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上衬衫和西装之后就可以开始玩这种角色扮演游戏。我在星期六的早上,决定去加班,对着镜子认真地穿好所有行头,换了三条领带,所有过于分心的思绪都停止,只专注于打领带这一件事上,可还是不满意,又扯了。
暹音怯怯地在换衣间的门口看着我。她的眼睛又红又肿,我残忍地觉得她这样很可爱很漂亮。她进来,把手里的咖啡杯放在成排的领带下面,那裏面有方丹的,被我塞到最裏面,用自己大批的领带挡住。她站在我面前,盯着我锁骨的位置,为我打结。我低头看到她的睫毛,努力想,是不是应该说点儿什么,能说点儿什么呢。她最后一推,拉拉两边的领角,抚了一下西装的领口,拿了她的杯子出去了。
我虽然坐在办公室里,却根本没法儿投入工作,屏幕上的数字很快在眼前变得模糊了,每隔两三分钟就会感到正往回拉一张沉重的网,而网到眼前时那些沉重的东西已经纷纷从网眼里消散了。干不下去,然后就无所事事,到大办公室其他同事的抽屉里去摸了七星烟和打火机,没完没了地抽起来,像失眠或做梦一样,明明似乎想了很多事,但当停下来就什么也回忆不起来。
我给方丹打电话,他一直不接。倒是中间我女朋友来办公室,她根本没进自己办公室就走了,临走时说她春节要跟她“老公”去希腊度假,我说好啊,玩好。她紧盯着我的眼睛,我却看她好像刚才看屏幕一样很快散了光。她一定是看到了我的车才上楼来看看。可我能跟她说什么呢。
我又拨电话给方丹,丫还不接,烦得不成,竟然“抱着试试看的心态”去医院,堵在他办公室门口,正看他在楼道里跟另外一个医生说话。他穿着白大褂,戴着伪装用的平光眼镜,表情严肃,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行头啊。他转身对着我,随即嘴角露出静悄悄的微笑,好像知道我要来,可又装模做样地说:“您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
我需要一个认识我认识暹音认识该死的方丹又能提供一些意见我还有可能听得进去的人:“你得跟我谈谈。”
“等我两个小时。”
我长时间地站在院子里,精神涣散地抽烟,直到天全黑了,这种什么事儿都想不了的状况似乎还是第一次出现。头麻麻的,一阵阵莫名其妙地有点儿想哭,我觉得我真的要疯了,只差一点点儿,却仍然不知道为什么,似乎所有这一切都不值当。至于吗?
“走。”方丹说,表情冷漠,像对着刚才的医生。他肯定曾经用这种态度对待暹音,搞得她痛不欲生。“还谈么?”他问,“你像是要干掉我。”说完,笑了。
“去我那儿。”我说。
我推开家门,一切收拾得都像我刚离开一个小时,除了缺少热乎气儿和热水,弄得我都觉得背后发凉,如同误入别人的房子。方丹在我背后轻轻笑了。
我们坐在白地毯上吃着刚才拎上来的盒饭,疲倦让人往低处落。
他端着饭盒轻描淡写地说:“你想知道什么呢?你知道了对你恐怕也没什么帮助。”
“从头讲起,有什么说什么。”虽然这不可能,“我不想被一直蒙在鼓里,没有基础资料的项目我不做,不给你看病历你敢下刀子么?”可能是因为没再抽烟以及吃了几块肉,我很贫地说着,同时觉得某些属于我的东西又回来了,而上一次一个空间里只有我跟方丹是什么时候,这个疑问一闪而过。
“好,我知道了。”他不耐烦地打断我。“就是那种大学里的联谊活动,然后就认识她了。”
“别避重就轻。”我倒了一杯Absolut,扔给了方丹一听啤酒。我怕自己在知道某些“事实真相”之前就醉倒了,又怕到那时候还没醉。“然后你就开始勾搭她?”
“当然没有。”我盯着方丹,他只好说,“是‘星期五’先看上她的,我才知道她。”
他说“星期五”,我都没反应过来。那个人早变成方丹性|伙|伴中的一个,形象模糊轮廓都气化了,他除了长时间地每个周五晚上都给方丹打电话之外还有过其他特征么?
“然后呢?你因为嫉妒而接近暹音?”我笑了。
“怎么会,我没真爱上他。他愿意叫暹音还有她同学一起出来玩,我也没什么可不同意的。一起去爬山……算了,你肯定不信……反正我们就这么认识了。”
“少废话,然后呢,你们俩被单独困在山上了?她看上你了?”我又笑了,笑得又冷又醉,这他妈有什么可笑的。
“差不多吧,准确地说,是我想一个人上山,她跟着我。我们随便聊了聊。爬山,就是一直走路。只看着脚下,说话就像自言自语。”
“你们侃人生谈未来?”
“没有,她说话我听着。她说她家里的事儿什么的。她说家里很没劲……我随口安慰她说我家里也差不多。”
“因为你这么说,所以她觉得你什么都明白,跟你特交心是吧?”
方丹不再说话,沉默地站起来。
“你去哪儿?”我问。
他没回答,径直走向衞生间。
我知道方丹爬山的方法,如果有两条路,一条是石板路,一条是土路,他会选土路;一边有路,一边是草,他会立刻踏进草里。所以我跟老徐没有再和他一起走,而是看着他消失在草、酸枣树和其他一些不知名的灌木里。我们探险的好奇和勇气已经完全被恐惧感打败了,整个下山路上,我和老徐都在试图证明我们这样做不是因为胆小、没义气,是纯粹的理性。有些人不会堂堂正正地跳楼、割腕,而是在寻找一种看似无意被自然和这个世界吞噬掉的方法。我那时候就觉得方丹并没打算回来,或者该说是不在乎能不能回来。暹音跟着他,是因为好奇?担心?可能都不是,大概是因为她也不想回到现实里了,可是自己没想到什么好办法,只能跟着方丹。她一开始就认准了。
方丹回来,对我说:“还是算了吧,以前的事,跟你没什么关系,也没用。”
“我认识她这么长时间,她从来没有跟我说过她父母。”
“你没问吧。”
“你是先问的么?”
他想了一下,说:“难道你没有这样的时候么,在路边看见个人,觉得这个看着还挺可靠,就决定跟他说一些秘密。”
“我没有,谁会干这种蠢事。”
“可我不就对你说了么?”他看着我说。
“这根本就不一样,她一开始就知道你跟她是一类人。”
方丹笑了,“整件事错就错在她误以为我跟她是一类人。可我不是。”
她闻见了方丹身上那种腐尸味儿。
“爬山以后,她就向你表白了?”
“她观察。”方丹说,“实际上,她跟‘星期五’交往了一段时间,趁机跑到我宿舍,翻我东西什么的。”
“‘星期五’不是很早就跟你有一腿了吗……”
“他总想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正常’。”方丹笑了。“我们三个好多年关系都很怪。暹音有时候就会扮好人,向我举例证明‘星期五’是多么不可靠,不值得我爱他。我就跟她说,他是什么样的人都无所谓。”他微笑,“好多人以为同性恋是喜欢这个人所以不在乎性别了,其实不是,至少我不是。这么多年以来,我一直试图跟她解释我跟那个人的关系,但她总觉得我说的不是真话。”
“你肯定没说真话。”
“可我从来不骗她,就像我从来不骗你。”
“是,你不骗我,你从来不说清楚全部真相。当然,我也并不想知道全部。”
“对嘛,那些跟你没关系,你也不关心。”方丹站起来,又去拿了一听啤酒。我不是不关心。只是我怀疑那些所谓事实我是不是承受得了。如果我追问,方丹就会回答。他并不怕说出来,也乐意看我震惊。
他喝了口啤酒,又坐下:“我跟她说,你可以试试也去搞同性恋,这样你可能会比较容易理解我。”他肯定注意到了我不满的眼神,耸耸肩说,“我当时只是开个玩笑。”
她肯定当真了。我可以想象他那种严肃又冷漠的表情,他只是想让她恨他。
我们很长时间没说话,默默地喝自己手边的酒。方丹站起来,在落地窗看了一会儿,然后突然转身对我说:“我让她变成了一个疯子,你心裏是这么想的吧。”
我拿起沙发上的垫子冲他扔过去。他用胳膊挡开,又弯腰捡起来,放回去。
“就到这儿吧。”他轻声说。
“方丹,你为什么不喜欢女人?”
“天生的。”
“狗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