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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着两人婚期临近, 向筠本着“长嫂为母”的苦心, 前几日趁着沐青霜在家闲着无事, 便郑重而不失尴尬地避着人塞了一本小画册给她, 所以沐青霜大概有点明白贺征方才是怎么回事。
她整个人缩在角落恨不能团成球, 满脸红得要滴血, 明明羞赧到无措, 却又忍不住好奇地瞪着他僵硬侧卧的背影。
时不时偷偷用指尖碰一碰自己明显红肿的眼睛,心中有点古怪的疑惑,又有点想笑。
她能想得出自己此刻是何等狼狈的模样。都这样了, 她征哥还能……那样?!
噫,看他一脸正气,想不到也是个满脑子邪念的家伙。失敬失敬。
片刻后, 贺征将一手背到身后, 头也不回地狼狈瓮声:“借你手绢一用。”
“要手绢做什么?”沐青霜虽不解,还是犹豫着摸出自己随身的绢子, 飞快递进他掌心, 又立刻缩回来蜷成方才的模样。
贺征将手绢接了过去, 片刻之后才从牙缝中迸出一句:“天干物燥。”
马蹄哒哒, 车轮骨碌碌不停。
良久的沉默后, 贺征终于清了清嗓子,再度开口:“闭上眼, 睡你的觉。”
后脑勺长眼睛了么?!一直好奇盯着他背影的沐青霜无声冲他做了个怪相,别别扭扭地小声叮嘱:“那你……咳咳, 不要趁我睡着就偷偷摸摸将我送回去。”
突然发疯似地哭着从家里跑出来, 天还没亮就灰溜溜被送回去,那多没面子?
况且,道理虽然大约捋明白了,可她心里终究还是有块小疙瘩,眼下还完全做好面对父亲兄嫂和家人们的准备。
“好,”贺征仍旧没有回头,嗓音却软了几分,“等你想回去时咱们再回去。”
得了他的承诺,沐青霜安心地“哦”了一声,唇角扬起:“那你也不能、不能趁我睡着了,偷偷摸摸对我,嗯,对我做什么……奇怪的事。”
贺征侧卧的脊背再度一僵,硬声硬气地回道:“不想发生什么奇怪的事,就闭上眼睛别出声!”她大概不明白,她在背后偷偷注视的目光,她的声音,甚至她时轻时重的气息,全都在招惹他。
原本还想问他这是要去哪里的沐青霜抿住唇,紧紧闭上眼,恨不得将自己缩成一坨实心的小圆点。
人对半懂不懂的事多半会有种天生的畏怯。她也就是平常在口头上胆大,浑话是敢说几句的,偶尔动手动脚惹他一下,或者亲亲他,她还不觉多出格。可若真要“事到临头”,她难免还是会有点“能躲一时是一时”的自欺欺人。
反正,不管怎么说,那也不能在马车上……啊不能想不能想,要羞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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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迷迷瞪瞪睡睡醒醒,也不知过了多久。反正到最后沐青霜还是在不知不觉间舒展了身躯,浑然不知自己何时躺到了贺征身旁。
马车并未行出京畿道,只是在距离镐京外城北门约莫二十里处上了一段缓坡路。
车停稳后,沐青霜小小打了个呵欠,盘腿在坐榻上刨着自己一头乱发,再低头看看睡得皱巴巴的外袍,有些沮丧。
“这是哪里?我这样出去吗……”
贺征低声笑笑,从坐榻另一头的双层竹箧里取出小巧的檀木梳:“待会儿就找衣衫给你换。你过来些,我帮你梳了头咱们再下车。”
沐小将军在平日里也是个爱美的漂亮小姑娘,若硬要叫她顶着一头乱发下车,她大概会咬人。
“你还会替人梳头?”沐青霜磨磨蹭挪过去背对着他,好奇回头觑他一眼。
“虽没替旁人梳过,可梳头这种小事还是难不倒我的。”贺征有些得意地挑了挑眉梢,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
不多会儿,沐青霜就明白了他所言不虚。
原来他口中的“梳头”,就真的只是“梳头”——
把头发梳通就算完事,却得意得像会梳十八种发髻似的,呿。
下了马车,沐青霜才发现马车停在一座好大的宅子跟前。
这宅子在山脚下,周围有许多高大树木掩映。
此刻天色还灰蒙蒙,看不大真切,只隐约可见附近还有旁的人家。每座宅子与宅子之间虽不紧密依偎,却也足够亲近,鸡犬相闻,像是有一个家族聚居于此。
“这是哪里?”沐青霜任由贺征牵着,边走边好奇地四下打量。
宅中清静无人,枝头啾啾的鸟鸣声格外清脆。院中的落叶不多,显是时常有人打扫的。
早前哭得太厉害,残困又未褪尽,沐青霜的嗓音到这会儿还有些沙哑,和着温柔的初秋晨风,倒有点娇慵轻懒的味道:“是你的宅子吗?”
贺征抿了抿笑唇,浅声答道:“你的。”
“嗯?”沐青霜一时有些发懵,神情愣愣地扭头看他。
“连我都是你的,何况这宅子?”贺征略抬下巴,轻声哼笑。
沐青霜浅浅笑嗔他一个白眼,口中嘀咕道:“真不懂你在骄傲什么。”
她已隐约猜到这里是什么地方了。
贺征笑而不答,径自牵着她进到主院寝房。
“还没来得及准备许多,只有两三套衣衫,你自己挑了换吧,”贺征熟门熟路地打开立柜,从中取出一套男子式样的衣袍,“宅子里平常有人会过来照应打扫,但没有留人,你自己换可以吧?”
沐青霜笑嗔他一记,没好气地脱口而出:“若我说不可以,你还能替我换是怎么的?”
话音未落,她立刻想起早先在马车上的尴尬,顿时红着脸将他推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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柜子里虽有两三套衣衫,却都是差不多的样式,布料也都是初秋时节正合宜的银红浣花锦,衣摆、绣口都有金泥滚边的流云纹。
这样的衣衫,沐青霜曾有很多。不过自到了镐京之后,她新做的衣衫便甚少如此张扬了。
待沐青霜换好衣衫出来,在天井处站了一会儿醒醒神后,贺征也从依稀晨光中向她走来。
他身上的宽袖衣袍与她一样是银红浣花锦,绣口与衣摆皆以金泥滚出流云纹。
这还是沐青霜头一回见他着红衣。
竟是出人意料的英朗恣意,行走间似有光华浅浅涌动。
梳洗过后,贺征带着她去吃了不知从哪里变出来的简单早饭后,便领着她从侧门出去,沿着林荫小道行出。
小道尽头是一颗硕大明珠似的湖,湖面映着幽微天光,粼粼起荡着清波。
两人并肩立在湖畔,带着微凉水气的清风时不时拂过,扬起二人的衣摆,使它们一次次缱绻相触,似绵密亲吻。
“这湖有名字的,”贺征指了指湖心,“它就是‘沣南’。”
有两只白鹭振翅掠过湖面,划出两道洁白长影,悠然舒展直冲云霄而去。
沐青霜心中如有一根弦被轻轻扣动,嗡嗡然,酥酥麻,淌出悦然轻音。
就如循化是她的来处一般,沣南,是贺征的来处。
若无前朝末年的动荡岁月,年幼的贺征便会在这里消夏越冬,在家人的簇拥下脚踏着血脉来处的土地,一年年,长成马踏飞花、意气风扬的矜贵小公子。
原本的贺氏祖宅早已毁于一旦,此刻藏在小径深处枝叶间的那十几座宅子都是今年才新建的,雕梁画栋门楣朱漆都还新崭崭,数量也远不及前朝贺家极盛时那样多。
但房宅的式样,却全是朴雅端方中透着悠远传承的底气。
命运的安排往往就是这样奇妙。
当年这里被迁怒贺楚新政的暴民们毁于一旦,迫使年幼的贺征走上辗转逃亡的路途,彻底改变了他的人生走向;多年后,他以另一番顶天立地的模样回到这里,带着幸存的族人重建了故园,与他心爱的小姑娘并肩立在黎明前的沣南湖畔。
他失去了原本可以矜贵安然的一生,却又以意气峥嵘的模样,在乱世烽烟中杀出了回头路。
世事无常,许多事一旦发生便再无法改变。一味沉湎与过往而郁郁寡欢之人,最终通常就一蹶不振、碌碌此生;而将过往放下,迎着前路艰难向前的人,才有机会将失去的一切拿回来。
沐青霜唇畔徐徐扬了笑。
人就是这样奇怪。
当自己钻进牛角尖时,便会觉事情仿佛严重到要天塌地陷似的。
可若在某个瞬间豁然顿悟,要放下胸中郁结,不过只在短短须臾。
她年少时的疏忽已然造成了后果,事已到了如今,即便哭到断气、郁郁自责直至终老,都不能改变什么。