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努力,还是能做到的嘛。”
韩野彬满意地点点头,但我没工夫搭腔——因为我正在洗漱间里奋力地用湿毛巾把我的脸擦干净。
“如果你再在洗漱间里磨蹭着不出来,下次我就要用擦不掉的记号笔了。”他在客厅里拖长了音调。
明明才过了两分钟!他大魔头转世啊?
“马上就出来!”虽然内心腹诽,我却不敢顶嘴,匆匆又擦了两下,便急急忙忙往客厅走。
韩野彬家的客厅很大,正对落地窗户的地方,摆了一排做工精良的红木陈列柜,上面摆放着各种工艺品。在正中的格子里,摆了一张彩色照片,镶嵌在镏金边的精致相框中,醒目极了。我瞥了一眼,不禁被吸引住。
“这是你家全家福的照片吗?”
照片显然有些年头了,边缘的地方已经开始微微泛黄,但照片上三个坐在草地上的人却都笑得很开心,尤其是坐在爸爸怀里的小男孩——那明显是年幼时的韩野彬,眼睛黑亮得仿佛盛满了星光,微笑的时候露出一排不算太整齐的牙齿,完全是个天真烂漫的小正太,怎么看都比现在可爱多了。
“嗯。”韩野彬敷衍地应了一句,有点不耐烦地拍了拍旁边的座位。
“还不快点过来?你还想不想补习了?”
诧异于他口气突然的冷硬,我心裏奇怪,但见他面色不善,只能赶紧溜过去坐好。
补习继续。
用韩野彬的话来说,基础性的“公式”既然背好了,那就要开始“动真格”上手做题了。我已经做好开始题海战术的准备,不料韩野彬又拿出一张纸,递到我面前。
“‘八类题型六大思路’?”我念着上面的标题,“这是什么?”
“我总结的历次仿真考试中的出题规律。”韩野彬说,“考试既是学生和试题之间的战斗,也是学生和出题人之间的较量,你只要熟悉了这些规律,试卷里80%的题都不用怕。”
“真的吗?”我的眼睛亮了。
“每条规律后都附有讲解例题,你必须一道道仔仔细细地做。等例题都做完了,我会再让你做一份考卷,如果错题率超过了20%……”韩野彬突然嘿嘿一笑,“你就等着受罚吧。”
我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脸,语气僵硬:“还要在脸上画乌龟吗?”
韩野彬轻蔑地看了我一眼:“当然不。总是老一套,你不烦我还烦呢。”
那刚才是谁在别人脸上画乌龟画得兴高采烈的?
“所以,这次换成玩小游戏。”
我警惕地看着笑容满面的他:“小游戏?”
韩野彬点点头,突然站起来走到窗边,用手一指对面的一栋白色小高层。
“你知道吗?刘胖子就住在对面那栋楼里。”
刘胖子?我微微一愣。难道他说的是那个号称天音学院建校以来最恐怖最严厉的训导主任?
“那又怎么样?”我实在想不出韩野彬为什么会突然提到训导主任。
“他就是惩罚游戏的主角。”韩野彬转过身,笑得眼睛都弯起来,“如果你没有达到我要求的标准,我就亲自把你押到刘胖子家门口。你要敲开他家的门,然后对他说——‘敬爱的刘老师,有三个字一直深埋在我心中,让我辗转反侧,夜不能寐,在经过激烈的心理斗争后,我终于决定不再委屈自己,而是勇敢地站到你面前,说出那三个字,那就是……’”韩野彬故意拖长了尾音,迟迟不说出下文。
“三个字?”我抽搐着嘴角,“难道是‘我爱你’?”
韩野彬摇摇手指,轻启双唇,一字一顿地说,“错了,是——‘你是猪’。”
我想象了一下我对刘胖子说出“你是猪”后他的反应,然后……我决定发愤图强。
——为了能活着看到明天的太阳,必须要拼命!必须要奋起!必须要战斗!
好像有什么不对……
我明明只是来补习个数学而已,为什么会沦落到为生存而战的地步了?
以前哥哥说过,我是属弹簧的——压得越狠,弹得越高。我曾经对这种说法抗议过,但现在,我想他大概是对的。
“嗯……”韩野彬看着眼前的试卷,手中的红笔不时在纸面上勾画着。我坐在一边,紧张地盯着他的动作。
终于,他甩掉了手里的笔,转头看着我,面无表情地同我对视。
我大气都不敢出,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韩野彬突然扬起嘴角,微微一笑:“算你勉强过关吧。”
“哈哈!”我欢呼起来。
果然有压力才会有动力,本以为自己肯定会悲剧,没想到竟然顺利过关了。
紧绷的神经放松下来,在如释重负的同时,我竟感到一种脱力感,而我的肚子也适时地叫了起来,向它的主人宣告腹中空空的信号。
“居然都这个时候了。”韩野彬看一眼墙上的表——居然已经是下午了,我们忙着忙着竟然忘了吃午饭。
“现在去吃饭吧。”韩野彬爽快地挥挥手,一副好客主人的样子,“厨房里有吃的,你随便挑随便吃。”
“哈哈,那我就不客气了!”吃饭不积极,思想有问题,我像只勤劳的小蜜蜂,立刻欢乐地奔向厨房。
五分钟后。
“你说的随便挑随便吃,就是指东西吗?”
我站在厨房里,颤巍巍地抖着手里的一袋东西——上面写着醒目的三个大字“方便面”。
“是啊。”韩野彬点点头,一脸认真。
我崩溃地用另一只手狠狠地拍了拍身后的箱子——这些堆得整整齐齐占了将近半个厨房面积的箱子里,裏面装的无一例外全是方便面。
“你家除了方便面就只有方便面了吗?”
“是各种口味各种品牌的方便面。”韩野彬纠正我。
“啊……”
“别瞧不起方便面,我一日三餐都是这个。”韩野彬绕过我,开始在箱子里翻找,“我强烈推荐海鲜荞麦口味的,呃……你喜欢什么口味的?”
大概是久久没听到回应,韩野彬疑惑地回过头,正对上我一脸复杂的表情。
“你刚才说,你一日三餐都吃这个?”我问。
韩野彬奇怪地看我一眼,点点头。
“你家没人给你做饭吗?”
不知道是不是我的错觉,总觉得那一瞬,韩野彬的眼神突然冷了下来。但他很快撇开头去,让我看不清他眼底是不是有阴郁的冷光一闪而过。
半晌。
“他们工作很忙,一年都见不到几次。”韩野彬的声音听起来很正常,口气随意得近乎冷漠,“我一个人既没时间也没精力去做饭,平时就用方便面对付了,反正我也不挑食。”
这不是挑食不挑食的问题吧?
我突然想到了自己。我的爸爸妈妈因为工作关系常年在国外,也是一年见不到几次,但好在我还有哥哥。虽然他工作很忙,但他仍然尽了最大的努力来照料我的饮食起居,细心程度一点不逊于爸爸妈妈。每当我回家看到哥哥做好饭在饭桌前等我时,心裏都是快乐而幸福的,那种温暖安心的感觉……韩野彬他有体会过吗?
鬼使神差的,我拉住了拿着方便面去找开水的韩野彬的胳膊。
“今天我来做饭。”我说。
尽管韩野彬嘟嘟囔囔着“我可不想死于食物中毒”,但他还是听话地按照我列出的菜单迅速买好了食材,满满当当堆了一大桌子。
“你能行吗?”他一脸怀疑。
“交给我吧!”我自信满满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脯,豪气万丈,“你想吃什么?尽管点菜!”
韩野彬想了想:“糖醋排骨会做吗?”
我比了个“OK”的手势,顺手拿过柜子上的调料瓶:“我比较喜欢吃甜的,等会儿多放点糖你不会介意吧?”
韩野彬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你拿的那个是酱油。”
我讪笑着放下调料瓶,从旁边的刀架上抽出一把剁骨刀。
“我先准备排骨。”
从超市买回来的排骨大部分已经都剁好了,不过有几个还需要深加工。我挑出一个明显比它的同胞们体积大了不少的排骨放到案板上,然后扬起剁骨刀。
嘭的一声巨响,砍断的半截排骨嗖地飞了出去,韩野彬及时一个侧身,看着那半截排骨稳稳地飞进了他身后的筷子筒里。
韩野彬看了看孤零零的排骨,又看了看瞠目结舌的我,幽幽地叹了口气。
“看来我还是去买份意外保险比较好。”
当然,韩野彬没有去买保险,但相应地,他要求参与到做饭行列中来。
“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你毁掉我的厨房。”他说。
我对此很不满,觉得自尊心受到了强烈的伤害:“我还没正式开始呢,你怎么知道我就不行?”
韩野彬一脸鄙视:“你一个手残,游戏里祸害人就够了,还想在现实里找个垫背的吗?”
我怔了一下:“游戏?你怎么知道我玩游戏是手残?”
韩野彬眨眨眼,突然转头在桌上的瓶瓶罐罐里搜寻着:“我帮你找白糖。”
“喂,我问你话呢!”我发挥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精神,并展开合理想象,“难道是哥哥告诉你的?”
韩野彬若无其事地“嗯”了一声,态度很是敷衍。我还想再问他都知道些什么,却听到一声肚子的悲鸣声——声源来自韩野彬。
“大小姐!”韩野彬无奈地看着我,神情很是幽怨,“你要是再不做饭,我就要饿死了。”
于是我开始积极地忙碌。
虽然我斗志满满,最终的成果却……非常惨不忍睹。
“你确定这是糖醋排骨,不是黑醋炖排骨?”揭开锅盖后,韩野彬震惊得久久不能言语,好半天才冒出这一句话。
“步骤和用料应该都没错啊。”我有点心虚,“我记得哥哥就是这么做的……”但为什么成品却和他做出来的相差这么多?
“记得?”韩野彬怔了怔,“难道你只是看你哥做过,自己却从来没实践过?”
“也不能说完全没实践过……”我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在‘吃’的环节里就实践得很积极。”
韩野彬头痛地揉揉太阳穴:“我们还是做番茄炒蛋吧。”他说,“我听说那个超级简单。”
番茄炒蛋的确是道很简单的菜,韩野彬围观了一会儿后,放心大胆地去煮米饭了。我也不负所望,很快就把做好的菜端上了桌。
韩野彬望着盘子里热气腾腾的番茄炒蛋,良久才喃喃出声。
“我一直以为番茄炒蛋这道菜里是没有木耳的。”
“当然没有。”我点点头。
“那这是什么?”他用筷子指着一块黑色的东西。
“是西红柿。”我的语气很肯定。
韩野彬呆了呆:“黑色的?”
“不小心烧煳了。”
韩野彬无语了片刻,然后又用筷子戳了戳另一个软绵绵的东西。
“那这个黑乎乎的玩意呢?”他问,“这个怎么看也不像西红柿啊。”
“那是鸡蛋。”我耐心地解释着,并体贴地补充了一句,“炒煳的鸡蛋。”
韩野彬挥了挥手,语气悲壮:“开饭吧。”
我早就等不及了,高高兴兴地拿着碗去盛饭,不料一掀开电饭锅,一股煳味扑面而来,连韩野彬都闻到了。
“怎么回事?”他诧异地问。
我瞅了瞅锅里黑乎乎硬邦邦的米饭,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你没放水吗?”
韩野彬大吃一惊:“要放水吗?”他的表情无辜极了,“又不是做稀饭,居然还要放水?”
我捂脸,良久从指缝里挤出一句话。
“要不,我们还是吃方便面吧。”
最后我们取了折中方案——把面饼用热水煮了,拌着番茄炒蛋吃。
虽然过程很曲折,成果也很凑合,但在“饥饿”这一无敌调味料的催化作用下,我和韩野彬都吃得很满足。
“我手艺还过得去吧?”我边吃边厚着脸皮地邀功。
韩野彬瞥我一眼,毫不留情地点破我的小心思:“就算你再怎么讨好我,等会儿补习的时候我也不会放水的。”
我垂头丧气地继续吃饭。
吃到一半的时候,突然听到那个人似乎轻笑了一声。我条件反射地抬起头,正对上韩野彬望向我的眼睛。但他很快低下头去,脸上还带着尚未褪去的笑意,一边夹起一筷子鸡蛋,一边自言自语般说着。
“很久没有和人坐在一起吃饭了。”
我有点受宠若惊。
韩野彬把鸡蛋放到嘴裏,咀嚼了两下。
“也很久没吃过这么难吃的鸡蛋了。”
我不服气地反驳:“总比你那煮得一团糊的可怜大米饭要好吃!”
我并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好笑的话,没想到韩野彬却突然笑起来,垂在额前的黑色发丝随着他的动作轻轻颤动,就算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却仍能看到裏面流泻出的点点璀璨明光。
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这样笑。
爽朗的,畅快的,真诚的,不带一丝矫饰的。
“怎么了?被我迷住了?”
直到听到韩野彬调侃的声音,我才发现自己刚才居然盯着他入了迷。
“哼,少自我感觉良好了!”我扭过头,却觉得自己脸颊热得发烫,连同脑子都有点晕乎乎起来。
“与其在这边乱放电,还不如想想怎么去追回你的安大小姐吧。”
话音刚落,我就后悔了。
天啊,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我怎么会提到这件事!
果然,韩野彬的笑声戛然而止,本来其乐融融的气氛也瞬间凝固,变得尴尬无比。我简直有扇自己嘴巴的冲动,只能把头埋得低低的,一副卖力吃饭的样子。
不知过了多久,总算听到了韩野彬的声音。
“其实我和安木槿……”他欲言又止,见我投来询问的目光,他干脆地耸耸肩。
“算了,没事。”
虽然很好奇他没说完的话是什么,但鉴于讨论安木槿的事是大忌,我也只能收起八卦之心。
饱餐之后,补习还要继续。但相比之前而言,我已经能应付自如。
快到七点的时候,哥哥打电话给韩野彬,说他一会儿就来接我,让我去小区门口等他。而因为我已经忘记了小区门口在哪里,韩野彬只能亲自下楼送我。
夕阳已经徐徐西沉,漫天云霞开始褪去最后的光彩,远处的街灯一盏盏亮起来,晚风吹过,带来阵阵凉意。
“明天就是周一了。”我和韩野彬慢慢朝小区门口走去时,他突然冒出一句。
“嗯。”我点点头。周一就是仿真考的日子。
“有信心吗?”他问。
我没说话。虽然今天成果斐然,但我心裏还是有点没底——如果临场发挥失常怎么办?
“放心吧,你行的。”韩野彬挑挑眉,“虽然你是我教过的人里资质最差的,又笨又迟钝,还总犯些让人崩溃的错误,但赢过童薇薇,应该还不是问题。”
我听得满头黑线:“你到底是在损我还是在鼓励我啊?”
小区的大门就在前面,一辆车已经停在那边,坐在车里的人远远地向我挥挥手,正是哥哥。
“我走啦。”我对韩野彬摆摆手,然后三步并作两步朝哥哥那边跑去。
“凌剪瞳!”背后突然传来那个人的喊声。
我疑惑地回过头。
韩野彬身后的路灯突然亮起,逆光中,我有点看不清他的表情,唯独记住了那一瞬,他脸上绽开的笑容。
“考试加油。”他轻声说。
我突然有一种感觉,之前搅乱他和安木槿恋情的事,他似乎已经完全原谅了我。一笑泯恩仇,过去的已经过去,新的一页,正在翻开。
于是我也弯起嘴角,露出一个真诚的笑容。
“我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