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滂沱,雷电惊蛰。
我跪在雨中,蚀骨的冷像是利刃般浸着肌肤,但仍是咬紧牙关挺着,与黑暗的宫廷争斗比起来,这样的寒冷,这样的疼痛不值一提。跪着,对那个男人而言,并无任何意义,但我除了这样卑微的方法,毫无办法。
一把伞出现在了头顶,我艰难的抬头,看到了泪流满面的念瑶,念瑶与我一样,是那个男人的伺寝侍女,在伺寝的四名女子当中,就我与她的感情最好。
“青华姐,你刚生下孩子,这样跪着会落下病根的。”念瑶是真正的心疼我,泪水跟雨珠一样,没断过。
我虚弱的一笑:“我明知道要不回孩子的,可若不做点什么,心裏总觉得对不起孩子。”十月怀胎生下的儿子,在那人的授意下,被和妃抱走,我不甘,却无可奈何。
“要是太后还在,定会为你做主。”念瑶哽咽着说:“可皇上怎么这么绝情,你和皇上一起长大,那是青梅竹马的感情,说翻脸就翻脸,难道真的是伴君如伴虎吗?”
“念瑶,君是君,奴是奴,以后别再说这些话,对你没有好处。你快回去吧。”头极为昏沉,可我仍坚持着,我要见他一面,不论如何也要见他一面。
‘御书房’外,几名内侍撑起了灯,恭敬的候在门外,这说明那人要寝了。
我挺直了背,直到一抹明黄印入眼内。
透过如珠雨幕,我静静的看着他,如斧琢出来般的俊颜,上位者与生俱来的气势,举手投足之间浑然天成的帝王威仪,天地间仅有的那一抹明黄。
我十岁那年成为了太后的贴身侍女,也是在那一年认识了他。
儿时的二小无猜,亲密无间,是什么时候开始,他对我厌恶,警惕,甚至是欲杀之而后快?
太后是慈母,也是公正的一宫之主,但为了坐稳她的位置,更是为了保护她心爱的儿子,做了很多泯灭良心的事,其中也包括毁了他挚爱的玉妃。
而这一切的一切,身为太后贴身侍女的我是重要的执行者。
随侍在他身边的总管万公公轻声说了句:“皇上,青华姑娘一直在雨中跪着,您看?”
他朝我望来,目光一如这秋雨般冰冷寒凉,然而,仅仅是一眼,就朝和妃的住处走去。
“皇上?”不顾身体的疼痛,我起身追上了去,跪在了他面前:“奴婢有罪,要打要罚都随您,奴婢只想自己抚养孩子,求皇上成全。”
“朕已经将他送给了和妃抚养,就连玉牒也下了。你不再是他的母亲,就连生母也不是。”他的声音薄凉,凉入骨髓。
脸色在一刹那死灰,身子一个摇晃,拼了最大的力气才没跌倒:“皇上真有那么恨奴婢?”
“朕只是想让你尝尝蚀骨的痛楚,曾经,朕也尝过。”他目光深不见底,让人猜不出他的喜怒,爱恨。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已经喜怒不形于色了呢?
太后曾说,帝王,只有失去最珍爱的东西,才会懂得如何驾驭权术。所以,玉妃成为了牺牲品。
“那皇上何不杀了奴婢?”我的声音颤抖。
“那不是太便宜了你?”他锁着我的目光,黑沉视线平波无澜,也冷彻入骨:“朕要你好好的活着,折磨你,看着你痛,看着你苦。”
“就算您恨奴婢,也请您不要把孩子交给和妃娘娘,他可是您第一个皇子啊。”我哀求,和妃是玉妃的亲姐姐,和妃又怎会善待我儿呢。
“你认为朕会在意一个贱婢生的孩子?”他冷笑。
惨白的望着他,连称呼都忘了:“你什么意思?”
“朕说了,要你尝尝蚀骨的痛楚,只是夺去孩子,这痛楚太轻了。”他说得平静,却字字残忍无情。
我只觉连呼吸都带着痛楚,声音颤抖得不能完字:“你,你不能这么残忍。”
他寒凉的视线挂上几许嘲讽:“你也会觉得残忍?”说完,拂袖离去。
雨越下越大,跪着的双腿早已麻木,身体感觉不到疼痛,脑海里只有他的一句话‘只是夺去孩子,这痛楚太轻了。’那什么样的痛楚是不轻的呢?
“青华姐?”青瑶担忧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我望去,只觉视线模糊,怎么也看不清她的面庞,虚弱的身子终是再也承受不住四面八方涌入的疼痛,昏了过去。
已经不知道多多没有做梦了。
但这会看到了爹娘,还有青梅竹马的他时,我便知道自己在做梦。
爹爹正认真的在院中看着书,看累了就会看向正做着女红的娘亲,目光深情。
年幼的我则在玩木马,而他就站在一边笑看着我玩,他明明只大我二岁,却人小文静,喜读书,不喜玩乐。而每每听着朗朗念书时,我总爱在一旁看着他,目光带着崇拜。
也在那一年,交好的二家家长为我与他订下了婚约。
爹爹身居五品侍讲士,在内阁修编文史,是个风度翩翩的文人,娘亲是书香门弟世家,一家人生活得幸福而安宁,我以为,我们会一直这样过下去,然后等到那天,我穿上嫁衣,嫁给我心仪的他。
不料,一场明争暗斗的皇位之争,竟连累了只善于写文史的父亲,只因父亲是拥护另一皇位继承人尚书大人的门生。
一夜之间,家破人亡,父亲发配边疆,母亲与我贬为官婢,母亲去了浣衣局,我则进了掖庭,成为了最最下等的官奴。
那一天,老麽麽在训练我们宫中礼仪时,透过那一个圆门,我看到了明黄的仪驾。
我跑了出去,不顾一切挣脱开过来阻拦我的管事们,踢打,咬人,在她们一刹那的松手时,我终于跪在了仪驾的面前。
我使出全身力气喊:“皇后娘娘,臣女的父亲是冤枉的,皇后娘娘,臣女的父亲是冤枉的——”
我见到了皇后娘娘,那是我见过最美的女人,她看着我,目光怜悯,声音温柔:“成为本宫的近身侍女,帮着本宫办事,并且要绝对忠于本宫,你父母就能衣食无忧的活着。”
往后的日子,我总是在想,如果时间能回到这一刻,我会答应皇后娘娘的要求吗?
苦笑,似乎除了答应,别无选择。
淋雨,加上身子异常的虚弱,我病倒了,真正的病如山倒。
只有念瑶留在身边照顾我,平常巴结奉承我的那些宫人,如今剩得一个不留。
“姐姐,喝药吧。”念瑶极力让自己变得像平常一样,想必我此时的模样太过凄惨,我刚喝下药,她便抽泣起来,直至痛哭成声。
心头划过不好的预感,撑起虚弱的身子问:“念瑶,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念瑶哭得停不下来,我心一沉,猛的抓过她的手:“是不是孩子出事了?”此刻,我唯一记挂的,唯一痛心的便是孩子。那个人绝情的声音还在耳边回想着,我不道他会怎样待孩子,但那样的怨恨落在心头,就成为了我心中的刺,只怕这辈子,我都会带着这根刺不安的活着。
念瑶摇摇头。
我松了口气,只要不是孩子出了事就好:“别哭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念瑶擦去了脸上的泪水:“姐姐,皇上把你贬去了杂司院。”
杂司院,是皇宫最为低级的一个部门,那里的宫人都是被隔绝,被遗忘,或者是带着罪孽的官婢。
“是吗?”我很平静的接受了。
“姐姐,你怎么还能这么镇定,那个地方可是有去无回啊。”
我苦涩一笑,受七年之前的皇位之争累连,家里女卷都沦落为了官婢,没想如今,竟又回到了最初的结局,“念瑶,我放心不下你。你性子单纯,容易相信别人,我走后,要好好照顾自己,要多为自己打算。”
念瑶哽咽的点头,抱着我痛哭。
三天后。
走于长长的甬道上,我望向天际,天是蓝的,云是白的,蓝天白云下的皇宫,庄严而神圣。
如果没有孩子,我想我会去得轻松而快乐,太后身边的七年,让我身心俱疲,现在只想有一方安宁老死。
“王大人升上左侍郎一职,恭喜恭喜啊。”
“听说不久就要迎娶美娇娘,可谓双喜临门。”圆门的一头,道喜的声音不绝于耳。
我停住脚步,望去,新上任的王侍郎立于百官之中,那一身朱红的威严官服反使他原本就儒雅的学士风范更显于外,对于百官的道贺,他谈笑风声,应对得体。
他原本是那么安静的人,只要一书在手,便像拥有了所有。
不知道望了多久,直到百官都散去,我与他的目光突然间对上了。
他一怔,朝我做了一辑。
堂堂正三品的这一礼,是在谢我吗?
心中泛起苦涩的味道,我回以一礼,转身离开。
杂司院位于皇宫最不起眼的角落,是重活,累活的场所。
当我见到掌事公公时,不禁失笑:“张进,怎么是你?”张进本是太后宫里的人,不想一时糊涂犯了大错,被太后严罚,我求情救了他,才没让他丢了小命,当初把他放在杂司院,也只想给他个立身之所,没想才几年,就成为了这裏的管事。
张进苦着张脸:“姐姐还笑得出来,我听到姐姐被贬来杂司院时,都不敢相信。姐姐是那么厉害的一个人,就算不当个管事的,也不至于被贬啊。”
“我哪有这么厉害,张公公也太抬举我了。”我笑笑。
“别,您还是像以前那样叫我张进吧,这公公二字,从您嘴裏叫出来,听着别扭。”张进更是一脸吃了苦瓜样。
“那怎么可以,你如今也是个管事的了。”宫里的势利,比外犹过之而无不及,稍一有点位置的,都想着被人抬着供着。
“张进可一直记着姐姐的救命大恩,在张进心裏,姐姐是恩人,也是亲人,姐姐这一叫,不是见外吗?”张进神情真挚,毫无做态之相。
心下涌起股难言之感:“宫里人多口杂,在外人面前,还是称呼公公为好。”
“那这样,没人时姑姑就叫我名字?”
我也不再客气,笑着点点头。
正此时,一名太监嚷嚷着走了进来,后面还跟随着一干老宫人:“张公公,听说又来了名罪婢,我们刚少了名洗马桶的宫人,就给我们吧。”
“我们奴作处还少人呢,先给我们。”
“……”
“……”
“放肆,这可是我亲姐姐,”张进沉下脸打断了他们的叽嚷:“你们还敢指使她做事了?”
那些宫人一听这么说,先是怔了怔,忙朝我哈腰,异口同声:“原来是张公公的亲姐姐啊,小的得罪得罪。”
“以后你们要像侍候我一样侍候我姐,明白吗?”张进说人的模样颇有几分管事的威严,一年以前,他还是个被人使唤的小太监呢。
“是,是。”宫人们连连陪罪离开。
“你不必这么说,”来了这裏,我早把以前的身份给抛于脑后,更没想过无忧无虑的过日子:“该怎么做就怎么做,我并不是不能吃苦的那种人。”
“张进不忍姐姐做那样下作的活,”张进憨憨一笑:“其实张进在得知姐姐的消息时早就想好姐姐的去处了,晒衣处的管事姑姑刚离任,姑姑就去做那儿的管事吧。”
“谢谢你。”我真心道谢,能在人落魄之时这样帮人,可见张进是个心地不错的人。
“和姑姑的救命之恩比起来,这真算不上什么事。”张进搔搔头,不好意思的笑着。
杂司院的晒衣处晒整的是各宫各司宫人的衣裳。
宫里宫人的数量几千人之多,因此这裏的活并不轻,但对于杂司院来说,却是最为轻松的活。
调整纷乱的思绪,我开始埋头手中的工作。
“青华——”一道沙哑中还带着稍许稚气的声音突然响起。
转身时,人影飞快的扑了过来。
还未好尽的身子勉强才稳住,当看清紧抱着自己的人儿时,我惊呼:“荣王爷?”
刘荣,年仅十五,当今皇帝的同胞弟弟,几乎可以说是我照顾大的。
刘荣抬头望我,目光很是哀怨:“你可后悔?”
望着这张已然展开却还带了许些稚气的俊美面庞,我微微一笑,拉开二人的距离:“王爷不再是小孩子,不可再像以前那样抱奴婢。”
刘荣嘴一撇:“你先回答本王,你可有后悔?”
“后悔什么?”
刘荣的目光更加哀怨:“当年本爷跟你说过,只要你再等本王几年,就能做本王的侍寝,本爷一定善待你。”
我一怔,才想起当年太后要我做皇帝的伺寝时刘荣闹了好长时间的脾气,并且说了这一句话。
当时我以为他说着玩的,哪想这么多年过去了,竟然还记着呢。
“这是奴婢的命。”我说得轻微。身为宫女,字典里是不能有后悔二字的。
“那皇兄贬你来这裏时你为什么不来找本王?”刘荣的小脸崩得紧紧的:“你知道本王可以护你周全。”
“谢谢王爷的厚爱,奴婢自己的事自己能解决。”我疏礼的回答。
“你?”刘荣很是委屈的望着我。
“王爷快回去吧,这种地方不该是王爷这般身份的人该来的。”我硬下心场,开始做手边的活。
刘荣抿紧了唇,又是委屈,又是愤愤:“本王对你的好,你就这么不领情?”
“王爷还是快快回去吧。”
刘荣瞪着我。
“王爷若是不离开,那奴婢只得离开了。”我做势要走,刘荣见状,只好恨恨离去。
望着刘荣的消失,我轻叹口气,不是我不领情,而是无法领情,一旦领情,他与那人的关系必然闹僵,到时,只怕他要更加怨恨我。
一个月之后,对于晒衣处的事,我已然轻驾就熟。
“姑姑,您把这些衣裳这么一分类,大家轮着洗,感觉轻松了好多呢。”小宫女在边上嘻嘻笑说。
“是啊姑姑,场地里放置了几盆花儿,大家可干劲着。”宫女们纷纷点头。
“姑姑,您待人好,又为人细心,以前在宫里做什么的呀?”
“是啊是啊,为什么会被贬到这裏来?”
望着这一张张好奇的脸,我淡淡一笑:“时间也不早了,你们还不去送衣裳?小心又被欺负。”
在宫人心中,杂司院的都是最低贱的奴婢,因此去送衣裳时,时不时被欺负,要是送迟了,免不了被嘲笑讥弄一翻。
宫女们一听我这么说,纷纷拿起叠好的衣裳,往各宫送去。
捶捶酸疼肩膀,月子里淋雨,病未好便来到了杂司院,这身子怕是落下了病根。
幸好原先身子底子不错,这会也只是身体酸疼而已。
“姑姑,衣裳已经准备好了。”宫女进来禀说。
“那走吧。”身为晒衣处的管事,并不需要将这些宫女的衣裳亲自送往的,但我为了听到孩子的消息,和妃的景兰宫便由我亲自前送。
已近黄昏,天气好得出奇,连带那黄色的琉璃瓦在夕阳艳红的照耀下也发出了刺眼的反光。
过了几个院,走了几条廊,出了二个圆门,便是冗长的甬道。
道上的宫人很多,举止规矩,步伐轻缓。
前头的宫人突然跪了下来,我往前一看,是明黄的銮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