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死了。”答得很快。

听他这么说，我条件反射似的想说几句安慰的话：“怎么会，不是还能维持一段时间吗？”虽然我上次见他，他像张艾嘉在歌的念白里说的那样“瘦得只剩下一半”。我在两个车座之间探头看着方丹。

他说：“吊在门把手上。”

眼前不由自主地出现了一具瘦骨嶙峋苍白的尸体，挂在那种地方……

右眼皮在狂跳，想保持冷静，但又脱口而出：“你疯了吗？”我的嘴在发抖。故意增加恐怖气氛？这些事我不想知道。

“和我杀了他一样。”方丹说着，突然笑了，“家里……”他之前一直故意不把那里叫做“家”，“……到处都是福尔马林味儿。”他反感又摆脱不了的气味。

“你不会是把他……”我笑着问，事情该跟我想的那个答案不一样。

“呵，”看过去，他嘴角露出一丝笑，说，“你现在不想把暹音交给我了吧？”

我向后把身体靠到椅背上，脑子里一团乱麻，从我们认识到最近的事，都像眼前的行道树一样唰唰地乱飞。远处正有一大片厚实的乌云移动过来。

对这个人，我了解多少？我以为自己了解。我们是十几年的朋友。朋友？算是么？每次向方丹求助，无论伸手要什么我都觉得无所谓，反正他不在乎。他会帮我，总是帮我。我甚至有时候心裏也没什么感激，就觉得这是应该的。他一定会帮我。予取予求都不算友谊的证明，那什么才是友情？

他不是坏人。

他不是坏人。

他只是不说。

“解释！别这么晾着，试着让我明白你的想法。”我衝着他的方向一声比一声大地叫着。这个愿望从未像现在这么强烈。

他不出声，像驾驶座根本没人。

“你知道小白得病之后就不出去乱搞了吧？你去上海是想跟‘星期五’作个了断然后好好照顾小白吧？”我只好自己去挖掘些证据，试着证明他想埋起来的最深的真相可能跟表面看起来的有所区别，小心翼翼地继续猜着，“想留着他，所以才这么做。你不承认，但还是喜欢他。”

没有回答。

我想去看看他的表情，又怕靠近。小白不想再拖下去了。这我最后一次见他就感觉到了。可是，肢解……这也太……

好长时间之后，我嘟囔着：“我爸以前说你会是个好医生。”

“是么。”方丹终于有了反应，“是他让我当医生的。”

“怎么可能，你们一共才见过几次面？”

“记得你们去我家么？……后来……我拿了厨房里的刀，扎了我爸，满手都是血。我从家里跑出来，走到玉渊潭，站在水里，踩着泥，往下走……”他跳过了关键的部分，“你爸把我带回去。你不在家，我想，你是去找老徐了吧。因为你们觉得，我爸很正常，我是骗子。”

我记得那天，我妈让我去医院给我爸送东西，但我到了那儿，他的同事说他出去开会了，就回来，等了很久。当我回去，我妈正在洗一件不是我的衣服，吃晚饭的时候，我爸才回来。我看见他们悄悄说了什么。

“你爸对我说，不能杀人，别急着想死，反正人早晚都是死。想着死就去当医生，不少人会死在你手里，你死之前说不定能帮他们多活几天。”

早先，我妈问我以后想干什么，我说想下矿。她狠狠地拍我脑袋。我说，男人都下矿，不下矿怎么养活婆姨和娃。

我妈继续用力地拍我：“你怎么不说你要像你爸似的，当个医生？”

那时我觉得我爸不是好医生，他医不好人。我一个朋友的爹死了，他妈妈在被太阳晒得晃眼的白病房里号啕大哭。我爸走出来，对我说：“去玩吧，别跟这儿待着。”我想跟我的朋友一起去院子里玩，但他被他舅舅摁着，茫然地看着我。我那天觉得，救人命太难了，我爸都做不到，我肯定更不成。

“你说得对，我害了他们……还有你。事情会变成这样，我也没料到。”方丹停了停，说，“手术之后暹音一直没醒过来，你得去把她叫醒。”

我的心被揪住，抓住椅背，探过身，恨不得立刻到暹音跟前，可看着方丹的侧脸，瞬间冲动就被挫败感歼灭了，去也没用，她没那么在乎我。

“她爱你。”这话从方丹嘴裏用毫无生气的语调说出来显得更像随口编的谎话。

我冷笑了两声，用了很大气力。

“办离婚那天，她问我，你会不会跟她一起生活。我说会。她又问，如果孩子保不住呢？”

这什么也说明不了。

“她在手术之前问我，你还会回来吗？我说会。”方丹说。

我再也听不清他的话，那团雨云罩住了我们的车，雨点打在车顶上，噼里啪啦地响着。眼前是斜密的雨，像众多从远处射来的箭，挡住了前面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