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看别人愚蠢的人,自己也聪明不到哪儿去。埃斯顿当年于战争前期以故意受伤的小伎俩逃避了战争,从而耽误了自己的前程,后来依靠两位老同学的提携,勉强爬到了警察局局长的宝座上,但此年代警察的活并不好干,社会混乱会被百姓痛骂,若是撸起胳臂下决心治理,说不准哪天就会被某个帮派送去见了上帝。尤其是局长的活,更是艰辛,权力基本上都被各个警司警长给分走了,但挨骂却要让他一个人担着,所以,对广大同行来说,除非是快到了退休的年纪,否则的话,很少人愿意出来做这个出力不讨好的警察局局长。
事实上,康利并不蠢。
他之所以要主动留在金山,就是想打消了对方所有的疑虑,让他们尽快将货物运抵纽约,为了这个目的,他宁愿在金山当做人质直到交易完成。康利看得明白透彻,他知道那两百吨鸦片对于他们父子的事业意味着什么,换句话说,康利在小事上或许有些愚钝,但在大事上却绝不糊涂。
另外,康利愿意留下来,还有他第二个目的,只是,这个目的他不能对任何人说起,包括他的父亲,只能是深埋在自己的心底而等待时机的出现。
暴风雪后,金山始终保持着晴朗的天气,气温回升的很快,短短三天就恢复到最高温零上三四度最低温零下七八度的正常水平,而近两天,天气更加晴朗,气温进一步回升,最高温达到了零上七八度的样子。
这个温度,还是很适合四处走走逛逛的。
斯坦德和库柏琐事繁多,抽不出空来,因而,陪康利四处游玩的任务便交到了埃斯顿的头上。第一天,一切顺利,第二天,一切正常,第三天……
埃斯顿和康利居然走散了。
董彪每天都要给纽约堂口发去一封电报,询问罗猎赵大明有没有回来。
纽约堂口的回复很简单,只有三个字:还没有。
过了两天,连三个字都不愿意回了,削减成了俩字:没有。
再过两天,干脆变成了一个字:没。
面对这种态度,董彪真想立刻买张火车票赶去纽约,将回电报的那小子狠剋一顿。
和董彪的焦急等待截然不同,曹滨这些天过得是悠闲自得,他将堂口的大小事务全都推给了董彪,自己只顾着陪海伦晒晒太阳说说话,并做一些恢复性的运动锻炼。海伦的身体状况实际上已经恢复了健康,却绝口不提回报社上班的事情。
这一天,距离暴风雪袭来已经过去了整整十天,曹滨依照惯例,陪着海伦在堂口院子里晒太阳,海伦突然惊呼道:“汤姆,你有没有帮我向报社请假呢?”
曹滨猛然一怔,稍显慌乱地摇了摇头道:“啊?我把这事给忽略了。”
海伦撇着嘴,做出了一副很可怜的样子,道:“那怎么办啊?报社的制度是旷工超过一周半的时间就要自动除名,今天刚好过了期限。”
曹滨安慰道:“你这么优秀,金山邮报一定会对你网开一面的。”
海伦却摇头道:“可是,我不想被人照顾,不想让报社为我一个人打破了制度。”
曹滨泛起了难为,道:“那还有什么其他办法呢?海伦,请原谅,我从来没有上班的经验,所以……”
海伦哀叹道:“我没有了工作,就失去了收入,我将来怎么生活呢?”
这个问题好回答,曹滨立刻露出了笑容,道:“我可以聘请你啊,我以双倍的价钱聘请你做……哦,不,海伦,我以我全部的身家聘请你做我的老板,这样可以么?”
海伦张开了双臂,抱住了曹滨,并附在曹滨耳边悄声道:“汤姆,其实我是故意将旷工日期拖到第十天的,我不想再做记着了,我只想每天陪在你身边。”
曹滨心中不禁泛起了一阵感动的涟漪,紧紧地抱住了海伦。
正在耳鬓厮磨卿卿我我之际,不识时务的董彪却横插了一脚进来,“滨哥,海伦,打搅一下哈。”待那二人结束了拥抱后,董彪接道:“堂口来了个陌生人,点名要见你,说是有重要的事情跟你单独相谈。”
曹滨蹙眉问道:“什么人?从哪儿来的?”
董彪应道:“一个洋人,说是从纽约而来。”
曹滨愣了下,然后对海伦道:“你先自己待一会,我去去就来。”转而再对董彪道:“把他带去我的书房吧。”
五分钟后,曹滨在二楼书房中见到了来人,那人文文静静,身着一身深色西装,外面罩了一件棉风衣,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从外形上看,很像是一名律师。
“我叫康利,康利鲍尔默,来自于纽约。”康利大方上前,跟曹滨握了下手,接着介绍自己道:“你虽然不认我,但你一定认识我父亲的一位合作伙伴,比尔莱恩先生。”
曹滨暗自一怔,心忖,这是个什么套路呢?想为比尔莱恩报仇的话,也没必要事先下战书吧!
“比尔莱恩先生?是的,我跟他虽然只有一面之缘,但相互之间却很不融洽,可以说,我们相互将对方视作了敌人。”曹滨的口吻平淡中带着轻松,轻松之余,尚有些戏谑。
康利感觉到了曹滨的潜在的敌意,连忙解释道:“汤姆,我想你误会我了,之所以提到比尔莱恩先生,我只是想向你表明我的真实身份,这么说吧,你联手金山警局的卡尔斯托克顿警司破获了一起鸦片案,查获了两百吨的鸦片,我并不想跟你讨论具体的案情,我只想告诉你,那两百吨的鸦片被我买走了。”
曹滨的笑容更加轻松,但口吻之间的敌意则更加明显,他哼笑了一声,道:“康利,你这是在向我展示你的能力是吗?”
康利淡淡一笑,道:“我只身前来你的安良堂,只敢带着诚意而来,怎么敢向你发出挑衅呢?汤姆,你应该能看得出来,我还不到三十岁,我并不想那么早就被你活埋在了某个地方,或是被你的一颗子弹穿透了心脏。我想,汤姆你虽然是个江湖帮派的首领,但你同样也是一个生意人,所以,我很想跟你做笔交易,不知道你是否有兴趣。”
曹滨笑道:“有没有兴趣,要看你的交易内容,你说对吗?”
康利点了点头,道:“那两百吨鸦片已于昨日装上了驶往纽约的货运火车,我不敢说木已成舟的话,但我的确有这种想法,我的意思是说,汤姆,我相信你有这个能力截下这批货,甚至,就算货已经到了我们的手上,你依旧有能力将这批货给毁了,但我想,这对你来说,并不是一件易如反掌的事情,与其是给自己找劳苦,倒不如拿出来跟我做个交易,你放过那批货,我透露给你一个秘密。”
曹滨呵呵笑道:“你要透露给我的秘密应该是有人想干掉我,对吗?而且,我还能说出那些人的名字,其中一人便是金山警察局的局长埃斯顿,对吗?”
康利猛然一惊,失口道:“你全都知道了?”
短短几句话,曹滨已经弄明白了康利的意图。“你是个明白人,康利,你应该是看出来了,埃斯顿和他的那两个军界朋友没那个能力可以置我于死地,所以很担心自己被牵连进去。而你又舍不得放弃那批货,这才想出了这个办法来,既能得到那批货,又可以避免了得罪我,对吗?”
曹滨的三个‘对吗’将康利的信心击了个粉碎。但同时,更加坚定了他的理念,面前的这个汤姆曹确实是一个碰不得的煞星,更不能得罪他,否则的话,必将跌入万劫不复之境界。
“汤姆,面对你的反问,我无法说出一个不字来,没错,我承认你说的都是对的。”康利下意识地吞咽了一口唾液,静了下心,鼓起了些许勇气,接道:“是我自作聪明了,也是我低估了你,我原本想着可以跟你达成交易的,但没想到,我根本没资格和你交易。汤姆,你说吧,如果你不同意我收购那批货的话,我一定会想办法说服我的父亲,取消和埃斯顿等人的交易。”
曹滨笑眯眯盯着康利,直到盯的他显露出了不安的情绪,这才道:“你错了,康利,你是有资格和我达成交易的。”
康利怔道:“我有资格?汤姆,我没有听错吧?”
曹滨笑道:“你当然没有听错,不过,在我开出交易条件前,你必须将实情告知于我。埃斯顿他们只管卖货收钱,虽然很想干掉我,但很难下定决心。康利,你做为这批货的买方,跟埃斯顿他们想不想干掉我原本没多大关系,可你却主动找到了我,急于摆脱关联,这只能说明,你或者你的父亲,和埃斯顿一伙应该是达成了某种程度上的共识。如果你愿意说出实情,我会考虑和你达成交易,如果你不愿意,那也简单,从哪儿来回哪儿去。”
开弓没有回头箭。
走到了这一步,也只有拧着头继续走下去,半途而废,自己这边必然会遭受牵连。
“好吧,那我就将我所知道的全都告诉你。”康利言简意赅地将整个过程向曹滨讲述了一遍,最后道:“我虽然延后了附加条件的交易,但我不敢确定我的父亲有没有越过我和他们达成了约定,如果,我的担心是存在的话,我想,那批货差不多已经运抵了纽约,也就是说,便是接下来的几天,那附加条件的交易随时将会启动。”
从表情上看,康利没有欺骗说谎的痕迹,从道理上将,康利亦无欺骗说谎的可能,再从逻辑上想,康利所言经得起推敲。
因而,曹滨选择了相信。
“谢谢你对我说了实话,你父亲若是能通过埃斯顿他们之手除掉了我,必然会得到极大的收益,这笔钱,对他来说,花的是物超所值。”曹滨淡淡一笑,话锋斗转:“但若是没能成功,那很可惜,他连那两百吨货带来的收益都享受不到。不过,他老人家幸亏有着你这么一个能保持清醒头脑的儿子。”
康利道:“汤姆,我乞求你能给我一些时间,我争取以最短的时间说服我父亲取消这笔交易。”
曹滨缓缓摇头,道:“不必了!你父亲开出的条件可是不低,一盎司六美分,两百吨便是四十二万美元,这笔巨款会刺激了埃斯顿等人着急对我动手,这反而是有利于我。康利,你是知道的,我们安良堂从来不会触碰鸦片生意,所以,那两百吨的鸦片对我而言,分文不值,既然你喜欢你需要,那你就拿去好了,但有一个条件,不得在唐人街售卖。至于你父亲那边,看在你的面子上,我答应你一定不会去找他的麻烦。”
康利半喜半疑,道:“那你需要我做些什么呢?”
曹滨道:“装作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没发生,尽早返回纽约,免得留在金山受到牵连。”
康利不相信会有这等好事,脸上不免堆满了疑云,道:“汤姆,我本不该怀疑你的承诺,可是,我总觉得这并不是一场公平的交易,我得到的太多,付出的太少,以至于我……”康利卡顿了一下,摇着头,说出了最后几个字:“我总觉得你是在逗我。”
曹滨点了点头,露出了欣慰的笑容,道:“不,康利,事实上你的付出并不少,做为比尔莱恩的老部下,你敢孤身一人踏进我安良堂,你付出了你的勇气,在面对我的提问和要求的时候,你坦诚相认如实作答,你付出了你的诚实,尤其是最后一点,你能为你父亲的安危所考虑,这令我很感动,康利,在我的祖国,有这么一句话,百善孝为先,一个人能孝敬自己的父母,为了父母的安危宁愿自己受委屈,就说明你康利不是个坏人。所以,我说你付出的并不少,这场交易,对你是完全公平的。”
康利感动道:“汤姆,谢谢你,但我想,如果我能再为你多做些什么的话,我的心理会更加平衡一些。”
曹滨哼笑道:“我说过了,我对你唯一的要求便是尽快离开金山。”
康利道:“我会的,汤姆,当他们拿到货款的时候,我就会离开金山,在我离开之前,一定会想办法通知你。”
曹滨笑道:“你有这想法我很欣慰,但你不必努力了,你离开金山的时候,我一定会知道的,除非是你变成了一只鸟儿,从天上飞走了。”
康利又是一怔,却没说什么,默默地转身离开了书房。
只是片刻,董彪便闪身而入。
“是先去陪大嫂呢?还是……”董彪想起了自己忘记了敲门,赶紧退了出去,意思了一下,再次进到了房间。“还是咱们先聊聊?”
曹滨道:“你都听清楚了吗?”
董彪点了下头,然后先去了倒了杯酒,并道:“大嫂还在外面等着你呢!”
曹滨苦笑道:“你以为我会给你留下话柄么?给我也倒一杯来,这话说的我嗓子都要冒烟了。”
董彪再倒了一杯,端给了曹滨,并顺势坐在了曹滨的侧对面,道:“四天前的中午,便是这个康利找到的斯坦德,斯坦德随即带着他去了库柏的军营,半个小时后,埃斯顿随后赶到。当晚八点一刻左右,埃斯顿和斯坦德先后驾车离开了库柏的军营,但康利却留了下来。第二天,埃斯顿耍了小计谋,将康利带进了警察局,随后又将他保释出来。接下来的三天,埃斯顿带着康利四处游玩,咱们的人始终跟着,却没发现有什么端倪,但今天上午,康利故意跟埃斯顿走散,其目的便是前来跟你会面。”
曹滨啜了一小口酒,道:“现在最关键的是那个穿黑色皮夹克的男人,有他的消息吗?”
董彪摇了摇头,道:“没有,咱们的人进不去斯坦德所在的军港和库柏的军营,只能从外围进行监视,这么多天来,那个黑皮夹克像是蒸发了一般,始终未能见到他的身影。”
曹滨道:“这个人很关键,越是找不到,越是说明他应该是埃斯顿一伙手中的一张王牌。”
董彪道:“我在多派些弟兄,加强对军港和库柏军营的监视。”
曹滨放下了酒杯,点上了雪茄,道:“不,现在应该做的是把弟兄们全都撤回来。康利提供的信息还是准确的,如此看来,六天前从库柏军营中开去军港的车队,所运送的物资显然是那批货了,如果不出什么意外的话,今明两天便是他们交货验货的时间,这个时候,再对他们进行监视的话,只怕会打草惊蛇。”
嗅到了雪茄的气味,董彪上来了烟瘾,可摸遍了全身,却没能摸出烟盒来,悻悻地端起酒杯,灌了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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