衡月就回了三个字:知道了。
下午大约三四点钟,衡月给林桁打了通微信语音。他在浴室洗澡,漏接了,看见的时候时间已经显示是二十分钟以前。
林桁怔了一下,扔下擦头发的毛巾,想给衡月打回去,又担心她此时开始工作了,自己贸然联系会打扰到她。
于是他就拿着手机坐在床边,安安静静地等着衡月再给他打回来。
他自己都觉得这行为有点愣得没边了。
好在衡月并没有让他等太久,大约过了十分钟,林桁手里的手机就响了。微信自带的单调的语音铃声只响了半声,他便立马接通了。他不自觉坐直了身板,举起手机放到耳边,开口道:“姐姐。”
他快一周没直接和她说过话,语气里有说不出的急切。
手机那头的衡月听见他的声音,微微勾起嘴角,“嗯”了一声应他。
他接得太快,衡月几乎可以想到他盯着手机等她再次打来的乖巧样。
她问他:“刚才在忙吗?给你打电话你没有接。”
林桁轻轻眨了下眼睛,乖乖道:“在洗澡。”
“刚刚洗完?”
林桁习惯性地点头,轻轻“嗯”了一声,点完才反应过来衡月看不见,又老老实实回她:“刚刚洗完。”
衡月想到他以前洗完澡从浴室出来那副又湿又润的毛躁小狗样,挂了语音通话,转拨了视频。她的声音太过温柔,林桁想也没想便接通了视频。
衡月的脸却没有如林桁想象中出现在手机里,屏幕一片漆黑,只有右上角他自己的视频小窗口有画面。
前置摄像头对着他的胸膛,露出一片湿润的脖颈和一点白皙的下巴,没看见脸。少年颈上的青筋时隐时现,头发还湿着,滴下来的水珠微微打湿了衣服。
林桁皱眉点了下屏幕,像是觉得衡月的脸没露出来是因为手机坏了。
他说:“姐姐,我看不见你。”
衡月坐在车里,看着窗外熟悉的风景,哄着他:“我这裏不方便,过会儿再见,好吗?”
林桁有点失落,但还是应道:“好。”
他知道衡月工作繁忙,一般都只发微信给她,很少给她打电话,更别说视频,这是衡月出差以来两人的第一次语音通话。
如果林桁之前和衡月打过语音,就该知道异国间语音通话延迟严重,根本不像他们此刻交谈般流畅。
林桁坐在床边,用手举着手机和衡月视频,镜头时不时有点晃,衡月看着视频里模糊的身影,道:“乖仔,我看不清你。”
林桁听罢,立马站起来开始换地方,镜头随之晃动,少年的面容在屏幕中一晃而过。
很短的时间,衡月没看得太清楚,只瞥见一双深邃得仿佛玉石般的黑眼珠和红润的薄唇。
屏幕视野变动,最后稳定在桌前。林桁坐进书桌前的椅子里,将手机立在了桌面上,房内光线明亮,这个视角几乎能将少年整个人都囊括入摄像头中。
他伸手调整着手机的角度,问道:“这样能看见吗?”
衡月回道:“可以。”
此刻他身上穿着一套宽松的短袖长裤,白上衣灰裤子。白黑灰,他衣柜里最多的颜色。
衡月想起顾川发给她的那张照片里林桁也是简简单单穿了一件白T恤,她想起这事,开始“兴师问罪”:“乖仔,你是不是背着我做坏事了?”
林桁压根儿不知道顾川在背后将他在图书馆见到了那女生的事添枝加叶地告诉了衡月,衡月也没信顾川的大部分说辞,因为没人比她更清楚林桁有多听话。
她这样问,不过是兴起了想找个理由逗一逗他。
但林桁似乎误会了什么,他听罢蓦然愣了好一会儿,而后耳根子一红,身体不自在地动了动,将视线从手机上瞥开了。
他一副被人撞破了秘密的心虚相,说话都有点结巴:“什么、什么坏事?”
如果忽略林桁升温发红的耳朵,他此刻乍一看去和刚才没什么两样。可衡月却一眼看出他紧张了许多。他两条长腿微微往两侧分开,手放在膝盖上,连坐姿都有些僵硬。除此之外,整个人还透露出一种强烈而隐晦的羞耻感。
手机另一头,衡月轻轻挑了下眉。
林桁似乎没注意到自己的嗓音从通话开始就有些沙哑,仿佛午睡时间过长,睡昏了头,呼吸却又不似睡太久时的闷缓,反而有些沉重。
衡月方才只当他才洗了澡的缘故,眼下突然反应了过来。
她看着从他发尖滴落在肩上的水珠,又问:“你身上流了好多汗,家里很热吗?”
“啊?”林桁一时没反应过来她为什么这么问,他感觉这话有点不对,说不上来哪里古怪。若非要理清楚,那就是他觉得衡月此刻兴致很高,而她兴致高的时候,总爱一本正经地戏弄他。
学校篮球场上,不少男同学觉得热时就直接撩起上衣擦脸上的汗,或者干脆脱下揉成一团随手扔在篮球架下,大大方方地展露身材。
但林桁并不太习惯裸着上身,外面也好,家里也好,他都喜欢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衡月还记得当初在安宁村见到他时,他在地里热得全身汗湿,但短袖也好好穿在身上。
他的头发此时有些乱,两道清晰坚硬的锁骨横在肩颈下,皮肤已经被汗水打湿,在光线里泛出抹湿润的亮色。
“好白……”衡月感叹道,“是因为手机自带的滤镜吗?”
她压低了声音:“还是喝了牛奶养白了?”
林桁听她这么说,意识到衡月正在透过手机认真看他此刻的模样。他的眼睫轻轻颤了颤,下意识低头往自己身上看去,没觉得哪儿白。
“不知道……”他支支吾吾。
少年也好,男人也好,身上总比女人多了些力量感十足的青筋血管,看起来异常的粗野,有种原始的美感。衡月看着他结实的手臂上一道醒目的青筋,用手指隔空抚过。
林桁不知道衡月在做什么,但他的身体似乎能感受到衡月的视线,手臂不自觉握了下拳。
“姐姐……”他忽然叫了她一声,犹如祷告般的低语。
衡月被他这一声叫得心尖发颤:“怎么了?”
他安静了许久,缓缓低下头,低声道:“我、我有点想你。”
少年的声音从声筒清晰地传出来,他习惯压抑自己,一般不会说这些情话,忽然和她说“有点想她”,必然是想得难受了才会告诉她。
说了一句,第二句似乎也变得简单起来,他第一次在衡月工作时问她:“你什么时候回来?”
他这话听起来乖得不像话,隐隐带着央求之意。衡月看着屏幕里少年的黑发,一颗心像泡进蜜罐子似的又胀又软,她回道:“很快。”
林桁听了,只当她在安慰自己,但还是忍不住感到高兴。
可衡月并非在骗他,她的飞机中午落的地,她没有告诉林桁她已经回国,林桁眼下怕还以为她与他仍隔着一万多公里的遥远距离。
衡月走到家门口时,挂断了和林桁的视频电话,少年心思纯,压根儿没想到衡月也会玩惊喜这一套。
她开锁进门时,林桁似乎没听见开门声,还在卧室里待着。衡月将手里的东西轻声放在桌上,横穿过客厅走向林桁的卧室。
她站在卧室门口,看见刚才视频中的人此刻就背对着她坐在椅子里。
衡月从后面看不见林桁的脸,只见少年挺直的肩背。他坐着也高出椅子一大截,一身骨头仿佛被烈火淬过,年轻的躯体有如葱郁青山般的活力。
椅子靠背下方是镂空的,衡月没出声,静静欣赏了片刻,伸出手隔空沿着他后背那道深凹的脊骨摸了下去。
林桁压根儿没想到心心念念的人正在门口看他,他盯着挂断的手机呆坐了一会儿。衡月悄声走到林桁身后,俯下身,双手突然穿过他的腰侧,偏头吻在了他的耳郭上:“乖仔。”
少年一愣,猛地睁大了眼转头看向她:“……姐姐。”
衡月的突然出现叫他惊喜得几乎失去思考的能力,他近乎本能地伸手用力抱住了她。
他一下子抱得太急,衡月不受控制地侧过身摔坐在他腿上。还没坐稳,林桁又将湿漉漉的脑袋搭在了她的颈窝上,似乎不想让她看见他此刻失态的模样。
他没问“你怎么突然回来了”这种蠢话,只是紧紧拥住她,有些沙哑的声音从衡月身前闷出来:“……我好想你。”
不是“有点”,是“好”想。
衡月抚了抚他湿软的头发,双手从他的腰间穿过轻轻抱住他,安抚着他的情绪。
少年鲜少将感情流露于口,可情不能自抑,一经分别,眼下所有思念都如遏抑不住的厚重岩浆爆发而出,浓烈深沉,叫衡月心间滚烫。
衡月感觉到脖颈皮肤处的湿意,轻抚着搭在自己肩上的脑袋,若有所思道:“乖仔,你在哭吗?”
林桁沉默了两秒,回道:“……没有。”
有也说没有。
林桁的眼眶红得不像样,但也的确没哭出泪来,只湿润了几分。他不怎么会哭,自小吃惯了苦,心性磨得坚韧。除了在衡月面前,这些年也就家里两位老人离世时红过眼睛掉过泪。
从此不觉得有什么事迈过不去,但没想如今在思念一事上栽了跟头。
衡月听他这么说,稍微放下心,因为她不怎么会安慰人。
顾川小时候常在她面前掉眼泪,她也只在一旁看着,别让人哭岔了气,等人号得没力气了再带出去吃顿饭就哄好了。
“会哭的孩子有糖吃”这条定律在衡月这儿不起作用。她缺乏常规的共情能力,偏喜欢林桁这种懂事早、自己忍着不讲的类型,他爹虽然不疼,但挺招她疼。
衡月的手指沿着林桁的耳根摸到他的后颈,他的肩颈线很漂亮,脖颈修长,肌肉薄而韧,浅浅一层覆在少年初成的骨架上,手贴上去就不想离开。
她耐心地安抚了会儿,察觉林桁情绪逐渐稳定下来,偏头用嘴唇在他的肩上碰了碰。
体温炙热,还有点汗。
她将手搭在少年的后脑勺,任他将脑袋往自己肩上靠。少年白皙的脖颈露于她的眼底,她看着那些许泛红的皮肤,觉得牙有点馋,也没忍着,偏头就咬了一口。
牙齿微微陷入皮肉,林桁“唔”了一声,没躲。
他抬起头来,目不转睛地看着衡月的侧脸,忽然低头用唇在她脸上轻轻碰了碰,并不深入,一下便分开了。
睫毛半掩,衡月瞧见他的眼眶有些红,还有点湿,像衡月在雪地里见到的九岁的他,可怜得惹人爱。
他亲完又将头埋了下去,脑袋继续沉甸甸地压在衡月肩上,潮热的呼吸喷洒在她颈间,她感觉自己像是被一只受挫的大型犬抱住了。
“我好想你……好想你……”
林桁不厌其烦地一句接一句唤她,声音很轻,衡月都一一应了,但她感觉他本意或许并不仅是这样,于是她像哄小孩似的拍了拍他的背,轻声叫了他的名字:“林桁。”
见他安静下来,然后她在他的头顶亲了一下,温柔道:“我也很想你。”
少年顿了一秒,而后用力抱紧了她,声音有些不易察觉的哑:“……嗯。”
一周不算久别,但也的确是重逢。对于林桁而言,这时间已经足够长,他闻到衡月身上熟悉的香水味,如同找到了归宿,用力地在她耳根处吸了一大口。
他这完全是不自觉的行为,闻完,见衡月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又羞耻地避开了视线。
衡月笑着揉了揉他耳上那颗小痣:“好闻吗?”
林桁咽了咽喉咙:“……嗯。”
衡月将手抚上他的侧脸,仔细地打量了他一会儿,认真得像是在检查:“我不在的时候,你有没有好好吃饭?”
她不问还好,一问林桁便蓦然皱起了眉,他不答反问:“你在国外是不是没有按时吃饭?”
衡月没想到会被他这样问,她在家时,林桁一日三餐为她准备得丰盛,一时之间竟因自己在外面敷衍用餐而产生了点儿说不出的愧疚。
但她并没有表现出来,只问:“你怎么知道的?”
林桁不想说是从顾行舟的朋友圈得知的消息,胡乱道:“我算的。”
衡月立马顺势转移话题:“这么会算,那你算不算得到我接下来要做什么?”
说完不等他反应,衡月搂着他,仰头亲了他一下。
不知过了多久,窗外秋色渐隐入黑夜,街角灯光倏忽亮起,犹如一颗投入夜色的火星,以燎原之势迅速点亮了整座城市。
远方一簇璀璨如烟火的灯光闪过夜色,在这茫茫无边的城市角落,林桁紧紧拥着衡月,低声道:“那个……”
“嗯?”
“……我有没有说过我爱你?”
衡月有些没听清:“什么?”
林桁将脸埋在她的耳侧,去嗅她身上的香味,乖乖地又重复了一遍:“我说,我爱你。”
他的声音很轻,仿佛呢喃。衡月心尖颤动,又听他低哑地重复着:“我很爱你。”
没有寻常人诉说爱意时的急切,他只是在平静地告诉衡月,仿佛不需要她的回应。
他只要衡月在这裏。
只要她在,他就会一直爱她。
夜幕四合,灯火壮阔,远方孤鸟归巢,离船停岸。
人间灿烂,我只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