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江南无所有(2 / 2)

同学有点甜 顾汐润 5779 字 2个月前

易聊抬手抓住壮汉的手腕,动作迅速,壮汉却疼得嗷嗷叫。

这小子,动作云淡风轻的,身子也不厚重,下手怎么这么狠!壮汉疼得要窒息了。他相信如果对方再用力一点,说不定能捏断他的手腕。

易聊轻轻笑道:“你懂,还会在这儿大喊大叫?”

“放……放开……”

看到壮汉眼角憋不住的泪光,易聊终于松了手。

壮汉本能地向后退一步,打肿脸充胖子:“老子有的是钱,你……易大师尽管开价。”

易聊狐疑地看着壮汉,宛如看着一个智障:“你觉得,我缺钱?”

壮汉噎住了。

易聊的背景壮汉是知道的,对方的爷爷是现今书法界的泰斗易祯瑜,其父母都是演员,其妈妈周茜兮已经是影后级别,舅舅还开着一家娱乐公司。

面前这个好看得不像话的小子,其实比他有钱得多。

他怎么就忘了,易聊之所以年纪轻轻就成名了,不仅因为其天赋极高,最擅长的字又是极难写的瘦金体,更重要的原因——

“易老师从不为钱写字。”旁边的学生已经把这个原因说了出来,脸上很骄傲,“字如其人,字如其人啊。我们这个领域的人,最看重的是风骨,人如果有了风骨,字当然也就有了神。易老师这种风骨,怎么可能给你写字?”

易聊瞥了学生一眼:“别乱说。”

学生立刻噤声不语。

“王先生,”易聊直视着面前的男人,“总共三次,你们公司的人每次来都很没礼貌,对我院师生造成了困扰。这次,你差点对我们的保安动手。”他漫不经心地转着手腕上的珠子,说出的每一个字都像来自冰河世纪,“有些东西不懂也没关系,但要有最起码的尊重。”

“啪嗒”一声,两颗珠子撞在一起,在静谧的教学楼里摄人心魄。

“——警衞队已经在外面了,是你自己出去,还是让他们进来请你?”

易聊黑色的瞳仁吞光,深不见底,不容置疑。

壮汉出了一身虚汗,很不甘心,但只能作罢,恨恨又后怕地溜了。

闹事的人走了,易聊懒散下来,手揣进裤兜里,气场也没有那么不可接近。他目光随意地扫了一圈,忽然停下来。

正吃瓜看戏看得意犹未尽的苏雨眠猝不及防地跟他对视了一下。

紧接着,在众人的惊愕之中,易聊笑了一下,就像是第一缕春风拂过冬天的湖面,湖面上层的冰块终于裂了缝。

学生推了推眼镜,讷讷地说:“是我看错了吗?”

保安大叔嘴巴张成“O”形:“可能,我也看错了。”

易聊不是面瘫脸,但他在教学场所一般比较严肃,刚刚还经历了那样的事,他这突如其来的一笑让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苏雨眠。”易聊看着她,问,“你找我?”

苏雨眠刚想说不是,易聊已经让开一个口:“进来。”

苏雨眠:?大哥,你这种不容拒绝的语气是怎么回事?我现在走还来得及吗?

怂如苏雨眠,还是磨磨蹭蹭地晃进了屋子。

屋里有股极淡的檀香味儿,混着墨汁的味道,有一种让人安心的绵厚感。

易聊给苏雨眠倒了一杯茶,还从抽屉里翻出一盒点心,让她稍等一会儿,他还没跟学生讲完。

苏雨眠就安静地坐到一旁,她发现易聊给的这盒点心居然是苏式糕点,是她老家的风味。馋虫立马被勾上来了,苏雨眠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关于书法入门的书,一边喝茶啃糕点,一边投入地看起了书。

易聊看着她,嘴角忍不住勾起笑。

学生惊呆了,抖着双手冒死发了条朋友圈:谁见过温柔笑着的易老师???我见过!!!

苏雨眠感应到易聊的目光,便抬起头来。易聊立马敛起笑,转移视线,拿起笔在砚台里蘸墨,刚才的神情不复存在。

易聊写字的时候喜欢站着写,上半身微躬,目光端正,认真地看着宣纸上的墨迹。他手腕轻转,看似没有用力,墨汁迤逦处却笔锋苍劲,锋芒毕露,字体清瘦却不失硬朗的骨架,首尾处的提按顿挫强烈、鲜明。

苏雨眠翻开的这一页书上正好提到瘦金体,书上说瘦金体是宋徽宗赵佶的独创字,作为帝王字,其有割金断玉的傲骨之气,难度相对较大。

傲骨之气……也难怪易聊能写得好。

苏雨眠随意翻了翻书,了解了一些书法基本知识,一盒糕点也已经被她吃完了。愧疚和罪恶感涌上心头,她站起来跺跺脚,环视这个房间。

这个房间不大,却很精致,精致到不像个特聘讲师的办公室。窗口下放着半地写过字的宣纸,都是易聊平时练字的成果。

这些字拿出去买能值很多钱,现在就这么随意地铺在地上,苏雨眠有点心疼,蹲在地上想整理一下。

然而她仔细一看,就有点不淡定了。

这地上每一张纸上都写着同一首词: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有些纸上甚至只有后半句。

每一张都是易聊擅长的字迹,但又不完全相同,有的偏奔放,有的偏清秀,有的撇捺狂放,有的横竖内敛。仿佛从这一笔一画上,就能猜出执笔者落笔时的心情。

苏雨眠翻到最下面,一张浅黄色的纸,不同于其他,这张上面只写了《菩萨蛮》全词的最后两个字——

雨眠。

那边易聊已经讲完了,学生走之前说了声“易老师再见”,苏雨眠如梦惊醒。她赶忙将这张纸放回去,把其他纸张盖在上面,假装自己没看到。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慌什么,明明只要当成是那首词的最后一句就好了,这样就跟自己毫无关系了。

“你在看什么?”易聊开始洗毛笔,下颚弧度收紧,透过光线勾出棱角分明的轮廓。

苏雨眠有点慌张地岔开话题:“你很喜欢韦庄的这首词啊?”

“嗯。”易聊不置可否,垂头专心地收拾着宣纸和砚台,忽然,他手上的动作顿了一下,极淡地补了句,“裏面有你的名字。”

苏雨眠心跳如擂鼓。

和心跳声一起被放大的,还有久违的某种恐惧感。

苏雨眠接到林铭铭的电话时,几乎是逃亡似的跑出了美院。

林铭铭看到她的神情,疑惑地问:“你见鬼了吗?”

“比鬼还可怕。”苏雨眠喘了一口气,“我见到易聊了。”

“哦……”

“开启撩人模式的易聊!”

林铭铭瞪大眼睛,伸手摸了摸苏雨眠额头上的汗:“天哪,这么多汗!你……”

“我没关系。”苏雨眠把头靠在车窗边,风从外面灌进来,把她一点一点吹冷静,她苦笑一声,“这么多年了,我还是过不了他这一关。”

林铭铭忧心忡忡,犹豫了一会儿,开口道:“易聊现在可能还相信你高二的时候是因为父母工作变动才转学的。不知者无罪,你走了以后,他也的确消沉了好一会儿。”

苏雨眠咬着唇,没有说话。

七年前,易聊每靠近一步,仿佛都是将她往深渊逼近一步。

七年后,这种阴影仍然存在。

易聊确实没有错,错的是她,她太高估自己的定力,也高估自己的治愈能力了。

原来七年后的易聊还是能易如反掌地撩拨到她,原来过去了这么久,她还是会想起易聊带给她的噩梦。

喜欢他,就是一件错事,所以,她坚决不要再喜欢这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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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雨眠开始为纪录片做资料准备工作,还要抽空看IP剧项目的原作。她全身心地投入在工作里,不知不觉过去了一周,生活又回到了原轨。

工作休息的间隙,她看了一眼微信。

“书法专题纪录片”的工作群里刷了99+条消息。苏雨眠眼皮一跳,她错过了什么?

翻到最上面,系统提示“YL加入群聊”。

一名导演说:纪录片最后一名嘉宾定下了,欢迎青年书法家易聊!鼓掌!

接下来,群里就是一阵热烈的欢呼和讨论。

这几年,易聊的名气很大,国内少有的擅长瘦金体的年轻书法家,业界对他的关注度一直比较高。而他自己在微博上发写字视频时,曾偶尔不小心地露过脸,尽管很匆忙,但还是被眼明手快的网友截下来了。网友们被他的颜值惊到,他的微博涨了一大|波粉,并激发了年轻可爱的颜粉群体学习软笔书法的热情,书法界的“神颜”称呼也不胫而走。

这样有人气基础的嘉宾参与进来,大家都很惊喜。

——除了苏雨眠。

她只有惊吓。

她十六岁时就知道了,易聊易聊,这个人其实很不易聊。

她记得,有一回班级里滚动换座位,她坐到了易聊前面,她的同桌是个甜美可爱的女孩子。有一天,萌妹子回过身问他:“易聊,今天数学卷子的最后一大题可以讲给我听吗?”

易聊刚好在写那一题,他写满解题步骤后收了笔,面不改色地说:“我不会。”

……

还有一次,易聊走到教室门口,其他班的女生拦住他,娇羞地说:“找一下你们班的易聊同学。”

他望了一眼教室里,淡定地说:“易聊今天没来。”

……

学校里被他气哭的女生不计其数。

苏雨眠皱着眉,点开林铭铭的对话框:易聊加入我们公司的新项目了。

苏雨眠:他一个不喜欢曝光的人跑来参加什么纪录片拍摄/再见。

苏雨眠:看大家都好像挺高兴的/再见。

林铭铭在上课,没有立刻回消息,苏雨眠也不急,退出去看了会儿朋友圈,连着刷到好几个同事因为易聊的参与而发出来的激动的说说。然后,她点开对话框,继续留言:太天真了,易聊哪是善茬?

发完这句话,她就把手机扔到一旁,打开文档写大纲。

五分钟后,汤霖的电话进来了。

他几乎是在嘶吼:“苏雨眠!你疯了吗?!”

苏雨眠有点蒙:“汤老师,您怎么发这么大火?”

“你还好意思问?你在群里发了什么啊?!”

“啊?”苏雨眠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她赶紧点开工作群,最后一条赫然是她要发给林铭铭的那句话,“我……我发错了!”

新项目组建不久,项目组里的人又来自不同的单位,苏雨眠公然在工作群里嘲讽嘉宾不是善茬,大家都被这位女侠震住了,没人敢接话。她发出去的那句嘲讽就挂在群聊天的最后,耀眼、刺目。

苏雨眠要撤回,但系统赫然告诉她:只可撤回两分钟内的消息。

凉了,凉了。

苏老师还没混成着名词作人,职业生涯就到此为止。

手机里,汤霖又痛心疾首地骂了她几句,命令她赶快道歉,然后气呼呼地挂了电话。

苏雨眠呆滞地抱着手机,没多久,汤霖就将易聊的手机号码发了过来。

道歉!!!

态度一定要诚恳!!!

群里你也要解释清楚!!!

苏雨眠的手指点到电话号码上,又挪开,纠结了很久,最终还是拨了出去。

那头像是在等着这通电话似的,很快就接起来了。

她清了清嗓:“我是苏雨眠。”

易聊低沉地“嗯”了一声。

“那个……我刚才不是故意的,对不起。”

“不是故意发在群里?”易聊的气压有点低,“那就是有意要发给别人?”

“不是!”苏雨眠发现自己百口莫辩,急得声音里带着点哭腔,“我不是要骂你的意思,我在跟林铭铭聊天,林铭铭你记得吧?我们的老同学,她现在也在B大任教,我聊着聊着就想起了以前的事,随口就说了一句……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放在心上啊!”

那边沉默了一会儿,道:“如果我偏要放在心上呢?”

苏雨眠一噎。

易聊,真的,很不易聊。

她叹了一口气,小心翼翼地问:“你生气了吗?”

“你觉得呢?”

“我的职业生涯……到此结束了是吗?”

“难说。”易聊似乎笑了一下,“毕竟我不是善茬。”

……

记仇!小心眼!怪胎!小心一辈子都脱不了单!

苏雨眠翻白眼的工夫,那头已经发话了:“苏老师,你对我的印象……就那么差吗?”

苏雨眠愣了愣,她几乎可以想到对方举着手机,眉眼清淡的模样。

“不是,就感觉你以前挺爱欺负人的,学校里好多姑娘都被你气哭过。”

“那样不好吗?”

“啊?”

“没事,你还有什么其他要说的?”

“没……没了。”

一阵沉默,可双方都没有挂电话。苏雨眠是不敢挂,易聊都不挂电话,她怎么敢挂?

易聊静默了很长一段时间,忽然开口:“苏雨眠。”

“嗯?”

“道歉要有道歉的样子。”

“……请您指教!”

“苏老师是不是该请我吃顿饭?”

“哈?”苏雨眠很快反应过来,“是是是,该!”

“那就等你通知了。”说完,易聊就挂了电话。

苏雨眠举着手机,差点石化。

过了一小会儿,工作群里闪出一条消息。

YL:@苏雨眠 老同学,彼此彼此。

这好像是在帮她开脱。

群里这才有了反应,大家恢复到了“嘻嘻哈哈”的状态。

苏雨眠松了一口气,心有余悸地给易聊发了一条短信:谢谢。

B市的另一处,易聊看着手机屏幕上的“谢谢”二字,抿了抿唇。

他摊开一张宣纸,提起毛笔,却迟迟没有落墨。

目光触及书桌旁的那本厚重的《诗经》。

许久不曾动过,书的封皮上已经落了灰。他把书拿过来,信手一翻。

这是七年前,他送给苏雨眠的书。

那时候不知道她到底喜欢什么,他就借口补习作文,跟她套近乎。

苏雨眠有点偏科,理科不好,作文却特别棒。

易聊找了一篇练习卷子后面的作文题,找她整理思路。

现在他早就记不清那篇作文题是什么了,但少女脸颊两边淡淡的红晕,他却记得很清楚。风把她的碎发吹到眼前,她随手捋了一下,那纤细干净的手指看得他百爪挠心。

她讲完写作思路,抬眼看向他,眸光清澈:“我说得够明白吗?”

易聊倏地错开她的目光,耳根发烫,答非所问:“听你的口音,不是B市本地人?”

“啊,我是S市的。”

一个江南城市。

怪不得,怪不得。

易聊接着问:“你作文写得好,是不是很喜欢看书?”

“是呀,我最喜欢看诗词歌赋那些。”

易聊点点头,说:“我下个月要去参加一个书法展,这段时间的笔记……”

“我给你记吧。”

少年心裏忽然开心,眼角也露出笑意。

隔天,语文课上老师刚好讲到了韦庄的《菩萨蛮》。

“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的后一句是“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

老师说这句话的意思是:江南街边一位卖酒的女子长得似明月般秀美,挽袖时露出一截手臂,像霜雪一样洁白。

易聊忽然看向斜前方的苏雨眠。

女孩的手腕又细又白,戴着一只翠玉镯子,衬得手臂更加白皙。

易聊的喉结动了动,强压下心底升起的躁意。

他去参加书法展之前,买了一本《诗经》送给苏雨眠。

这本《诗经》里,藏着他不敢说出口的秘密。

等他半个月后回到校园里,再兴冲冲地进了教室,却发现斜前方的座位上空着。

苏雨眠转学,回S市了。

这本《诗经》被苏雨眠还了回来,安静地躺在桌肚裏。

书上他亲手制作的腰封都没拆,苏雨眠也定然没有发现裏面的秘密。

都七年了。

易聊现在摩挲着崭新的内页,慢慢地,将这本书翻到最后一页。

最后的空白页上,是七年前的他怀揣着忐忑、期待的心情,一笔一画,用自己最擅长的瘦金体写下的一句诗——

“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聊赠一枝春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