆容非自小就无心商场,生意场上的故作姿态、阿谀奉承并不适合他这洒脱自由的性子。
他如此生活了十九年,早就洒脱自由惯了,老爹也早已习惯,怎么可能此时因为他生病?
陆容非拒绝了陆风瑶,风瑶却又以为他代劳商家每月总结为条件,让哥哥去参加赌酒大会。
这个条件对于陆容非来说,太诱人了。他早就烦透了每月花上美好的一天时间去听那些老头挨个唠叨,现在妹妹愿意帮自己接过这个大麻烦,他自然愿意顺水推舟。
于是,这个在外人眼中没出息的少当家,果然很没出息地应允了陆风瑶。
陆容非回过神来,看着眼前的人潮,果然同他事先调查的结果一样,来参赛的大多数是酒庄的年轻一代接班人,大家都想着在大会上一举成名,顺便帮自家酒庄做个宣传。
富家子弟多纨绔,这些看上去仪表堂堂的公子哥,大多数空有其表,也就苏州府的青竹酒庄少当家向志远勉强算是一个对手。
陆容非一个甩手把折扇收起来,一边把玩一边观察着四周情况,嘴角挂着一抹意味深长的微笑。
“欢迎各位前来参与今年的弄泉赌酒大会,老朽在这表示感谢。”陆管家走到台中,双手作揖,彬彬有礼道,“接下来,我们将按照惯例先从混合的百家酒中进行闻香抢答酒名,优先答出三题者可以上台领取奖金。闻者有份,大家都可以踊跃抢答。下面请出第一坛百家酒。”
话音一落,便有家丁捧着一坛百家酒走了上来。
人群顿时涌动起来,纷纷往台前靠近。云想想遭人一推,险些摔倒,多亏柳青山及时扶住她。
陆风瑶淡然地瞟了一眼台下,手法娴熟地打开酒塞,点头示意家丁捧着酒坛绕场一周。
那股酒香飘散在赌酒台上,香味由清淡转为浓烈,香醇怡人。
台下议论纷纷的为寻常百姓,他们不懂酒。而那些胸有成竹的酒庄少爷,却似胜券在握。
“陆姑娘,这可是混有晨露的杏花村酒?”有年轻的酒庄少爷禁不住说出答案,灼热的目光却落在陆风瑶身上。
陆风瑶微微一笑:“公子只说对了一半。”
“呃……那另一半?”自信的酒庄少爷轻轻咬牙,却再也说不上另一半答案。
此时,人群中忽然有一道清亮的声音响起:“除了晨露,这另一半嘛,是黄昏时留有余热的清泉,雨后冒尖的茶叶。晨露、清泉、茶叶、杏花,一样也少不得。”
众人循声而去,见是那个摇着折扇的陆家少爷。
酒庄少爷道:“陆兄你说得有理,但你是陆家之人,你说的答案,不作数。”
陆容非哈哈一笑,望着台上的陆风瑶,道:“妹妹,看来我这个少当家当得还不是那么失败嘛,竟然有人会认为我懂得闻酒。啧,但我陆容非无所事事、偏爱喝酒的性格方圆百里谁不晓得啊,如果韩兄说我的答案不算数,那是不是在怀疑在下作弊呢?妹妹啊,有人说你我串通呢,这可如何是好?”陆容非打开折扇,微微挡住半边脸,委屈地看向那酒庄少爷。
酒庄少爷连连摆手,急忙解释道:“陆姑娘,在下,在下没有这个意思!”
“没有这个意思,那么本少爷与家妹就算不上串通了。既然没有串通,我凭自己本事闻酒得出的答案,为何作不得数?”陆容非面上带笑,语气却咄咄逼人。
酒庄少爷不知如何是好,只能抬起目光向陆风瑶求救,但陆风瑶并未理会他。
见到此出闹剧,云想想忍不住笑了笑。
她自小对酒就特别敏感,小时候经常跟柳青山等一众小伙伴闻香猜酒闹着玩,哪一次小伙伴们不是乖乖认输?她还曾因这个天赋被隔壁小花赐名小酒怪,说她小小年纪就嗜酒,长大了是祸害,气得想想跟她打了一架。
如今,这个酒庄少爷识得不错,陆家少当家识得更不错,只不过……他们在云想想面前,不过班门弄斧而已。
“陆公子的答案当然能算数,但小女子这裏有更好的答案,陆家姐姐,小女子还可以答题吗?”云想想娇俏清脆的声音打破尴尬的局面,她嘴角露出成竹在胸的微笑。
“可以。”陆风瑶道。
那酒庄少爷宛如见到救星,侧过身子忙道:“姑娘快说,你有什么更好的答案?”
云想想的目光缓缓移向陆容非,嘴角的笑意更深。陆容非阴沉着脸,直直盯着她,心裏暗道:哪里来的野丫头?居然坏本少爷好事……
合起扇子,陆容非一下一下轻敲手心,走到云想想面前,扬着下巴道:“你说你有更好的答案,要是说出来后我觉得不好怎么办?”
柳青山见状微微向前挺了挺胸膛,想要护在云想想面前,但被云想想拉住了。
眼神暗示柳青山稍安勿躁,云想想轻飘飘地看了眼陆容非,把视线移至陆风瑶身上:“好不好可不是你说了算,只要答案是对的便可。”
这下陆容非哑口无言了,他这跟特意凑上脸去挨了人一巴掌有什么区别?
陆风瑶则忍着笑,配合地点点头。
“行,那我祝您‘一鸣惊人’。”陆容非稍稍朝云想想凑近,皮笑肉不笑道。
云想想双眼弯弯,懒得再回答。
她闭上眼,再次嗅了嗅空气中残留的酒香,睁开眼语气悠然道:“这酒里有晨露,有黄昏时留有余热的清泉,有雨后冒尖的茶叶,还有杏花……”
“哎哎哎,你这不跟我刚才说的一样嘛!”听了前半段话,陆容非连连出声打断。
云想想话被打断也不气,笑着侧头望向他。
她那清亮的眸子里好似缀着细碎的星子,在睁眼的瞬间,竟让陆容非呼吸一滞。
“你说的这些都没错。”云想想说道,“但酿酒酿酒,除了酿酒的原料,容器也是不容忽视的。”
“容器?”谈及正事,陆容非眉头微皱,短暂思考后,他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朝云想想望去。
而云想想也在他明白过来的眼神里,慢悠悠道:“这酒是以沉香木木桶为容器,而非瓷器。木桶所酿之酒,其香味更加浓郁持久,口感也更加浑厚。所以,这酒里还有沉香味。”
云想想大胆的话令原本热闹的场面瞬间安静了下来,直到陆风瑶拍手称赞,围观人群才发出惊叹声,陆容非脸上的戏谑也少了不少。
酒庄少爷至此长舒一口气,掌声尤为响亮,站在他身边的陆容非扫了他一眼,他手上动作一顿,将手背到身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陆少当家这才移开目光。
“想想,你真厉害。”另一边,柳青山喜溢眉梢。
旁人的称赞或许不算什么,但柳青山说的这么一句,云想想便娇羞地红了脸,嘴上说着“哪里”的谦虚话。
不知为何,陆容非有些见不得云想想这模样。
“猪八戒戴花。”陆少当家低声说了句,然后阔步走上前对陆管家道,“人呢?人呢?第二壶酒怎么还不端上来?可别让某些乡下人以为咱们这赌酒大会如此简单。”
“乡下人!”云想想狠狠瞪了陆容非一眼,但比起嘴皮上的功夫,她更乐意用实力说话。
等到第二坛酒端上来,陆容非细细分辨后,刚张嘴说了个“青梅花雕”,云想想便快速打断他。
“酸甜适口的青梅酒兑上甘香醇厚的花雕酒,再佐以幽香的桂花,最后埋在高温的土壤里加速发酵。以这种方式发酵而成的酒,口感会比正常发酵的酒更烈,可又因为原料里有青梅和桂花,所以完美融合掉这股凶猛的冲劲。这酒,可以说是真正做到了先苦后甜,回味无穷。”
不同于前一种在酿酒原料上取巧的酒,这次的酒更注重味道,但因发酵过程非同一般,因而容易误导旁人,辨错酿酒原料。
“这回可是我先说的。”在云想想大气都不喘的情况下说完一长段话后,陆容非终于找到他那可怜的存在感了。
他原本还想着借此机会好好羞辱一番这个不知从哪里跑来,驳他脸面的乡下丫头呢!
“刚才听那位公子说,您是陆少当家是吧?”云想想笑里藏刀,“您这无所事事的纨绔少爷,连这大赛也是自己妹妹主持的,但这规矩您该是懂的呀。”
在云想想将陆容非与陆风瑶作对比时,陆容非气得手指直哆嗦,陆风瑶则掩面一笑,想来自家这哥哥以往天不怕地不怕,如今倒是遇上对头了。
“这是赌酒,亦是辨酒,可不是什么看谁先举手的三岁小孩儿游戏。”最后半句话说完,云想想笑眯眯地看着陆容非,陆容非这下连掐死她的心都有了。
好啊,这乡下野丫头诋毁他就算了,竟然还讽刺他是三岁小孩儿!可偏偏……可偏偏他还挺欣赏她的!
别误会!他只是欣赏她对酒的天赋,以及那个比狗还灵的鼻子。
“这是自然。”陆容非脸上情绪变化万千,最后还是笑着回答,“姑娘这比狗还灵的鼻子,在下甚是佩服,只是你既然有答案,就早些说才好,免得让我误会。”
听到“狗鼻子”,云想想瞪了陆容非一眼,但还是好奇追问:“让你误会?误会什么?”
陆容非脸上露出得逞的笑容,云想想还来不及摆手打断,他便折扇一开,抛去个媚眼,潇洒说道:“误会你非得跟在我屁股后面跑啊。”
真是登徒子!云想想心中气得慌,但几次交手下来也明白自己说不过这人。她咬咬牙,别过头望向陆管家,只盼快些比完赛,拿下奖金好离开。
“想想,你别跟他一般见识。”柳青山凑到云想想耳边小声安慰,“他一个大男人,还是陆家少当家,比不过你心生难堪罢了,等奖金到手,咱们就回去过好日子,离这人远远的,保证一辈子都见不着。”
云想想被柳青山的话逗笑了:“你怎么知道一辈子也见不着?兴岩镇离弄泉县也不远……”
两人的悄悄话陆容非当然听不见,但光看那腻歪的模样,他就直起鸡皮疙瘩。幸好第三坛酒及时搬上来了,让他的双眼得以清净。
说是第三“坛”,其实并不准确,因为家丁是以托盘端着六个酒杯上来的。
“姑娘说对了两关,这是第三关,只要这关再答对,便可获得此次赌酒大会的奖金。”陆管家对云想想道。他话音刚落下,端酒的家丁便随意选取了几杯酒掺和在一起。
其实不止是管家,事情发展至此,原来想来凑热闹的人都变成了看热闹的,而今年的赌酒大会,似乎也变成了陆容非和云想想的两人擂台赛。至于一小部分心怀遗憾的人,在看到第三道测试题的时候,则彻底死了心。
今年的第三关,比以往都复杂。因为酒杯里的酒本身就是百家酒,此刻经家丁之手一调,再辨其味,可谓是难上加难。
百家酒兑百家酒,这可不是一加一等于二那么简单。
不过云想想对此倒没什么感觉,只是听到这是最后一关了,她的眼神总忍不住往柳青山身上瞟。
按照柳青山先前的话,云想想总有种在给自己赢聘礼的感觉……
“弄泉赌酒大会,最后一辨,开始——”随着一声锣响,云想想回过神,脸上满是自信。
不过这次她在答辨前先看了陆容非一眼,出乎意料的是,陆容非竟对她比画了个“请”的手势。
“装神弄鬼。”云想想小声嘟囔一句,随即上前细细辨别家丁递来的酒。
“这裏有以荷花蕊、莲子调味的清爽款玉米酒,有以炒大麦、荞麦调味的猛烈款高粱酒,还有以苹果、甘蔗调味的香甜款糯米酒……”停顿片刻,云想想又皱眉接道,“还有药酒。”
最后一句话她说得不太确定,因为前三种酒用料都极其讲究,这最后一味药酒实在太过跳脱,不合常理。可思及眼下是赌酒大会,这怪异的搭配也不是不可能……
“姑娘确定?”陆管家笑眯眯地问。
云想想再三确认,点点头。
“哈哈哈。”陆容非忽然大笑,他走到陆管家身边,摇着扇子道,“我的答案跟她一样,但去掉最后一味‘药酒’。”
陆容非此话一出,空气中似有火花闪烁,饶是云想想想后悔,也已经来不及。
她暗暗握拳,心中不断祈祷。只是这回,上天没有再眷顾她了。
“此轮,陆少爷胜!”陆管家大声宣布出正确答案,云想想顿时瞪大了眼。
“怎么会?”她面露惊讶。
陆容非得意一笑,指着先前端酒的家丁道:“你这鼻子倒是灵,就是观察能力太弱。那药酒不在杯里,而在家丁身上。”
顺着陆容非所指望去,云想想果然看见家丁露出的脚踝一片红肿。她咬咬唇,无话可说,侧头望向柳青山时,见对方一脸失落。
“怎么?你该不会是为了那小白脸来赢奖金的吧?”注意到云想想的视线,陆容非略带嘲讽地问。
闻言,云想想低落的情绪瞬间一扫而光,瞪圆了眼就要反骂回去,恰在这时,一位年轻伙计急急忙忙跑了过来。
“不好了!不好了!”伙计大喊,“咱们家的酒坊让一群官差给围起来了!”
酒之风味,有的甘洌适口,有的入口绵甜,还有的香气艳郁。不识其味者,避让三尺,知其情趣者,爱不忍释。但俗话说得好,小酌怡情,大酌伤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