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宁产假休过,去延边中级人民法院报到。
延边中级人民法院级别比H城法院低半级,但气势可不弱,常见的环形楼,红白金三色,威武鹤立,门前的蒙面女神雕像簇新,一尘不染。
接待她的办公室的工作人员倒还算和蔼,拿出调任书,带着她到了民事三庭。
庭长是个女法官,三十余岁,姓邱,短发利落,眉毛修得极细。她一身黑色西装,打量着阮宁,挑着眉问道:“你就是H城那个生孩子的小祛官?”
阮宁听者别扭,但是话又挑不出毛病,就点了点头。
邱庭长拿起她的档案,翻了翻,嗤笑道:“年上诉率居然达到了百分之十五,又是个不学无术、只知道乱搞男女关系的。”
她说到最后,声音极轻,但在这样一个庄严肃穆的环境里,阮宁听得一清二楚。
带她交接的工作人员也是一脸尴尬,但像是避邱庭长不及,把阮宁扔给她,就匆匆离去。
阮宁想解释一下,可是邱庭长已经若无其事地带着她和庭里同事见了面,三位女法官、位男法官、两个书记员,年纪与阮宁相仿,不过都还是单身。
她交代给阮宁的第一份工作就是整理近两年还没归档的案卷。
其余六人人明显倒吸了一口凉气。
阮宁看得一清二楚。这显然是一件不简单,不,应该是一个没人肯干的苦差事。
阮宁以前所在的民事庭,工作分配十分清晰,个人负责制,谁的案卷谁整理,因此压根儿没有积压。而延边民事三庭的邱庭长工作思路与周庭长做然不同,她施行轮岗制,每个人负责哪个案件随她心情,且有可能中途换人,她一人独大。因此案卷分类不清晰,签名也总有残缺,隔的时间长了,没有哪个傻子愿意去归档。
就在这空当,阮宁来了。
好一个背锅侠。
阮宁背了,不背显然也没办法。形势逼人,现在可没谁替她说句好话。换句话说,因为阮宁的出现,所有人都解脱了,邱庭长就算明着给她穿小鞋,这鞋穿得也很妙。
她无法拒绝。
下场是连续加了俩星期班,周末也在单位。最后保姆阿姨都怒了,不干了,打电话给阮宁,说:“小阮,你还要不要阿延,天天哭着找你,小崽子不会说话,四处踅摸的小眼神,瞧着心疼死人了哟。”
保姆阿姨是典型东北人,直爽干净,心眼儿也好,有啥说啥。
阮宁也心疼,咬着牙加了最后一宿班,把档案全部整理完毕,立马回了家。
宋延正咧着大嘴哭,这孩子嗓门特别大,震得人头皮发麻。
保姆阿姨跟着宋延掉眼泪,一边哄娃边跳恰:“你那狠心的妈……”
阮宁一个健步接过娃,对着阿姨赔笑。
宋延本来哭得嗓子都哑了,看见阮宁,居然破涕而笑。
阿姨怒了:“你这个没良心的小犊子,我跟先生哄了你一夜没见你一个笑脸,可是见着你妈妈了,鼻涕到嘴裏还咧着笑,哎呀,我的坏心肝肝!”
阮宁笑了,问道:“先生呢?”
阿姨努努嘴,指了指卧室:“他让我睡,自己搂着阿延一晚上,我这会儿醒了,换下他,应该是休息啦。先生这两天也有集训,可是每天回来都很早,没有他,阿延闹得更厉害。”
阮宁轻轻推开一条缝,俞迟倚着枕头,闭眷眼,手搭在他的小匣子上,睡得香甜。他手上有绑着的绷带,阮宁转头问阿姨,阿姨用口型回答:“攀岩时受伤了。”
看来宋团长最近的集训任务都是在山上。延边苦寒,现在已经下了雪,战士们到了冬天是最艰难的时候。
阮宁悄悄关上了门,一瞬间,电话却响了。
是邱庭长。
“阮宁,你工作的态度太让我失望了!居然把案卷放在桌上,你知不知道案卷遗失的责任有多重?”
阮宁苦笑,这些案卷放在桌子角养细菌霉菌的时候,怎么不见她跳出来。
“明天就归档了,您放心,不会丢。”
“就算不会丢,你这会儿在哪儿?为什么没在单位?”
“我在家,案卷已经整理完了。”
“谁准你回家的?真是胆子越来越大,不要以为你是新来的,大家就要迁就你。”
阮宁憋得肺都要炸了,音量也加大了:“我自己准的,今天是周日。”
对方却更加愤怒:“你少给我拿你的小姐调调,谁不知道你是个搞破鞋的,没人要才来到我们院的,分配给我简直是我们庭的耻辱。”
她挂掉电话,一转身,俞迟披着睡衣已经起来了。
阮宁接了盆热水,示意他坐在沙发上,然后把纱布解开了。曾经要拿手术刀的温柔细软的手现在满布狰狞伤痕,手心上是一道延续到腕子的划伤,红肉之下,隐见骨膜。
这包扎有有些相糙,应当是当时条件限制。阮宁拿来酒和药膏,又清理了一遍,才重新裹上干净的一卷纱布。
她低着头,蹲在那里,什么都没说,两人都有些沉默。
只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卡,递给她:“我惯的,早该给你了。这工作不想做就不做了,喜欢什么,就做些什么。
她还是没有作声,俞迟以为她不开心了,轻轻抚摸着她的头,一下一下的,眉毛眼睛在她看不到的地方,全舒展成温柔的模样。
阮宁微微抬起头,看着他,她有些难过地问他:“为什么呀,为什么一定要参军?就算要假死,去别的地方做点别的不行吗,为什么一定要来这裏?你跟我说,当外科医生是你的心愿……你的心愿,怎么说变就变……”
她爸爸的生命,就是在这裏埋下悲剧的种子。爸爸那时的手上身上也总是有伤口。她一点都不想再看到,自己的丈夫重蹈爸爸的覆辙。
哪怕他是超人本人。
俞迟说:“就因为你父亲曾经在这裏参军。”
而你的遗憾也是从这裏开始。我想把一切重新轮回到这裏……
可还没等俞迟说完,阮宁就吐槽:“唉,我跟你说,我爸也真不想来这儿,是我二叔眼疾手快先抢了好地方,我爸没办法,硬着头皮只好来了。你怎么傻乎乎的……”
她用看瓜的表情看俞迟,俞迟一把把她从地上捞起来,放在腿上,禁锢起来,低着头,狠狠咬了上去。
“对,我就是个傻子!”
阮宁张着嘴,嘴上还有干燥的唇皮。
阮宁倒也没听俞迟的,把工作辞掉,她还是很珍惜自己千辛万苦得来的工作的。
邱庭长这人没法处,她就申请去其他庭。
分管人事的副院长出面调停了一下,邱庭长也没脾气了,对阮宁客气了不少。当然,心裏有忿有怨,不表现出来,阮宁也不会再理会。
时间久了,庭里其他几个法官和书记员也渐渐和阮宁熟悉起来,暗地里经常跟她埋怨老邱这人有多变态。
唯一的男法官小张说:“哎呀妈呀,你都不知道她上次,给我派了个多扯犊子的活儿,让我去找院长,我啥级别,让我直接找院长,替她请假,她说她要请事假半个月出去玩,让我去请……我是不是长了一张冤大头的脸?Excuse me?”
小张长了一张国字脸。
旁边书记员小马猛点头:“还老是欺负我们这些女书记员,说我们不好好学习才考了书记员,说我们为了勾引男人才化妆,妈妈的我还能说点啥……”
女法官小李补刀道:“怪不得嫁不出去!阴阳失调憋的!心眼儿坏!该!”
一直跟邱庭长交好的另外两人冷哼了一声,一个拿拖把拖地撵人,一个收拾办公桌哪绑响。
小伙伴们作鸟兽散。
阮宁最近几周一直忙于处理新案件,开庭完毕之后,邱庭长却说要迎新,欢迎阮宁。
怎么请客呢,AA。
这不是聚餐吗,你叫啥玩意儿请客。
大家都无奈了,但邱庭长毕竟是领导,阮宁同志是无辜的,得,她说什么就什么吧。
十月份的天,延边已经降下第一场雪。
邱庭长格调高,要求去吃铁板烧。298元一位的自助餐,大家都甩开了腮帮子吃。
邱庭长拉着官腔,说小阮这同志不错,虽然一开始给人的印象不好,这共处时间长了,也能相处好。所以,大家好好团结一致,不要搞内部阶级斗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